林语堂-朱门-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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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希望你能见见我父亲。”
电话响了,李飞冲过去,是文博打来的。“飞,你母亲捎来口信,几个士兵到你家抓你……不,你母亲吓坏了。是你嫂子挂电话来。她们告诉士兵,说你去洛阳了。士兵搜了屋子。……我想他们不会再怎么样了,算你运气好……行李,你嫂子送到我家来了。我去车站买票,我的人会保护那个地方。万一有什么不对,他们会警告你。”
李飞挂上电话,深深吸了一口气。“士兵真的来了,”他草草地说,“幸好我逃开了。”
柔安听了,脊骨都凉了,对着手帕暗泣。
“别烦,”李飞想安慰她,“她们告诉士兵,我不在城里,已经没事了。”
抬起一双泪眼,她说:“他们如果抓到你,我宁愿死掉。”
“我该把那篇文章给你看,你一定会阻止我发表。”
“不怪你。可是如果你不能回西安来,我就离开西安。是不是你永远不能回来了?”
“一年以后,主席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一年!那我怎么办?”
他定睛地看着她:“文博也许可以帮忙,不然你父亲或你叔叔也可以替我说几句话。记住,有任何情况发生,文博和家旭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可以去请教他们。我会请文博照顾你。”
唐妈进来点灯。李飞看看表,起身告辞。
“我陪你一道去。”
“不用。”
“你先走,我远远地跟着,看你平安离开。”
她要唐妈到院子里,看看走廊有没有人。李飞轻吻柔安说:“别忘了去三岔驿。”她没应声,不情愿松开他的手。
“别管我。你先走,我可以看见你,你却看不见我。”
暮色苍茫,李飞悄悄溜出走廊,进入前院,唐妈正在等他。
“唐妈,好好照顾小姐,”他说,“我大概要离开一阵子。”
“放心吧。她就像我亲生的女儿。”
到了车站,看见范文博带着行李,天黑了,几盏吊灯在拥挤的月台上映出几道黄光。
“我大概要离开一阵子,文博,请你多照顾柔安。我要她有困难就来找你。行吗?”
“只要她需要帮忙,我一定尽力。”
接过行李,跨上月台。李飞回头张望,晓得柔安在某个暗处正注视他。举起手,挥别夜色。火车快开时,他好像看见有条白手帕在亮处挥舞,若隐若现。他站在踏板上,直到开出车站,才找一个空位坐下来。火车愈开愈快,向着夜空发出阵阵刺耳的长鸣。他站起来把行李放在货架上。然后坐下整理一切思绪。他摸着面孔,手指插进发里。这种举止好像枪林弹雨闯出来的人,摸摸自己的头颅是不是完好如初。他笑了笑,点了一根烟,车厢内的乘客稀稀落落的。他知道自己安全了,却不知小杨会有什么结果。然后又想起匆忙告别母亲,又到柔安家秘密约会的经过。在混乱的情景中,还有一片温馨的香甜——他们的初吻,她的声音,她惊惧的明眸,她听到士兵搜家时的啜泣,尤其她还提出两人到三岔驿的计划。这种热情已压倒了被追捕而逃跑的心情。她经过不少困险,他确信她还肯冒更多的困险。这份感情像火焰,强烈地烧灼他。宛如夜空下的一盏灯,深白、空灵、微妙、平和,却又精致璀璨。
火车绕着渭河,驶进咸阳站。他逐渐清楚,自己已离开西安,不知哪一天才能回去。而他关爱的每一个人都在那儿。内心一阵绞痛。他永是西安的一部分,西安已经在他心田里生了根。西安有时像个酗酒的老太婆,不肯丢下酒杯,却把医生踢出门外。他喜欢它的稚嫩、它的紊乱、新面孔和旧风情的混合,喜欢陵寝、废宫和半掩的石碑、荒凉的古庙,喜欢它的电话、电灯和此刻疾驶的火车。离城使他难过,但是并不伤心。他在心里低声说:“再见,西安,我会再见到你!”然后他笑了。
范文博走出车站,看见柔安转身不断拭泪。他上前说:“杜小姐,我不知道你在这儿,如果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的,希望你来找我。”
他替她叫了辆黄包车。
她没赶上晚饭,好多次没在家用饭,叔叔也注意到了。
“她上哪儿去了?”他问唐妈。
“到车站送个朋友,很快回来。”
开饭时,杜范林转向妻子,用长辈的口吻说:“堂堂一个大闺女家像怀春的母狗一样跑来跑去,成何体统?她到底在搞什么?”
“毕竟已经二十二岁了。”彩云说,“也难怪她会对男人感兴趣。”
杜范林一脸阴霾:“这不可以。我对她父亲有责任,而且咱家的名誉也要顾。等她父亲回来,我要他赶快把女儿嫁出去。我提过银行家陈经理的公子,可是她说什么也不答应。”
“反正不是自己女儿,随她去吧!”做婶婶的说。
春梅一旁静听。“可能是在恋爱。”她笑笑说。
“你怎么知道的?”
“那天在舞会上,她和李先生说话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香华说,前几个礼拜她借过车和他出去。”
彩云说:“如果真是这样,我们也可以少操一点心。现在女婿也不好找啊!唐妈,你还知道些什么?”
唐妈一直站在门口,一面等柔安回来,一面听大家说话。
“我什么都不知道。小姐在外头的情形我完全不清楚。”
柔安走进屋来,一脸通红,室内的话题突然中断。
“你去哪儿了?”叔叔一口严厉的语气。
“到车站送朋友。”她发觉大家的眼光都落在她身上,只有春梅脸上有一丝笑容。她几乎镇定不下来,脑海一片紊乱,她真希望不必吃晚饭,马上回房休息。虽然先擦过眼睛,脸上也搽了粉,激动过的神色仍然看得出。她理理头发,急忙坐下。彩云瞧见她眼睛肿肿的。
“咦,哭过了?”
“我们是好朋友,”柔安即刻回答,除了唐妈,她决定不让其他人知道这个秘密,“她提前度假去了。”
春梅插进一句话,使大家都松下心来。
“火车站常有动人的场面。前几天我看到一对母子在车站分别,那个老太太哭得真够瞧的了。”
电话响了,是香华找柔安。她刚听说那家晚报被封锁,主编被抓。她读过李飞那篇文章。柔安尽量平静地听着。香华直接问起李飞,她马上回答:“没听到什么消息。我想一定平安吧?”
柔安回到餐桌,大家问她电话内容。她心里忍不住快意,李飞逃脱了。
“《新闻报》的主编被抓,报社也查封了。”
“为什么?”春梅问道。
杜范林说:“一定是为了前天发出的那篇文章。”
话题转到女伶私奔和回城的经过。
“不知崔遏云怎么样了,”春梅说,“她一直没有再出现。可是,那个主编会有什么下场呢?”
“会被枪毙,”杜范林只吐了一句,好像这事顶自然不过。柔安打了一个冷战。“作者也会。”
“你认为他该枪毙?”柔安快速地看了叔叔一眼,极力遮掩心中的情绪。
“我倒没这么说。不过他会被枪毙的,你知道主席的作风。这是他自己不好。年轻人喜欢教长辈怎么管政府。明天你们瞧吧,除非有人替主编求情,否则他头上少不了挨上几颗枪子儿。”
“本来是主席不对嘛!我们谁不希望地方妇女平安?”彩云说,“谁喜欢自己的女儿被绑呢!那个满洲人一来,城里就像鸡笼里闯进只狐狸似的。这个主编本意是不错的。你应该替他求情的。”
“明天看报再说吧!”叔叔敷衍地说。
柔安已经亲眼看见李飞逃离祸难,很开心。叔叔认为李飞会被枪毙,字字都刺耳。她不了解李飞逃得多么惊险。心里只想,只要他能脱险,任何牺牲都值得了。
一回到房间,她就体力难济。她看到一个小时前李飞还坐过的椅子。然后想起他母亲一定很焦急。她打电话过去,告诉她自己亲眼看见他平安上车。“李太太,您儿子平安。我下星期还有机会看到他,可以替你带口信去。我走前会来看你。”
做完这件事,心好过多了,和唐妈畅谈好久,才上床去睡。脑子里激动得乱哄哄的。今天是他们第一次接吻,他也是第一次上她家。情绪、印象、恐惧、爱情、日后的计划一一涌进她年轻的脑海来。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三岔驿之行,她可以单独陪他一个礼拜,珍贵的一个星期,然后他就要远行了。
她对自己说,她要开开心心的,把一切烦恼抛开,那么日后他在新疆就可以回忆这难忘的七天了,以后她叔叔也许会听到些风声,可是她不在乎。这世上她所关心的事物并不多,而她确实关心与李飞的情爱。他们上喇嘛庙,李飞会见到她父亲。父亲会不会喜欢李飞呢?他们有没有时间订婚?
第二天,报上登出《新闻报》被封,主编杨少河被杀的消息。立即枪毙,震惊了很多人。主席这么快采取行动,一定有特殊的理由。平常主编入狱,一般人都期待有人出面说情:在保证他日后“悔悟”及改变论调的条件下放出来。官方报纸所以发出这条新闻的原因是:第一,杨少河已经被证实是“反政府”、“不尊重当局”;第二,战乱时期,杨少河传播谣言,扰乱人心,动摇人民对政府的信念。
官方的罪名可不是主席提出来的。他只是下令枪毙杨少河。起初读李飞短文时,他还相当开心,觉得挺有意思。吃饭的时候对妻子提起,她一读,脸色立即大变。
“你一定要阻止这件事,大家是在捉弄你。”
“被他们开开玩笑又何妨呢?”主席平心静气地说。
“你以为将军会喜欢吗?如果这次不阻止这类的事,你还想当他的拜把兄弟?!”
“那我该怎么做?”
“身为主席,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做!你真是老了!只有采取强硬的手段,将军才会相信你的诚意。”
当晚把人犯找来,他双手被铐,吓得打抖。“你登那篇胡言,是什么意思?”
“我登的是实情,大人。那些事谁不知道?”
“谁叫你登实情?报纸没别的事干啦?你管你的报社,我管我的政府。现在你居然想教我怎么管政府!”
“我怎敢,大人。”
“你敢的。来呀!你坐我的位子。我的烦恼够多了。”他站起来,一双手摸着大脸,“来呀!坐在那儿。看你喜欢不。我让你当主席。”
“大人,我道歉……我冒犯了大人。”
主席凑近杨少河,小眼睛一眨一眨的:“原来你不敢啊!你不敢坐那个位子。我让位给你,你为什么不敢要?”
“主席,我无意对政府表示不恭。我们的妇女太不安全了……”
“少教训我。我做什么我自己知道!”主席的狞笑突然消失了,把头朝后一仰,对副官大叫着说:“把他拖出去枪毙!”然后跌回椅子上,发出狂笑。
十
五
奥撒塔克峰的积雪已经融化,三岔驿湖水大增。李飞只身前来三岔驿杜宅,发现只有一对仆人住在那儿。他告诉仆人,他是柔安请来的,为打算上喇嘛庙去看他们的老爷子。并且杜小姐自己也要来。
三岔湖位居甘肃南部的岷山东麓,湖水一平如镜,南面有巨大的岩石斜向湖边,而其他三面则是一连串长形低秃的红土丘陵。一条河川由湖面向西北流去,进入起伏的谷地,和旧洮州相连接,以前杜恒曾经在洮州设立官府。三岔驿的杜家大宅隐蔽在南边的幽径里,四周都是山岩,坐落在半里高的陡坡上。屋后有一片丛林,可通往陡坡另一面的沼泽地。除了深涧旁的一条小径之外,根本无法进入大湖的东面,况且位于溪水北流入洮河的岷山山脚下,整个大湖就像是一块隐秘的绿宝石,几乎没有人知道。散居在这里的居民大部分是回人,这儿可以说是洮州以北回人区的南限。岷山山区则住着羌族、猡猡的土著,以及从南边移民来的西藏人。在杜大夫的那个时代他喜欢到这个美丽的别墅来度假,这栋别墅是个漂亮、不花钱又没人要的玩具。这块地根本毫无价值,因为汉人都不愿意居住在这个离省东部热闹区域那么遥远的荒山野地。自从柔安的叔叔靠发展咸鱼事业,把这个毫无价值的玩具变成杜家的财源,于是一个繁荣的渔村就建立起来了。这个渔村和北岸三里外的回人村落成了这个区域惟一的人烟。
李飞站立在这栋古宅的走廊上,心中充满了奇特的感觉。这是一栋石砌的平房,这里面刷上了石灰,中间是一间长形的客厅,两端尽头是厢房。大脊梁横在天花板上。屋里的墙上挂着一幅左宗棠戴武官帽、穿战服、着缎靴的画像。他那一张圆圆的脸上挂着庄严的表情,留着一撮胡子,手指甲少说也有两寸长。高大的橱柜及巨额的家具都把那个时代的风采表露无遗。
由石板长廊往下望大湖,可以看到一条蜿蜒的小径,在常年失修的荆棘杂草中若隐若现。底下的渔村挂着一长列的砖房,岸边还停泊着许多渔船,沿着堤防紧列。烟囱上晒挂着深棕色的渔网。几个村童在村子后面的小路上玩耍。渔妇都在长排房屋的东边清洗早上捕回来的鱼儿。一排杨柳在曲折的东岸旁扭动着淡绿金黄的细腰,现在湖岸已被棕色岩石的阴影遮盖住了。岩石比湖面要高出三百多尺呢。山岩的绿树丛中生长一颗硕大的青果树,散开的树叶像是一把撑开的阳伞。湖水把左岸旁的踏脚石给淹没了一大半。一片山脊伸向水边,另外一侧围绕着回人村庄,形成一片松树林,鹭鸶筑巢的岬湾。微风拂过阳光下的丛林,连在屋里都听得到松涛声响。在南岸附近的水湾处,湖水在崖壁之下显出深绿色泽,而在湖面渐宽处,水色又化成蓝紫色,因为和对岸的红土丘陵相互映照之下产生的景象。周围的山上都显得绿意盎然,愈靠近东山的丛林,颜色就愈深,零落的白杨树、梣木和枫树都随着草地上鲜红的草毒迎风摇曳。在这片土地上没有围上篱笆,因为杜恒大夫不喜欢这个主意,他认为只要是眼睛能够越过湖面看到的整个土地,全都是他的财产。
李飞徘徊在午后的走廊上,不断地向东边的山峰望去。柔安应该是打从那个方向来,他自己也是从那边来的。
“小姐如果早些从天水出发的话,这时候也该到了,他们通常都是这个时候到的呀!”阿三说。
他走下斜坡,沿着渔村后面的乡路漫步,然后又转到距离屋宅约两公里外的青果树那条山路。他走到一株树下等待着。山的另一面是一片荒野的谷地,山溪旁则有一片树林。他可以看到柔安从远方走来。
不久,他看见树林附近有一个红色的人影移动。他确定那是柔安。她骑乘着一匹黑色骡子,有个男人则走在骡子旁。等他认出那红色毛衣及娇小的少女身影,于是拼命叫唤挥手,而对方也挥手作答。他的心怦跳不已。开始向她跑过去,竟然能在这块荒凉的谷地中遇到她,真是美得像做梦。他觉得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把他们紧紧地拴在一块儿。柔安的胆子真大!
“柔安!柔安!”在相距五十码处,他呼喊道。
经过费力的骑骡旅程,她满脸通红,发丝也一迸一迸地飞扬起来。他眼见骡子停下来。柔安轻快地自马鞍跳下,快步地向他飞奔过来。在他尚未搞清楚的时候,她已经把脸埋入他的胸膛,站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