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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林语堂-朱门-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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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拆水闸喽!拆水闸喽!”这句话挨家挨户传了出去,不久全村男女老幼都走出屋子,挤向河边。

  蛋子由谷地回来,看到一大群人在河边走动,还有一群人围在海杰兹家门口。

  阿扎尔负责。志愿者太多了。

  他挑了二十几个人,分别带铁锹、镰刀、耙子和长杆。他把人员分成两路,蛋子带一队,海杰兹带一队。阿扎尔陪海杰兹和杜忠站在门阶上,人潮更密了。

  看到男男女女的表情,杜忠感到无限快慰。阴沉的眼光消失了,大家都禁不住热血沸腾。有些女人强忍住泪水。阿扎尔介绍杜忠,大家都欢呼鼓掌。两个站在台阶附近的青年开始敲铜鼓,恨不得敲破才过瘾。年纪大的人两手抚胸。对杜忠行礼,他也鞠躬作答。

  阿扎尔在发号施令:“蛋子,你那一队到对岸去,海杰兹他们在这边。分散开来,不要冲,也不要扰在一块儿。由中间挖一个裂口,再回向两边拆。等大家就绪,我会敲三次鼓,第三声你就开动。别乐昏了头。”

  一行人列队到河床,然后爬上堤岸,群众站得远远的,静观静望。

  他们来到水闸中间。海杰兹高大的身材特别醒目。鼓声一响,大家就散开,各就各位。第三声一响,中间有人开始用镰刀和铁锹砍竹条,竹条一松,其他的人就用耙子和长杆把圆石撬出来。

  第一批石堆滚下水闸,群众欢呼了一声。石堆接二连三松垮倒塌。水位到了,中间也有了缺口,湖水开始奔流而下。大伙儿一面欢呼,一面用竹竿和耙子帮助水势冲垮石堆。现在一股水流奔向下面的河床。

  工作人员退出中间的裂口,开始折两旁的石堆。大家看湖水涌成一道银白的溪流,他们的田地和牲口都可以活命了,很多人拍手大叫,也有人满脸庄重的表情。

  杜忠和柔安、李飞站在一旁。他的眼睛闪闪发亮。

  “这些农夫居然忍了这么久,”他说,“真高兴终于解决了。”

  裂口不断加大,水的流速和水量也增加了,冲过大大小小的岩石,发出如雷的吼声。大水横流,到处形成小池和小溪。河床注满了。湖面和底下的河床相差七八尺。大湖周长十五里左右,水位下降得很慢。裂口一个个形成,水流就愈来愈大,扫过破闸,冒出白浪,溅湿了堤岸上工作人员。鱼儿在下面的溪流里跳跃。湖水带着泡沫,搅动了河床的灰土,水色又黄又浊,但是在农民眼中,这是几年来所见最美的画面。由河岸棕灰色的痕迹,还看得出旧日的水位。小河像一只饿得皮包骨的动物,突然又长出肉来,恢复了生命。几只乌龟无视于眼前的变化,正在水面上漂游,高高兴兴探查崭新的风光。村狗也兴奋得狂吠乱跑。

  一个钟头过得真快。现在只剩水泥柱像骸骨般立在那儿,水流径自流过去。河水像春潮般奔向下面的谷地。

  大功告成,人马开始走下来。对岸的人必须绕远路,到小溪下游再过河。海杰兹回来了,用一条黑布巾擦面孔和头发,以满足的神情看着小河。幸好没有什么意外。男男女女满心喜悦走回家,杜忠和女儿、李飞一道走,完成了一件大事,他心里很高兴。

  回到门廊上,海杰兹眺望北方。“河流要恢复原有的水位,还要好几个钟头呢。”他说,“明天早上,我要站在这儿,看河水流过村庄,和以前一样。简直像梦中的旧景又重现了。你明天一定要来看哟。”

  他们打算回家,蛋子奔来了。杜忠看看他以前收养的孤儿:“蛋子,看你长大,又过得不错,我真高兴。”

  蛋子笑得很开心:“谢谢你,杜先生。要不是你,我不会活到今天。”

  他们向海杰兹一家道别,随阿扎尔和蛋子走出来。到了方场,阿扎尔千谢万谢,转身离 去。一路上村民纷纷向他们微笑。蛋子陪他们走到岸边峭壁底,三个人就乘船到三岔驿杜宅。

  蛋子站在岸边,向他们挥手,小船终于消失在远处。

  十

  八

  第二天他们再过来。夜里河水已涨满旧河床,几乎溢到草地上。听说几头猪在沼地里挖树根,被水淹死了,此外并没有其他的事故发生。现在河中的小鱼半淹在水中。水位达到正常的高度,很平稳地弯曲前进,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有几个男人和少年手拿着钓竿,站在岸上。女人在门口看河水潺潺流过,恢复了旧日的景观。一夜之间连谷底的风光也不同了。农夫都出来挖渠,把水引入自己的菜园。

  杜忠很快乐。他的作为很正确,他根本不去考虑弟弟必然会有的反对态度。

  那是村里的大日子,也是柔安回家上学的头一天。阿扎尔拿了半只羊到海杰兹家来庆祝,很多村民也杀鸡送来,表示感激。蛋子和柔安坐在枫树下聊天。

  海杰兹听说李飞要到北方去看马仲英,就写了一封介绍信给在马将军麾下做事的儿子阿尔·哈金。海杰兹在信里提到了村里的一切,叫他尽量帮助李先生。

  ***

  今天是他们在三岔驿的最后一夜。第二天李飞和柔安要去天水,然后李飞上兰州,柔安则回西安去。

  晚饭后,在三岔驿杜宅,达嫂收好碗筷,三个人坐在桌边。杜忠拿出烟杆。他看见柔安向李飞眨眨眼,李飞的脸色顿时严肃起来。

  “杜老伯,我这次要去很远。我有幸认识令爱,如果您同意,我想和贵府联姻。您知道,我家并不富有,我也配不上爱柔安这样出色的女子,不过我希望能得到您的允许。”

  李飞的话很拘谨,但是很自然,不如他预料中那么紧张,因为柔安已经告诉他,她父亲会赞成的。

  杜忠看看他,又看看女儿含笑的脸庞,眼里露出喜悦。“李飞,我只有这一个女儿,我选女婿一直很慎重。不过,我相信我们能够处得很愉快。我女儿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她喜欢你,我看得出来。”

  柔安眼中现出自豪和得意的神情。李飞在桌底捏捏她的手说:“但愿我能配得上她。”

  “谢谢你,爸爸。”柔安说,“我好高兴哦。”

  “恭喜你们俩。”父亲说,“柔安,我想你选的是一个好青年,我从此放心了。”他转向李飞,“既然你要和我们家联姻,有些事我必须和你谈谈。”说完眼睛看着他们两人。

  “祖先留下一堆遗产给我们两兄弟。柔安自然会继承一半的产业。我们没有分,因为我一直流浪在外,我弟弟当家。迟早会有冲突,财产只好分开来。我不能永远和你们共同生活,希望你们了解这边的情况。你们也许以为,我拆水闸是一时的兴致。其实我是继承先人的作风,还有一个沉重的理由。这间湖滨别墅如果四周都是敌人,住起来就不安全了。我尽量使我们和回人和平相处。我走后,你们要记住我的话。任何家族若违反了人心的法则,就不可能繁荣下去。我希望我女儿和杜家都有一份好前程。我也希望回人住得快快乐乐,杜家不出卖祖先的传统。只要我们和邻居和平相处,我就不怕什么了。”

  “我会牢记您的话。”李飞说,“但是我认为,你和叔叔该把大湖的问题好好谈一下。”

  杜忠吐出一口蓝烟。“我最近要回西安一趟。还有一件事,我没有儿子,没有人继承我的香火。我请求你,看在柔安是我独生女的分上,让她的第一个儿子姓杜,接我的香火。”

  “没问题。”柔安和李飞同声说。

  杜忠靠在椅背上,松了一口气:“那我就心满意足了。我可以反笑我弟弟。祖仁无子,虽然聪明一世,他连春梅都比不上,她还有点常识呢。柔安,我劝你和春梅好好相处。杜家的未来就看你们两个女人了。如果你们俩尽力维持杜家的传统,杜家还有一点希望。”

  “咦,你觉得祖仁会有什么遭遇?”

  “我想下场一定不会好。他满脸杀气。”

  柔安吓了一跳:“爸爸,你真的相信面相学?”

  “我相信。他一脸横肉,目光凶残。眼神会透露出一个人的心理。残暴的人必定暴死。十年后,你们定想起我的话。等我弟弟去世,继承他的香火的一定是春梅母子。”

  那天晚上杜忠写了一封信给弟弟,告诉他自己所做的一切,并说明自己马上要回家商讨家庭大事。他现在要回喇嘛庙去,等柔安毕业的那一段时间,他再回家。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匆匆用饭,准备动身。柔安一身准备远行的打扮。

  “把围巾拿下来,”父亲说,“我们上去拜拜祖先的牌位。如果李飞一起来,在牌位前鞠个躬,我就当你们已经订婚了。”他打量年轻人说:“你长袍外面能不能加一件马褂?”

  李飞说,他不知道会有这么正式的场合,所以没带马褂来。

  “没关系。”父亲说,“心诚就好了。”

  他率先登上祖庙的台阶。他停在门口,满脸肃穆,看大家的衣服有没有穿好。李飞看到灵牌用金字雕着她祖父祖母的官衔和名字。两人看见社忠在灰尘沾满的供桌上点两根蜡烛,不自觉低声交谈了一句,默默跨进庙内。杜忠要他们站在他后边,柔安居右,李飞居左。

  他们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过了一会,杜忠慢慢站起身,年轻人也跟着站起来。他把手搁在准女婿的肩上,露出微笑。“我们现在是快乐的小家庭了。等你从新疆回来,我们就办喜事。”他满足地摸摸胡子。

  三人走出门廊,柔安脸上充满了一片喜悦。她再度用紫围巾包住头发。她原以为和父亲分别,她会大哭一场。幸好他答应回家了。李飞扶她上马,自己也跨上马鞍。父亲站在雾中的木莲树下,眼神稍微有点悲哀,面孔倒露出微笑。

  他们走的时候,篱笆上还有露珠。早晨的阳光由薄云顶射下来。湖面和岸边有层濛雾,岩石仿佛由海中浮出来似的。草地上,露珠儿闪闪发光,使草色更青,金凤花更黄,比阳光还要灿烂。渔夫的炊烟袅袅升起,懒洋洋挂在天空。但是山顶的瞭崖和树影立在天空下,倒显得又清晰,又明朗。

  十分钟后,他们登上青果树下的东脊。回头看三岔驿祖屋,虽然不清楚,但他们都知道老父正在东边门廊上看他们,他们就挥手告别。

  杜忠站在门廊上,目送两条人影消失在山脊背面,心里很满足。

  ***

  这对恋人骑马到漳县,要搭车去天水。但是他们到那儿,早班车已经走了,要等下午三点的班车。他们在一家客店吃饭,天空突然暗下来,倾盆大雨打在屋顶上,雨丝也由店口和窗户飘进来。他们坐在硬板凳上,面对空空的餐桌。

  现在他们又单独在一起了,柔安只想到他们两个人。三岔驿别庄共处,与父亲见面的兴奋已经过去。她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李飞远行的时刻日益逼近了,这是他们相聚的最后一天。她也隐约为将来的命运而心情沉重,女孩子订婚那天难免有这样的心情。她的女性本能超过了理智。她父亲头一天晚上所谈的家族前程问题留在她心里。她想象自己未来的婚礼;至于什么时候,她也说不出来。全心献身给李飞,她并不后悔,她已经像一个成熟的妇人,整个未来和自己所爱的男人息息相关。她的眼珠更黑了,仿佛看得见,也觉得出生命的奥妙,不分时空,永无休止,许多女人也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你在想什么?”李飞又问了声,紧紧抓住她的小手。

  她用手指捏住李飞的指头说:“没什么。”

  他们看看窗外。水滴沿窗框流下来,不过阵雨已经停了。为了占两个好位子,他们到车站,在露天的湿泥地上排队等候。车子一来,里面的乘客一下车,李飞和柔安就上去。运气还不错,找到两个中间的位子。车厢都站满了人。前后要走两个钟头。柔安昏沉欲睡,就把头靠在李飞肩上,也不管其他乘客做何感想。颠簸、转弯和换挡的声音一再把她吵醒。

  李飞用手搂住她肩膀,心里只有一个感觉,他相信就是再走遍天涯海角,也找不到像柔安这样的女孩。他也想着离别和他的新疆之旅,不过他倒不担心。他向来习惯把挫折一笑置之,漠视危险,怀着天生的乐观论,用智慧解决一切问题。

  天水是甘肃交通中心,由渭河沿岸的五个古镇所构成,是一座古堡林立的落后都市。兰州的羊毛和皮货,西安的茶叶和纺织品,都从打这儿转运。居民大都是汉人,也有不少回族 商旅来到这儿。房屋密密麻麻的,有些建在旧城墙里,甚至盖住了城墙。

  为了安全起见,李飞和柔安在城内的一家旅馆化名投宿。天水有很多西安来的旅客,他不希望败露了行踪。他们要了两个面水相邻的房间。可以看见回族妇女在河边洗衣服。不久就下起毛毛雨来。雨滴弄皱了河面,船夫纷纷用竹垫遮盖船身。李飞和柔安把脸贴在窗户上,凝视渐起的暮色。

  “我们出去洗一个热水澡好吗?”李飞问她,“回教浴池都很干净。可以暖暖身子。”

  “随你吧,”柔安好像没有自己的主见似的,“不过外面下雨哩。”

  “我们向旅社借一把伞。附近一定有澡堂,然后我们找一家好馆子吃饭。”

  他们在一起的每一个动作似乎都有特别的用意,这是相聚的最后一晚了。

  他们下楼向柜台借了一把油纸伞,伙计告诉他们三条街外有一家好浴室,还说明如何走。李飞一手拿伞,一手搂着她肩部,两人在碎石街上踏水前行,借着店铺的灯光,避免踏入水坑里。

  一走进彩色瓷砖和雕花地板的回教浴室,就有个女人把柔安领到女子部去。柔安从来没上过公共澡堂,觉得很新鲜、很有意思。他们出来在走廊碰面,她精神舒爽,已经恢复了元气,满脸焕发青春的光彩,忧郁的眼神一扫而空。

  李飞撑开伞,让她走进来。

  “你居然赏那个人一张五元的钞票!”她说,“他还以为你疯了哩。”

  “真的?”李飞心不在焉,“没关系。求福嘛。今天晚上我们所做的一切都会带来好运。”

  斜斜的细雨打湿了长袍的下摆,雨点滴滴轻脆地敲在油纸伞上,但是他们在伞下觉得很舒服、很温暖。店铺都已经打烊了,只有香烟店和小吃店还开着。偶尔有一两辆密封的黄包车驶过去,赤脚的车夫慢慢在湿淋淋的街上涉水前进。

  一家老饭店厨房的前灯吸引了他们。婼菜、烤肉、生肉、盐水鸡都挂在大钩上,一盘盘烤肉和猪脚也摆在门边。炊具和深铁锅咔咔相碰,热汤嗞嗞滚着,加上热乎乎的蒸气,使他们饥肠辘辘,胃口大开。厨子围一件油腻腻的黑围裙,大声叫他们“请进!”门口的泥地黏糊糊的,不过厨房的空气很温暖。

  他们穿过走道,进入内屋,六七个房间对面而立。座位全满了,只剩下最后一间。门上挂着脏脏的灰布帘子,偶尔可以看见里面的客人。

  跑堂掀起最后一间的门帘,让他们进去。房间只用灰绿色的夹板隔开来,隔壁的客人大声喝酒喧闹,他们倒不在乎。地板是大旧瓦铺的,屋里又干又暖和。

  柔安说:“我好饿,我要吃点东西。不过我们要叫几道特别的菜。这餐饭算我替你饯行,我来会钞。”

  李飞坐下来写菜单——蒜爆龟肉、酥炸鸭肫、鸡肉卷、炸青豆和“纸包鸡”。跑堂特别介绍他们的“九转柔肠”,他说是预先炸好、隔夜风干的猪肠,丢入热油中,加上原汁煮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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