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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弄雪[梁凤仪]-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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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彤轻轻的挂断了线。
  那一桌的饭菜就空放着,整晚没有被碰触过。
  于彤不是犯耳水不平衡的毛病,但她躺在床上,一直不能动弹。
  她不是个不肯讲人情、不肯论道理的人。如果陶妻忽然病了,陶逸初赶回去看望,于彤是能接受的。
  但,问题的症结是,陶妻不住地在做试管婴儿的手术,那就是说,他们夫妇俩还在挖空心思,竭尽所能地孕育属于他们的第二代。
  这种冷静地思考、细致地计划、耐心地实行的行动,比较一个男人晚晚躺在一个女人身边,而忍不住诱惑,令她怀孕,更强而有力地表示当事人对彼此的看重、需要、关怀、亲密和不可分离。
  陶逸初如此倾心倾情倾力倾志地去让自己的妻怀有他的骨肉。
  这令于彤伤心愤慨得动弹不得。
  整夜无眠,不在话下。
  当那清脆而好听的“得、得”马蹄声响起来时,于彤才稍稍睡着。
  把心神耽在睡乡里才那么几分钟,又似见陶逸初那俊朗不凡的身影在眼前闪动,把于彤吵醒了。
  她忽然怒不可遏地坐起身来,伸出手扯开床头矮柜的抽屉,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昨晚被热油烫着之处,已起了个大水泡。
  于彤伸手向抽屉一抓,把几包避孕丸紧紧握在手里,然后冲进浴室,把它们扔到抽水马桶之内。又因为避孕丸是外罩胶套的,竟浮在水面上,不肯消失。于彤火速挑了身边的一个大胶桶,装满水,使劲地倒进抽水马桶去。就因为冲力大,那几包劳什子的东西终于挣扎不过来,被扯进漩涡之中,再无法重见天日了。
  于彤这才像打了一场仗般,疲累却又松弛地跌坐到地上去。
  她记得自己就枕在抽水马桶上哭了很久。
  那次是她自踏出社会工作以来,唯一一次以借口开小差,逗留在家休息了一个上午。
  “就因为那个原因,我整个月没有吃避孕丸。”
  于彤把怀孕的意外经过,告诉了萧婉植。
  然后她补充:
  “后来,我心肠软,又原谅他了。”
  萧婉植没有立即回话,她挥手叫了侍役,示意再给自己添咖啡。
  萧婉植双手捧起咖啡,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口,再放下杯凝望着于彤。
  于彤双手手指插在头发内,托着头,很苦恼地说:
  “你不知道,我打算跟陶逸切分手的那个月内,他差不多每天从医院下了班后,都上我公寓来,并不敢跟我说话,也不敢踏进我的睡房,只坐在客厅内,枯候一小时,看我仍毫无反应,就起身走了。如是者持续了一整个月,有一天晚上,天色微明,他又上来,坐在客厅里,忽然,下起倾盆大雨,我在睡房内听到他开门离去的声音,就冲出来,把雨伞递给他,他没有接我的雨伞,只一把将我紧紧抱住……”
  于彤没有再说下去,她连连把跟前的那杯冰水喝了几口,用以冷却心头的焦躁似。
  萧婉植叹了一口气。说:
  “你是太大意了。”
  “我知道。我简直忘记了自己原来已没有再按时吞服避孕丸。”
  “我的意思是,你忘记了一回家去就下锁,或是换过另外一把门锁。”
  萧婉植这两句话教于彤满脸涨成紫红。
  这位平日随和殷实的同学竟然如此直截了当地揭她的疮疤。
  是的,她惧怕寂寞,恋栈习惯,以致她始终认为自己离不了陶逸初是因为仍然爱他。
  这就是她最怕示人示己的疮疤。
  一个女人无论如何离不开一个男人,她就注定完蛋了。
  此外,于彤还有一个心底的小希望。
  她对萧婉植说:
  “我是无所谓惯了,只要他仍爱我,一切都可以妥协。我承认这是我最大的弱点。”
  于彤忽然冲动地握着萧婉植的手,道:
  “婉植,生而为人,在世界上营营役役地干活,不断做好自己,只不过希望多一些人对自己疼爱怜惜友善,尤其遇到一个自己钟情的男人,祈求他的一份真情挚爱,就已经觉得满意,从而愿意忍让,这有错吗?”
  萧婉植把双手覆盖着于彤的手,道:
  “对不起,于彤,请原谅我出言冲撞。”
  于彤摇头:
  “别说这样的话,我只是不想连你这么一位好朋友都失掉。”
  “你不会。”萧婉植说:“我只是为你不值。”
  于彤苦笑:
  “说得对,我这么样条件的女人,连妾都不如。”
  萧婉植立即答:
  “自苦无用,你打算怎么样?”
  “我不知道。”
  “跟陶逸初商量吧!”
  “想他要吓一大跳,我们从来未想过会有孩子。”
  “孩子是漂亮的。”萧婉植说:“你知否我们的体外受孕中心其门如市,那些不育的男女,千辛万苦,克勤克俭,就只为要做这种人工受孕手术,以克服先天性的缺陷,但成功率根本是相当低的。”
  “全球报纸刊载,六十岁高龄老妇也能受孕,你们这门科学备受推崇。”
  “那是万中无一的奇迹,否则,怎么会是新闻。一旦有奇迹出现,自然要大吹大擂,绘影绘声了。”
  “是的,陶逸初的妻就曾屡次失败,想来能怀孕真不是件容易事。”
  “对了,陶逸初怕是个十分喜欢孩子的人,所以才鼓励妻子做这人工受孕手术,那手术的前后过程是相当复杂而辛苦的。陶逸初是医生,他应该清楚,但仍然老不肯放弃,就是喜欢有下一代的表示。”萧婉植忽然兴奋起来,说:“他总不能要求你为他生儿育女,在无名无分的情况下,怕予你为难。如今,一竟是天缘巧合,可能是注定出你为陶家生子,继后香灯了。”
  这么一说,连带于彤都蓦地兴奋起来。
  她在想,陶妻所不能为陶逸初做到的事,她做到了,这本身已是一件好事。
  可是,未婚生子依然是有很多顾虑的。
  她不敢想象自己挺着大肚子上班时,会有什么难堪事发生。
  谈论谁是孩子的父亲,必然是无可避免的热门话题。
  跟着,例如仇守成之流就会涎着脸,走到自己跟前来,有意无意地说:
  “会往本城待产,抑或远远跑到美国或加拿大去为未生儿做好申请护照的准备?对,对,对,忘了于大小姐是爱国志士,怕要到北京人民医院的留产所挂号才是正办。”
  现今后过渡期内就总是有这种特异小人。既怕爱国,更怕别人爱国,万一对方因爱国而沽了光彩,他岂不落在人后。这种妒性甚重的人,又自觉滞留香港,因此也看不得人移民,总之吃不着的葡萄是酸的,于是看看左右的人,无一顺眼。
  于彤想看,禁不住叹了一口气。
  “别多想了,尽快跟陶逸初商量去,说到底,他是孩子的父亲,他有权尽快知道这喜讯。”萧婉植说。
  于彤笑:
  “好的,萧医生,我们商量的结果是,如果真要把孩子生下来,你要为我接生。”
  萧婉植高兴地伸出手来,跟于彤一握,道:
  “很好,一言为定。你得预约我的时间,你知道在妇产与人工受孕科内,我是红员。”
  两人终于笑着碰杯,把咖啡喝个精光。
  可惜,当天晚上,就算有人拿枪指着于彤的天灵盖,逼着她,她也役法挤出一个笑容来。
  因为陶逸初一听于彤怀孕的消息,他就把双眼睁得如铜铃般大,说:
  “你是说,你怀孕了?”
  于彤还以为对方对这意外的惊喜难以置信。
  “对。”她答。
  “怎么会?”
  “怎么不会?”
  “我以为你一直吃避孕丸。”
  “上个月我停吃了。”
  “天!”
  陶逸初在房子内来回踱步,那一脸的焦躁流泻出来,像火山熔岩,溅到于彤的身上去,立即可以灼热得置她于死地。
  陶逸初在惊闻于彤怀孕之后的这种强烈反应,是于彤始料不及的。
  她呆呆的望看他,想在这一分钟好好的看透这个眼前人。
  陶逸初说:
  “前几天,我问你是否月事提前了,你怎么答我?”
  “我答是的。”于彤说。
  “那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说谎。”
  “哪一个是谎话?指你已怀孕,还是指你的月事来了?”
  于彤忽然觉得身体发软,她无力地缓缓伸手扶着椅背,坐下来了,才回答他:
  “我怀孕是千真万确的,验了血了。”
  “把它打掉!”陶逸初说。
  “把它打掉?”于彤下意识地如此发问,然后她的耳朵开始嗡嗡嗡的作着各种回响,不断地听到陶逸初的那句话:
  “把它打掉!”
  “把它打掉!”
  “把它打掉!”
  甚至在夜里、在清晨、在家、在路上、在办公室,于彤随时随地都听到耳畔有这个声音:
  “把它打掉!”
  “把它打掉!”
  真奇怪,于彤没有跟陶逸初争执,连好好地讨论这件事也没有。
  陶逸初说了那句话之后,于彤只想了想,就响应:
  “你决定了?”
  “当然,百分之一百。”
  于彤就点了头。
  这以后,她请陶逸初早点回家去,因为她要早点休息。
  陶逸初拿起了西装外衣,搁在肩上,仍亲吻了于彤一下,说:
  “早些办妥它,迟了怕会有危险。”
  于彤笑,再度点了头。
  当房子内只剩下她一个人时,她才开始觉得害怕。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人就是偏偏知道人心叵测,仍要跟人密切相处。女人明知男人爱不得,却一古脑儿专志谈恋爱。其理一也。
  现今已是骑上虎背,悔之已晚。
  于彤在极度彷徨与恐惧中度过了整整一个星期,然后她第一件事就是换了大门的门锁,是恩尽义绝的时候了。
  萧婉植这天晚上来找她。
  “情况如何?陶逸初是不是高兴死了?”萧婉植开门见山就问。
  “婉植,你先答我一个问题。”
  萧婉植点头。
  “你买不买股票?”
  “不买。”萧婉植毫无疑虑地答:“我是见过鬼怕黑的人,从前几次拿血汗积蓄押在股票上都节节失利,通街通巷喊好,不买白不买,岂料忽然大泻,个个头破血流;或是齐齐看淡了,反而股价日日攀升,弄得股民头大如斗。有些钱真不是我们这些升斗市民能赚的。”
  “对极了,世事人心如股市,没法子猜得中。”
  萧婉植正想开口问:这跟陶逸初的反应有关吗?她随即想到答案了。
  “于彤,别难过。”萧婉植把双手交叠,连腿都缩到沙发上去,整个人蜷伏着,很有点不知所措:“我只能叫你别难过,是不是?”
  “怎么会不难过。”于彤忽然站起来,一边在厅上踱着步,一边指手划脚地喊说:“我当了个大傻瓜,我发了一场春秋大梦,我会不难过吗?何只难过,简直伤心!”
  于彤忽然满眼含泪,冲到萧婉植跟前来,对她说:
  “借你的肩膊用一用,我想大哭一场。”
  对方还来不及作反应,于彤已经哭倒在萧婉值的怀里。
  萧婉植由着她任情地哭。她经常都指导那些新任母亲,请她们别一听到儿啼,就忙不迭地投其所好,逗他开心。
  哭在体能上对胸膛有利无害,在精神上是一种发泄情绪、舒缓压力的极有效方法。
  反正是哭不死的,就由他哭吧!
  任何一件事做腻了做够了,自然会停下来,最低限度歇一歇,再重拾旧山河。
  于是萧婉植待于彤哭饱了,才站起来为她绞了一条热毛巾。
  “请相信我,”于彤一边抽咽一边说:“我从没有为陶逸初在这件事上的反应而哭过,没有肩膊可以搁上自己的头,哭来干什么。”
  萧婉植答:
  “哭过了就好。”
  于彤连忙点头,道:
  “是的。我跟陶逸初走在一起三年,浪费了三载光阴,徒掷了千日感情,现在我也只不过伤心十天八天,不算过态吧!”
  萧婉植给于彤递了杯热茶,然后说:
  “我不担心,你是坚强的女子,会得独力去解决困难。”
  “那就是说,如今算哭完了,伤心完了,要迈开人生的另一个新阶段,首先就得决定是当未婚妈妈,还是早日了断。”
  萧婉植缓缓地点头,表示同意。然后她再问:
  “你有想过吗?”
  于彤摇头,说:
  “没有认真想过。婉植,如果这孩子是我和陶逸初的爱情结晶品,就算我骤然失去陶逸初,我也会把他养下来。可是,情况并不如是,那只不过是人性肉欲需要下干出的一次出轨行动,为什么要把一个错误形体化呢?”
  萧婉植说:
  “我必须告诉你,孩子是很可爱的,他为我们带来希望,让我们知道活着有个目标。”
  于彤失笑:
  “没有孩子,难道就没有希望吗?人生的目标也不一定指望在自己亲生的下一代上头。”
  “你若再朝这个方向想下去,肯定你会做人工流产。”
  “我就是想通过我们的交谈,把我的思路整理出来,作个明智的抉择。”
  “现今很多未婚妈妈,社会上头见怪不怪了。”
  “你似乎在鼓励我把孩子生下来。”
  “总得要有人跟你的意见对立,才能辩论出结果来。”萧婉植说:“或者,我看得大多妇女求子而不得的痛苦与沮丧,故我总觉得怀了孕而打胎,是太残忍也太浪费的一回事,我无法投赞成一票。”
  于彤道:
  “每个人的意见与决定都是根源于本身的际遇。”
  “对,当你看到不育妇女那双渴求矜怜的眼睛时,会令你埋怨上天怎么如此的不公平,如能把埃塞俄比亚人孕育的胚胎移植过来就好。”
  于彤答:
  “让我认真地想想吧,姑勿论结果如何,我告诉你,你得履行对我的诺言,给我做有关的手术。”
  萧婉植点头,两个好朋友没有握手,只轻轻地拥抱对方一下。
  于彤这两三天的确聚精会神地去考虑孩子的去留问题。
  孩子对她至大的吸引力是从此身边会有个伴,这个伴是依赖她的,信服她的,完完全全属于她的,别人没办法可以分割他们。
  可是,除此之外,于彤一想到孩子逐渐长大,每一天见着他都会念及前尘往事的话,那是叫自己受一辈子的煎熬。
  她不作兴跟已舍弃之人还有个什么藕断丝连。
  举凡在她身边的衣饰与文件,搁着一个时期没有再用,她就干脆把它们扔掉,以便腾出空间来安置新的而对自己有建设性的事物来。
  故而,保存一份尘缘的证据,抚育一个不爱自己的人的孩子,值得吗?
  更凛然一惊的是,如果孩子是自己心爱人的骨肉,纵使对方忘情,把骨肉留在身边也算是个纪念,这她做得到。
  可是,她爱陶逸初吗?
  不,她知道这必是一场误会。
  陶逸初如果爱她,必不会竭尽所能地让妻子怀孕,而叫她把孩子打掉。两个女人在他心目中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于彤如果爱陶逸初,她绝下不了决定离开他,只会忙不迭地依足他的嘱咐去行事。
  相爱的基础必须建立于自己利益为次,对方幸福为首的思想与行动之上。
  没有稳固根基的感情,何来生活,妄谈将来。
  几乎已经可以百分之百的下定决心把胎打掉了。
  这最后催谷的一招来自直系卜司,也就是担任总裁之职的崔佑明。
  崔佑明把于彤叫进他的办公室来,立即起立相迎,握了一下手,就说:
  “于彤,你果然神采飞扬,顾盼自豪。”
  “怎么会?这个星期内的每天晚上,我都想死。”于彤笑玻Р'地半真半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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