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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施笃姆精选集-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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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莱因哈德不得不丢开三个纺纱女的故事,讲起一个被人扔进狮穴中的可怜人的故事①来。
  “……这时候已经是夜里,”他讲,“你知道吗?四周漆黑漆黑的,狮子也都睡觉了。可不时地,它们在睡梦里打着呵欠,还吐出红红的舌头;那个人吓得直哆嗦,以为是快天亮啦。这当儿,他周围突然一下变得亮堂堂的,抬头一瞅,一位天使站在他面前。天使对他招招手,然后就照直
  ①见《圣经》《旧约·坦以理书》。
  走进岩石中去了。”
  伊莉莎白专心致志地听着。“一位天使?”她问。“他该有翅膀的吧?”
  “这只不过是个故事,”莱因哈德回答,“实际上压根儿没有什么天使。”
  “啊,呸,莱因哈德!”女孩说,同时呆呆地望着他的脸。当莱因哈德不高兴地瞪她一眼以后,她又怯生生地问:“干吗他们总这么讲呢?妈妈,阿姨,还有在学校里?”
  “这个我不知道,”他回答。
  “可你说,”伊莉莎白又问,“狮子是不是也没有呢?”
  “狮子?有没有狮子?有,在印度;那儿的异教祭师把它们挂在车子前头,驾着它们拉的车穿过沙漠。等我长大了,我要亲自去看看。那儿比咱们这里美好不止一千倍;那儿压根儿没冬天。你也得跟我一块儿去。你愿意吗?”
  “愿意,”伊莉莎白回答,“可妈妈也得一块儿去,还有你的妈妈。”
  “不行,”莱因哈德说,“那时候她们太老了,不能跟着去。”
  “可我是不许可单独出门的呀!”
  “他们会许可的;你那时已真正当了我的妻子,其他人再不能命令你什么了。”
  “可我妈妈会哭的呀!”
  “我们还会回来嘛,”莱因哈德着起急来,“你干脆说,愿不愿意跟我去?不去我一个人去,去了再不回来啦。”
  小姑娘差点儿没哭出声。“别这么生气呀,”她说,“我跟你到印度去就是。”
  莱因哈德高兴得忘乎所以,一把抓住女孩的双手,拽着她飞跑到草地上。“到印度去啊!到印度去啦!”他一边唱,一边拉着小女孩转圈子,使她脖子上的红绸巾飘扬起来。唱着转着,他突然放开小姑娘的手,一本正经地说:“不行,去不了;你没有勇气。”
  “伊莉莎白!莱因哈德!”这当儿从园门边传来家里人的唤声。
  “这儿呐!这儿呐!”孩子们边回答,边手拉着手朝家中跑去。

  林中
  两个孩子就这么在一起生活;他觉得她常常太安静,她觉得他常常太急躁;但也正因此,便谁也离不开谁,课余的时间几乎总在一道玩儿,冬天在两家母亲并不宽敞的房中,夏天在田野上和树林里。有一次,伊莉莎白遭到老师的责骂,站在一旁的莱因哈德气得把石板猛地扔到桌上,想把老师的怒气引到自己身上去。老师没注意到他这举动。可这一来,莱因哈德再也不认真听地理课了,反倒在课堂上写了一首长长的诗。他在诗中把自己比作一只年轻的雄鹰,把教员比作一只灰老鸦,伊莉莎白则是一只白色的鸽子;雄鹰发誓一旦翅膀长硬了,定要向灰老鸦报仇雪耻。年轻的诗人眼含热泪,在自己的想象里成了一位非常非常高尚的人。回到家中,便找出一个羊皮面精装的小本子来,在里边雪白雪白的头几页上,工工整整地抄下了自己写的第一首诗。不久,他转到另一所学校里,和那里年龄相仿的男孩子结下了新的友谊,但这并未影响他跟伊莉莎白的关系。从他过去给她一讲再讲的童话中,现在他动手把那些她最喜欢的写下来,写着写着经常很希望把自己的某个想法也添加进去;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不能如愿以偿,于是只好怎么听来的就怎么写上。写好后送给伊莉莎白;伊莉莎白则将它们珍藏在她那小柜子的一个抽屉里。晚上,她常常当着他的面把这些故事念给自己母亲听;莱因哈德在一旁听着,心中感到极大的快慰。
  七年过去了。莱因哈德为了升学就要离开故乡。伊莉莎白没法设想,她从此有一段时间将完全见不到莱因哈德。使她高兴的是,他有一天对她讲,他将像从前一样为她把童话写下来,附在给母亲的信里寄给她;她呢,也得回信告诉他,她是否喜欢它们。动身的日子眼看到了;可在这之前,羊皮面精装的小本子里又增加了一些诗,只不过对于伊莉莎白仍是个秘密,虽说这个本子是由于她才存在,那渐渐已写满半本的诗中的大部分,都是因为她才产生的。
  六月里,在莱因哈德离家的前一天,亲友们决定再聚会聚会,组织了一次到附近森林中去的郊游。大伙儿先乘一小时车,到了林子边上;然后从车上搬下装食物的篮子,继续步行前进。首先得穿越一片枞树林;林中空气清凉,光线朦胧,地上撒满了细细的枞针。走了约莫半小时,便出了幽暗的枫林,来到一片爽朗开阔的山毛榉林中;这儿一切都是明亮的,翠绿的,从繁密的枝叶间不时投射下来一道道阳光;在人们的头顶上,有一只小松鼠不停地从一棵树枝跳到另一棵树枝。在一处旷地上,古老的樟树的树冠长拢来,形成一个绿叶拼成的透明的穹顶,大伙儿便停在下边。伊莉莎白的母亲揭开一个装食物的篮子;一位老先生自告奋勇充当司粮官。
  “你们全给我过来,孩子们!”他喊道。“好好记住我要给你们讲的话。现在你们每人分到两块面包,当作早餐,黄油留在家里了,佐料必须自己去找。林子里草麦多的是,当然喽,只对能找到它们的人而言。谁笨拙无能,就只好啃光面包;生活中到处都一样。你们明白我的话了吗?”
  “明白了!”年轻人齐声回答。
  “好,”老先生说,“可是,你们瞧,我下面还有呐。咱们老年人在一生中已经奔波得够了,现在就留在家里,就是说留在这儿的几棵大树下,削削马铃薯,生起火来,摆好餐桌,等到十二点再煮煮鸡蛋。为此你们每人都得把自己采的麦子分一半出来给我们,这样我们也好事用一点饭后果。喏,各奔东西,老老实实把你们的收获带回来吧!”
  年轻的人们扮出各式各样的调皮样儿。
  “等等!”老先生再一次嚷起来。“我大概用不着对你们讲:谁要是啥也没找到,谁便啥也不用交;不过你们的小脑瓜地得给我好好记住,这样他就甭想从咱们老年人这儿再得到什么啦。喏,今天这一天你们受的教诲已经够多了;要是你们再能找到草海,那日子就算过得不错。”
  年轻的人们也感到受的教训够多了,已开始成双成对此地离开。
  “走,伊莉莎白,”莱因哈德说,“我知道有个地方草莓挺多;绝不能让你啃光面包。”
  伊莉莎白把草帽上的绿缎带结拢来,持在手腕上。
  “好了,走吧,”她说,“这就是咱们的篮子。”
  两人随即走进树林,越走越远,越走越深;四周潮湿而幽暗,不见一线阳光,不闻一点声响,只在头顶上看不见的空中,偶尔传来几声鹰隼的鸣叫。接着面前又出现一片密得不能通行的丛莽,莱因哈德不得不走在前头开路,这儿折断一根乱枝,那儿挪开一条野藤。一会儿他却听见伊莉莎白在背后唤他的名字,便回过头去。“莱因哈德!”她喊。“等等我呀,莱因哈德!”莱因哈德看不见她;定睛看去,才发现她还远远地在和一些小树纠缠不清,她那稚嫩的小脑瓜儿,只勉强高出丛生的羊齿植物一丁点儿。他只好又退回去,把她从乱糟糟的荆棘和灌木丛里领出来,到了一片林中旷地上;这儿开着一朵朵寂寞的野花,花间有一只只蓝色的蝴蝶在翩翩飞舞。莱因哈德从她涨红的小脸上抹开汗湿的头发,想给她戴上草帽,伊莉莎白却不肯;后来他请求她,她终于还是同意他给她戴上了。
  “可是,你的草莓究竟在哪儿呢?”临了儿,她停下来深深喘了一口气,问道。
  “从前它们就长在这儿,”莱因哈德回答,“也许是癞蛤蟆占了咱们的先,要不就是黄鼠狼或者小山精什么的。”
  “准是,”伊莉莎白说,“叶子都还在这里嘛;只是千万别提小山精。走吧,我还一点儿不累;咱们继续找好啦。”
  在他们面前横着一条小溪;小溪对面又是森林。莱因哈德把伊莉莎白抱起来,涉水到了对岸。然后走了一会儿,两人又出了阴森的密林,来到一片林中空地上。
  “这儿准有草莓,”姑娘说,“空气都香甜香甜的。”
  两人在阳光明媚的草地上寻找起来,然而并未找着什么。
  “没有,”莱因哈德说,“那只是野草散发出的香味。”
  地上到处间杂地生长着一丛丛覆盆子和冬青,它们之间的空隙又被艾蒿和绿色的浅草填补起来,充满在空气里的浓烈的芳香是艾蒿发出的。
  “真叫安静呀,”伊莉莎白说,“其他的人,他们在哪儿呢?”
  莱因哈德压根儿还没想到往回走。“等等,看一下风从哪儿吹来的?”说着,他把手举到空中,然而并没刮风。
  “别作声,”伊莉莎白说,“我好像听见他们在讲话。朝那边喊一下吧。”
  莱因哈德把手罩在嘴上,喊道:“喂,到这儿来呀!”“这儿来呀!”那边应着。
  “他们答话了!”伊莉莎白高兴得拍起手来。
  “没,连个影儿也没有,那只是回声。”
  伊莉莎白抓住他的手。“我怕哩!”她说。
  “别,”莱因哈德告诉她,“压根儿没啥好怕。这里美极了。坐到那边的树荫下去;让咱们歇一歇。咱们一定能找到其他人。”
  伊莉莎白坐到一棵枝叶扶疏的山毛榉树荫下,侧耳谛听着四方;莱因哈德也在离她几步远的一个树墩上坐下来,默默地望着姑娘。太阳当头照着,正是中午最热的时候;一些青色的小蝇振翅停在空中,给日光照射得发出金色的闪光;包围着它们的是一片细柔的嗡嗡营营,时不时地也从密林深处传来啄木鸟叩击树干的冬冬声,以及生长在森林里的其它鸟儿的鸣啭。
  “听!”姑娘突然说。“敲钟了。”
  “哪儿?”小伙子问。
  “在我们背后。听见了?这会儿已是中午。”
  “那么城市也就在咱们后面;只要朝着这个方向一直走,准能碰到其他人。”
  两人踏上归途,草责不难备再找了;伊莉莎白已经很疲倦。终于,从树木间传来大伙儿的欢声笑语,不多时又看到铺在地上当餐桌的耀眼的白布单,只见上边堆着的草莓多不胜计。老先生上衣扣眼里塞着一条餐巾,正一边继续对小年轻们发表道德演说,一边使劲儿地切一块烤肉。
  “瞧,赶鸭子的回来啦,”年轻人发现莱因哈德和伊莉莎白从林中姗姗来迟,齐声嚷道。
  “请吧!”老先生冲他俩喊。“把手巾里的和帽子里的都抖出来,倒出来!让大伙儿瞧瞧,你俩找到些什么。”
  “找到了饥饿和口渴!”莱因哈德回答。
  “要是全是这些,”老先生冲他们举起满满一碗烤肉来说道,“那只好留下让你俩自己享受接。你们清楚咱们的协议;这儿是不养活游手好闲的人的。”话虽如此,他到底还是经不起人家的再三恳求。接着便开饭了;大伙儿一边吃,一边欣赏着从杜松子丛中送来的画眉的歌唱。
  这一天便如此过去了。话说回来,莱因哈德还是找着了一点儿什么;虽然不是草每,却也生长在林中。回到家,他便在自己那精致的本子里写道:
  此处山丘之旁,
  风息静寂无声;
  巨树低垂长臂,
  姑娘安坐绿荫。
  姑娘坐在草丛,
  碧草吐放芳馨;
  青蝇营营飞舞,
  纱翼闪闪晶莹。
  森林多么静穆,
  姑娘多么聪颖;
  棕发沐浴日光,
  熠熠如同鎏金。
  远方杜鹃欢唱,
  我如大梦初醒:
  她有金色美眸,
  何似林中女神。
  这样,她便不仅仅再是一个受他保护的小女孩;对他来说,她已成为他那正青春焕发的生命中一切美妙迷人的情感的化身。

  姑娘亭立路旁
  圣诞节到了。还在下午,莱因哈德就和几位大学生一起,坐在市政厅地窖酒店一张古老的橡木桌旁。墙上的灯点着了;地窖中已变得光线昏暗。但是客人们都不大花钱,几名侍者只好倚靠墙柱闹立着。在屋角里,坐着一个拉提琴的老人和一个弹八弦琴的模样俊俏的吉卜赛女郎;他们也把乐器抱在怀中,没精打采地望着前方出神。
  从大学生们坐的桌旁传来开香按瓶塞的响声。“喝吧,我的波希米亚①宝贝儿!”一个阔公子模样的年轻人把满满一杯酒递到姑娘唇边,大声说。
  “我不想喝,”姑娘回答,仍坐着一动不动。
  “那就唱个歌好啦!”阔公子嚷道,同时扔了一枚银币在她怀中。姑娘慢慢举起手来梳理自己的黑发,老人则凑到她耳旁嘀咕着什么;只见她将头一昂,把下巴支在了八弦琴上。“为这号人我不唱,”她说。
  莱因哈德端起一杯酒站起来,走到她跟前。
  “你想干什么?”姑娘倔强地问。
  “想看看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跟你有什么相干?”
  莱因哈德目光灼灼地俯视着她。“我清楚,它们是不诚实的!”姑娘手托着腮,警惕地打量着他。莱因哈德举杯到嘴边。“为了你这美丽的、造孽的眼睛!”他说;说罢喝了一口酒。
  姑娘笑了,猛地转过头来。“给我!”她说,黑色的美目直视着莱因哈德的眼睛,慢慢饮尽了剩在杯中的酒。随后她便拨出一个和弦,用低沉深情的嗓音唱道:
  ①波希米亚人即吉卜赛人。
  今朝啊,今朝
  我是如此美丽;
  明朝,唉,明朝
  一切都将逝去!
  此刻啊,此刻
  你仍然属于我;
  死亡,唉,死亡
  将带给我以孤寂!
  提琴师正奏出快速的结尾,大学生们的桌旁又来了一个人。
  “莱因哈德,”他说,“我刚才去约你,你已经走了。你可知道,圣婴已降临到你屋里啦。”
  “圣婴?”莱因哈德问,“他才不会到我那儿去哩。”
  “瞧你说的!你满屋子都已充满枫树枝和姜汁饼的香味。”
  莱因哈德放下手中的酒杯,抓起帽子。
  “你要干什么?”姑娘问。
  “我去去就来。”
  姑娘皱起了额头。“留下吧!”她柔声恳求,亲切地望着他。
  莱因哈德犹豫不决。“不能啊,”他说。
  吉卜赛女郎娇笑着用脚尖踢了踢他。
  “去!”她说。“你也不中用;你们全都不中用!”
  当她转过身去时,莱因哈德已慢慢登上地窖的台阶。
  街上暮色苍茫;冬天的寒冷空气使他灼热的额头感到分外凉爽。从这儿那儿的窗户里投射出来圣诞树明亮的光辉,时时还可听见屋子里吹小笛子和小喇叭的声音,其间夹杂着孩子们的欢笑。成群的流浪儿从一所房前跑到另一所房前,要不就爬到台阶的栏杆上去,偷看一下窗户里边那些他们享受不到的美好的一切。有时一扇房门会突然打开,斥骂之声顿时驱赶着这些小小的不速之客,使他们从明亮的房前逃进黑暗的胡同里去。在另一所房子里则可能正唱着一支古老的圣诞夜之歌;歌声中分明也有少女清脆的嗓音。莱因哈德却充耳不闻,只匆匆从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眼前的一切都一晃而过。走近宿舍,天已完全黑了;他磕磕绊绊地爬上楼梯,跨进自己房间。迎面扑来一股甜香,就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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