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经天-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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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度沉沉地扔下最后一句话。
“因为,他比你们都有用的多。”
有用?真是这样吗?只因为能干,所以才不想失去他?
哈玉珠跌坐床头,失神地盯视着官度的身影掩没在白色房门后。每个人都知道官度很冷酷,事实也确如此。但他不是完全无心。
哈玉珠并非如旁人所想般对官度一无所知。认识之初,她就已察觉出连官度也不自知,深藏不露的那部分寂寞。她正因此而爱上了他,并认定自己终将会是占据他心的那个。然而--
没经证实之前,她便直觉地忌惮凤飞。得到他们床事的报告后,除去凤飞的念头几乎是本能地浮起,比哪一次官度有外遇都来得急切。
算是身为人妻,无由来的敏锐吧。官度太关注凤飞。就象刚才,虽然她听不清电话,却知道,一定又是那个冷淡,精明,一丝不苛的青年出了事。除了他,没人能让官度的情绪裂开一条缝。
同样的天空下,同样的风。城市的另一处,凤飞却无暇想到其他什么人。此刻他正忙着与身旁的狱卒争取自由。
“两瓶营养液都输完了,你现在可以让我回去了吧?”
“不行。”虽然人懒洋洋地靠在病床旁的座椅上,回答却是斩钉截铁的。郎寒搁起长腿,举起心爱的酒瓶在空中扬了扬,喝了一口,“医生都说了,什么药也不能代替休息。你就死了那些心,好好睡一觉吧。”
这并不是第一次争执,可想而知只要不死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凤飞素向冷漠的面部线条因虚弱而现出柔和。他的笑也变成了轻微的苦笑。
越窗而来的日光有着与病室不相称的灿烂,跳跃着落在雪白的被褥间,就好象一场明快的人生舞曲。这么大好的时光,实在不该浪费在病床上。
“我真的有很多事要做。郎寒,你何时变得这么罗嗦?”
--如果不让他做这些,那么他的存在还有什么价值。官度救他,不是为了救一个废物。
郎寒不动声色地俯下身,眯起眼,凑近凤飞。
“你以为我是为什么?”
凤飞正色回看他,若有所悟:
“……你爱上我了?”
啪地一声,郎寒顺手抓起一边的杂志,用力地敲在凤飞脑袋上。
“你就不能想点重要的?钱!你记不记得,你还欠我多少帐单没付?”
“才那一点。不过欠一下,又跑不了,你急什么。”
凤飞懒懒地笑着,避开头顶再次落下来的凶器,心中却不由歉然。这几天事多,他还真忘了向郎寒的帐户上汇款。
对于钱财,凤飞一向信奉明算帐的原则。准确及时,决无拖欠。这次居然将这种事给忘记,自己也有些惊讶。
“什么叫一点?”郎寒斜睨着凤飞,说到钱时,他的眼中总是无一例外地闪闪发亮,“你没看清单吧。还有这一次。话可说在前面,除了医药费你得还我,你还要付我陪同费,精神补偿费,这里吃的饭,喝的酒,也都要由你开支。”
“精神补偿?”凤飞不屑地瞥了一眼身旁坐地起价的家伙,“该是你赔给我吧。真不知你是剥皮律师还是我是。”
“我会杀人!”郎寒纠起双眉,凶狠地掐住凤飞的颈项,露出一个狞笑,“你要是敢说个不字,我就卡嚓一下--你知不知道陪人有多无聊?还有你那白痴弟弟,我简直受够了当他保姆--”
“放开我哥!要钱,我还你!”
房门突地打开,传来一声虽然有点发抖,还算坚决的呵斥。屋内两人尽皆愕然回头间,来人已冲到了病床边,从郎寒手中抢过凤飞,护在身后。
明白过来后,莫名其妙的动作让凤飞心中一暖。脸色却沉了下来,语气也重又严厉:
“你来干什么?不是要你呆在家里,什么地方也不准去么?”
插在两人中间,俨然保护者模样的,正是凤飞同母异父的弟弟,阿然。
郎寒任由阿然拉开凤飞,若无其事躺回椅上,饮了口酒,喃喃道:
“奇怪,似乎有人发了财……果然人一有钱,说话的架势也不一样。蠢倒还是没变。”
凤飞不是没看出阿然全身都换了行头。同是休闲样式,质料却从几十元一件的地摊货改成了上千的精品名牌。头发也细心打理过,柔软黑亮,看似随意中透出恰到好处的棱角。这种搭配品味,绝非一般街店可得。
真正人要衣装马要鞍,这一换,阿然整个人都象不同,一刹间仿佛精神气派了许多。
可是凤飞现在一点也不想关心这个。拉过面颊涨得通红的弟弟,冷冷道:
“既然你在家里呆不住,那好,我立刻安排你上飞机,你出国念书去吧。”
“我不要……”阿然抗议般地回了一句,眼光却不敢与兄长相触,垂头看向地下,小声道,“我……我想留在这里,做……”
“做什么?”凤飞的目光象要结出冰来。
“我……那个,官先生说我可以去西港……我……”
“你也该猜到了,又何必为难他。不明白的,直接问我好了。”
正在阿然越说越低,支离破碎不成语法时,门口突然传来悠悠一声,沉稳而清晰。不用抬头,凤飞已知来者何人。
目光在空气中纠结。凤飞的唇愈抿愈紧,几乎绷成了一条发白的线。官度却好整以暇,悠然地俯视着他。一片死寂中似乎有什么紧得几欲断掉。
“他是我弟弟。”凤飞终于开口,声音有点沙哑发涩,还潜伏着一股敌意。
“我也没逼他。”官度耸了耸肩。
凤飞转向阿然。
“我不知道你宁愿告诉他,也不告诉我。”
向来犀利冷锐的黑眸中透出掩不住的失望和心痛。第一次瞧见兄长这种神色的阿然吓得脸都白了,急急分辩:
“不是,我起先不相信,后来相信了,一直想来找你,可你总是很忙,然后官先生问我有什么事……”
阿然这样的孩子。官度要从他嘴里掏出什么,简直易如反掌。
凤飞心灰意冷:“然后你就全告诉了他,再然后他要你去争西港的帮主?”
“没有全告诉……官先生没问我那串密码。”阿然呐呐地道,“他只是说会帮我……我想,其实做帮主,也没什么不好……小茵也这么说……”
不用想都能明白,小茵又怎会无缘无故重现在阿然身边。除了官度一手安排,还会有谁。
阿然并不呆。很多事他不是不清楚,只是无法解脱。人一旦牵涉到感情,就会盲目得跟白痴没有什么区别。尤其这样初动情衷的少年。
凤飞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劝说什么。没有用的。
“我只是想他能平平安安过日子,你又何苦将他扯到枪口上来。”凤飞低语。不看别人,却都知道他在对谁说。
“我倒是想说,你又何必将他当成另一个自己,而执意要替他安排一切?”官度目光闪动,淡淡道来,看不出任何情绪。屋内却很静,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各人饮水,冷暖自知。你终究不是他,他的人生,你就还给他吧。”
还给……他……么?
原来,一切都只是自己在多事。因为愧疚,因为害怕,因为赎罪,才一定要按自己的想法,塑造阿然的未来,全不管他心中想要什么。
该放手了。
凤飞唇角牵动,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下,笑了笑:“阿然,如果这是你选的,那么,去吧。我不再拦你,而且以后都不会再问。”披起衣服,下了床,轻快道,“我也该去做事了。再拖,也还是放在那儿,少不掉的。”
从来没人看到过这种模样的凤飞。甚至比得救那天还要苍白恍惚。明明笑着,伤痛和脆弱却毫无遮掩地写在眼中。连面具都已无力再戴起,那是怎样的精疲虑竭?
“我送你吧。”
官度皱眉,向凤飞伸出手,却在半途停住。凤飞神色中的某种冷漠阻止了他。
“我看你还是改遗嘱吧。”郎寒冷眼旁观良久,终于扶住凤飞,“免得突然死了,我一分钱也拿不到。”
“你放心,”凤飞哼了一声,“就算死,也不会欠你的。”
“那就好。”
两人谁也没有回头看一眼,竟就这样走了出去。
官度沉着脸,突然分不清涌上心头的是什么。他现在无暇对付西港。利用阿然,就算不能进而控制这股势力,至少让那边平静到自己有实力出手。这个计划并没有错,实施得也很顺利。包括找到小茵,劝服阿然,以及幕后台前的一系列布置。
无论是谁,也不能让这些停下。
他也料到凤飞必会不悦。但……或许,该找个时间单独相处一下。似乎从上次故意伤了他之后,两人就再没在一起过。
29
当他克尽兄长之责时,全世界似乎没人能领情。当他决定放手不理,每个人却都来找他。
阿然打过多少次电话,都被他搁掉了。而现在,凤飞抬起头,看着杜亦南含笑在对面沙发上坐下。
休息室的门被巧妙地合上,挡住了酒会的喧嚣和刺目灯光,只剩下隐约的音乐还在空气中流淌。
人在江湖,就算是不喜欢热闹的凤飞,也有非参加不可,意味深长的宴会。最近这种宴请比往常更多上数倍。凤飞什么也没说,却在暗暗揣度,这是因为官氏企业迅速崛起,首席律师身价倍增,还是身为西港新老大的哥哥,格外令人侧目之故。
当然,知道后一件事的人不多,也没人会对外宣扬,不过凤飞没有忘记这是资讯怎样发达的一个时代。几年前某个总统曾因一件自认隐密的私情几至身败名裂,再 往前追溯几十年,他的前辈甚至倒霉到为一段泄密的对话下台。可见这个世上没有真正的秘密,区别只在于有没有人想知道,追查的力度又有多大。
而对官氏和西港有兴趣的人中,大约不乏位高权重,手眼通天之辈。为此,凤飞不得不去仔细掂量酒觚交错间那些评估目光,以及寒喧话语中微妙的潜台词。
再疲倦也不能喊停。因这是一个出类拔萃律师工作的一部分,也是凤飞生活的一部分,不管它看起来多么有趣或无聊。
但凤飞没想到杜亦南也会时不时随着他出现。
何谓阴魂不散,凤飞这两天算是真切体会到了这个词的含义。
象是看出凤飞想法,杜亦南和气地笑了笑:
“想听吗?那边的事?”
“就算我不想,你还不是一样每夜发来传真。”凤飞轻晃手中的酒,剔透嫣红的颜色映到脸上成了一派漠然,“吵得我几天都睡不好觉。”
“白天你不在家嘛。”杜亦南仍是风清月朗地笑,笑容里却透出某种笃定,“你要是当真不想看,怎么会睡不着。”
自以为是的家伙。
凤飞瞥了他一眼:
“你是聪明人。”
“过奖。”杜亦南当成赞扬来听。
“那就不该找我。想拉拢那边的话,有个人不是更适合你们的要求?你们又交情匪浅。”
不管凤飞的口气怎样平静,杜亦南还是听出了一丝古怪的味道,似讽刺又似恼怒。
在那件事情上,凤飞确实是有理由生气的。杜亦南苦笑。
“你言重了,我跟她没什么。事后我将她安排到另一个地方念书,谁知官度又找到她。”
“后一句话才是重点吧?”凤飞漫不经心地瞧着杯中起伏的潮汐,“这回你比官度慢了一步,所以只好退而求其次,又来找我。不过我也说过,他的事,我不再过问,你不用费神了。”
从略上方看过去,凤飞两条秀长的眉妥贴地外展,唇角挂着柔和的弧度。这样的神情,别人都会看成悠闲,杜亦南却知道那是凤飞的工作表情,相当于甲胄。
或许在笑容深处,还有点不容人靠近的落寞。
机警的动物被伤害了一次后,就不会再信任人类。
凤飞同样如是。
杜亦南发现自己苦笑的次数在增多。他并不以为自己做错,但看到凤飞不经意中露出的戒备神色,心头还是一阵不适。
“其实,小茵来找过我。”杜亦南突然道。
“哦?”
“是为了见你。”杜亦南以一种奇异的眼神注视着凤飞,“她说你不肯见她。”
奇怪,他们为什么说得都能这么轻松。凤飞微垂下眼,遮住其中的怒意。他不是圣人,被欺骗利用后,可以不追究,但那不代表原谅。难道他们觉得就该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继续知交好友般往来?
凤飞自认心胸未能如此豁达。
手中的酒杯突然被人取走,代之温热的手掌相握。
凤飞讶然抬头,对上杜亦南闪着某种诚挚光芒的黑亮眼眸。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可否认我确实为了工作。可这次,我不想对你说谎。”
不再是谎言。不再只是利用。杜亦南说不清心中柔软涌动的那部分情绪是什么,但他知道,他不想看到凤飞对人世的嘲讽微笑上再加一道印记。
凤飞不该在这里,不该是这样。当年那个微笑孤高的少年相去未远,他理应在阳光下自由地展翅飞翔,如何会变成身陷泥淖,听命行事,牵入一波又一波的内幕仇杀。
如果他一开始没有遇到官度。
那个名字令杜亦南眼底掠过一丝密雨前的阴晦。会不放过他。
带着枪茧的掌心有炙烫般的温度。
这是一双和从前念书时再不相同,岁月沧横里历练过了的手。凤飞突然想起这只右手当年曾经怎样灵活地转动篮球,再嗖地一声将之稳稳投入远处框中。那时的天 气总是很好,球总会在阳光下划出一抹灿烂的弧度。而每次看到这幕,观众席上若无其事的凤飞,就会偷偷地想象与那双手交握的感觉,是否也会带着太阳的光热。
看着杜亦南的手,凤飞突然笑了笑:
“你没有忘记我是什么人吧?敢这样靠近,不怕我对你有非份之想,强暴了你?”
杜亦南脸微微一红,下意识地想松手,却又抓紧,略带孩子气地笑了笑,俯身在凤飞耳侧低语了一句。
这次却轮到凤飞耳根发热。甩火炭般地甩开杜亦南,正想说话,门边忽然传来轻微的声响。
多日不见。
小茵推门而入,看向他们。她的面容仍如往日一样素净,稍稍瘦了些,倒更衬出眸光的倔强有力。
若说那时节她象一朵娇怯白花,此刻这花已伸枝展叶,亭亭盛放。
可惜仍非凤飞乐见。
沉下脸,凤飞不看她,目光转向旁边的杜亦南,带着愠怒。
杜亦南同样愕然:
“小茵,你怎么会进来?不是让你在车上等吗?”
“我……已经等了不少次。这次,我想我要是不进来,他还是不会见我。”小茵慢慢地回答着杜亦南,眸光却一直凝视凤飞,“我只想说一句话,说完就走。”
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是激动,还是害怕,凤飞并不想了解。这是个太有心计的女孩,但不管怎样,她也终究只是个小女孩,值得人怜惜。
如果想要伤害她,有的是锋利如刀,讥诮尖刻的言辞。然而凤飞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出口,只淡淡道:
“你说。”
“官先生这次找到我,告诉我阿然的事……我才想帮阿然,我不是为了钱!”
不为钱,做同样的事,就能清高些?凤飞扬了扬眉,探询地看向她。
“我以为,你还恨着他们。”
小茵咬着唇,说话的神气中透出一丝狠毒的快慰:
“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