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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珍珠 [美]约翰 斯坦贝克-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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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诺找到了“稀世宝珠”。在城里,在一些小铺子里,坐着那些向渔夫收买珍珠的人。他们在椅子上坐着等待珍珠送进来,然后他们就唠叨,争吵,叫嚷,威胁,直到他们达到那渔夫肯接受的最低的价钱。可是他们杀价也不敢超过一个限度,因为曾经有一个渔夫由于绝望,把他的珍珠送给了教会。买完珍珠之后,这些收买人独自坐着,他们的手指不停地玩弄着珍珠。他们希望这些珍珠归他们所有。因为实际上并没有许多买主——只有一个买主,而他把这些代理人安置在分开的铺子里,造成一种互相竞争的假象。消息传到这些人那里,于是他们的眼睛眯了起来,他们的指尖也有一点发痒,同时每人都想到那大老板不能永远活着,一定得有人接替他。每人也都想到他只要有点本钱就可以有一个新的开端。
  各式各样的人都对奇诺发生了兴趣——有东西要买的人以及有人情要央求的人。奇诺找到了“稀世宝珠”。珍珠的要素和人的要素一混合,一种奇怪的黑渣滓便沉淀了下来。每人都突然跟奇诺的珍珠发生了关系,奇诺的珍珠也进入每人的梦想、思索、企图、计划、前途、希望、需要、欲念、饥渴,只有一个人妨碍着大家,而那个人就是奇诺,因此他莫名其妙地变成了每个人的敌人。那消息搅动了城里的一种无比肮脏无比邪恶的东西;黑色的蒸馏液好象一只蝎子,或者象食物的香味所引起的食欲,或者象失恋时感到的寂寞。这个城的毒囊开始分泌毒液,城市便随着它的压力肿胀起来了。
  可是奇诺和胡安娜并不知道这些事情。因为他们自己又快乐又兴奋,他们以为人人都分享他们的喜悦。胡安﹒托玛斯和阿帕罗妮亚是这样的,而他们也就是整个世界。下午,当太阳翻过半岛上的丛山沉入外海之后,奇诺蹲在他的屋子里,胡安娜呆在他旁边。茅屋里挤满了邻居。奇诺手里拿着大珍珠,珠子在他手里是温暖而又有生命的。珍珠的音乐已经和家庭的音乐汇合在一起,因此二者彼此美化着。邻居们凝视着奇诺手里的珍珠,很奇怪怎么会有人交上这么好的运气。
  胡安﹒托玛斯是奇诺的哥哥,所以蹲在他的右手边,他问;“现在你成了个有钱的人,你想做什么?”
  奇诺朝他的珍珠里凝视着,胡安娜垂下了睫毛,又挪动披巾把脸盖上,使得她的激动不致被人看出来。灿烂的珠光里浮现出一些东西的图画,这些东西是奇诺以前考虑过可是因为不可能就不再想的。在珍珠里面他看到胡安娜、小狗子和他自己在大祭台前面站着和跑着,他们正在举行婚礼,因为他们现在出得起钱了。他轻声地说:“我们要举行婚礼——在教堂里。”
  在珍珠里面他看到他们是怎么打扮的——胡安娜披着一条新得发硬的披巾,穿着一条新裙子,从长裙子底下奇诺还可以看到她穿着鞋子呢。这就在珍珠里面——这幅图画在那里辉耀着。他自己穿着新的白衣服,手里拿着一顶新帽子——不是草的而是细黑毡的——,他也穿着鞋——不是凉鞋而是系带子的皮鞋。而小狗子呢——就是他——他身着一套美国货的蓝水手服,戴着一顶游艇帽,跟奇诺有一次在一只游艇开进港湾时所看到过的一模一样。这些东西奇诺在明亮的珍珠里全都看到了,于是他说:“我们要买新衣服。”
  于是珍珠的音乐象喇叭合奏一样在他的耳朵里响了起来。
  接着在珍珠那可爱的灰白的表面上浮现出奇诺想要的一些小东西:一根鱼叉,顶替一年前丢失的那根,一根新的铁鱼叉,要在叉把的头上有一个环的那一种;还有——他的脑子几乎不敢往下想——一支来复枪——可是为什么不行呢,既然他这么阔了?于是奇诺在珍珠里看到了自己,手里拿着一支温彻斯特式卡宾枪。这是最荒唐的白日梦,同时也非常愉快。于是他的嘴唇犹豫地移动了——“一支来复枪,”他说。“也许一支来复枪。”
  是这支来复枪破除了障碍。这本是一桩不可能的事情,既然他能想到要有一支来复枪,那么一切界限都被突破了,他也就可以继续向前迈进了。因为据说人是永远不知足的,你给他们一样东西,他们又要另一样东西。这样说本来是表示非难的,其实这正是人类所具备的最伟大的才能之一,正是这种才能使人比那些对自己已有的东西感到满足的动物优越。
  邻居们一声不晌地挤在屋子里,听着他那些荒唐的幻想,点着头。站在后面的一个男人小声说:“一支来复枪。他想要一支来复枪。”
  可是珍珠的音乐正在奇诺的心里得意地高歌着。胡安娜抬起头来,她的眼睛为了奇诺的勇气和想象而睁得大大的。电一般的力量来到他身上,因为现在界限被踢开了。在珍珠里面他看到小狗子正在一大张纸上写字。奇诺激动地盯着他的邻居们。“我儿子要上学,”他说,邻居们都不作声了。胡安娜急遽地屏住了气。当她望着他的时候,她的眼睛是明亮的,她又急忙低下头去看她怀里的小狗子,要看看这究竟可能不可能。
  而这时,奇诺的脸给预言照亮了。“我儿子要识字和念书,我儿子要写字并且了解所写的东西。我儿子还要会算,而这些东西可以使我们得到自由,因为他将会有知识——他会有知识,而通过他我们也就会有知识。”于是在珍珠里面奇诺又看到他自己和胡安娜蹲在茅屋的小火旁边,同时小狗子在念一本大书。“这就是这颗珍珠将要做的事,”奇诺说。他一辈子也没有一下子说过这么多话。于是突然间他害怕起来了。他的手盖住珍珠,遮断了光线。奇诺感到害怕,正如一个说“我想要”而又没有信心的人那样。
  现在邻居们知道他们亲眼看到了一个大奇迹。他们知道时间从此要由奇诺的珍珠算起,并且今后许多年他们会继续谈论这个时刻。如果这些事情实现了,他们就会详细叙述奇诺是什么神情,他说过什么话,他的眼睛又怎样发亮,他们还会说:“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得到了一种力量,于是事情就那么开始了。你看他已经成了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物,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而我亲眼看到了那一刻。”
  如果奇诺的计划落了空,那些邻居们就会说:“事情就是那么开始的。一阵愚蠢的疯狂突然支配了他,使得他说出了许多蠢话。天主保佑,别让我们遇到这种事情吧。对啦,天主惩罚了奇诺,因为他反抗现状。你看到他结果怎样了吧。而我就亲眼看到过他失去理性的那一刻的。”
  奇诺朝下看看他那只握着的手,指关节上他捶过大门的地方已经结痂并且皱紧了。
  现在黄昏快到了。于是胡安娜用披巾兜住孩子,让他吊在她的屁股旁边,然后她走到灶坑面前,从灰烬中拨出一块煤,折碎了几根树枝加在上面,再把火扇着。小小的火焰在邻居们的脸上跳跃。他们知道他们也该去吃饭了,可是他们还舍不得离开。
  天差不多已经黑了,胡安娜的火在篱笆墙上投下了人影,这时低语传了进来,又挨次传开去:“神父来了——司铎来了。”于是男的都脱下帽子,从门口往后退,女的都把披巾拢在脸上,并且垂下了眼睛。奇诺和他的哥哥胡安﹒托玛斯站起身。神父走了进来——一个头发花白、上年纪的人,有着衰老的皮肤和年轻的锐眼。他认为这些人是小孩子,也把他们当小孩子看待。
  “奇诺,”他轻声地说,“你取的是一个伟大的名字——而且是一个伟大的教会之父①,”他使他的话听上去好象一次祝福。“跟你同名的那个人驯服了沙漠,又纯净了你的民族的灵魂,你知道吗?书本里有的。”
  奇诺迅速地低下眼看看吊在胡安娜屁股旁边的小狗子。将来有一天,他心里想,那孩子会知道书本里有什么东西以及没有什么东西。音乐已经从奇诺的脑子里消失了,可是现在,早晨那个旋律,邪恶的,敌人的音乐微细地、缓慢地,响了起来,不过声音很微弱。于是奇诺望着他的邻居们,看看是谁把这支歌带进来的。
  可是神父又开口了。“我听说你发了一笔大财,找到一颗大珍珠。”
  奇诺张开手把它伸了出来,神父看到珍珠的大小和美丽,便倒抽了一口气。然后他说,“我希望你记得,我的孩子,向赐给了你这个宝贝的天主谢恩,并且祈求他在将来不断给你指导。”
  奇诺默默地点着头,倒是胡安娜轻声地说:“我们一定记得,神父。现在我们要举行婚礼了。奇诺刚才那么说了。”她望着邻居们,让他们证实她的话,他们便都郑重其①奇诺(1645—1711),意大利耶稣会传教士,曾在墨西哥西部长期做传教工作。事地点点头。
  神父说:“我很高兴看到你开头的念头便是好念头。天主保佑你们,我的孩子们。”他掉转身子悄悄地离开了,于是大家让他过去。
  可是奇诺的手又紧紧地握住了珍珠,他在疑心地四下张望,因为在他耳朵里,邪恶的歌和珍珠的音乐尖声地对唱着。
  邻居们悄悄地走出去回家了,于是胡安娜蹲在灶火旁边,把一沙锅的煮豆子搁在小小的火焰上面。奇诺走到门口向外面望着。象往常那样,他可以闻到许多家的炉火冒出的烟,他也可以看到朦胧的星星和感到夜晚空气的潮湿,于是他把鼻子盖了起来。那只瘦狗来到他面前,摇动着身子打招呼,好象一面迎风飘扬的旗子,奇诺朝下望它,但却视而不见。他已经突破界限,进入了一个寒冷而寂寞的外界。他感到孤独而没有保护,那唧唧叫着的蟋蟀,尖声叫着的雨蛙和哇哇喊着的蛤蟆仿佛也都在播送那邪恶的旋律。奇诺微微哆嗦了一下,把毯子拉得靠鼻子更紧一些。他还把珍珠拿在手里,紧紧地在手心里握着,珠子又温暖又光滑地贴在皮肤上。
  在他身后,他听到胡安娜轻轻地拍着玉米饼,然后把它们放在那陶制的平锅上,奇诺感到他的家庭的温暖和安全都在他背后,“家庭之歌”象小猫轻轻哼着的声音从他背后传过来。可是现在,他凭着从嘴里说出他的未来将会是什么样子而创造了未来。一个计划是一件真实的东西,已经计划好的东西也是感觉得到的,一个计划一旦做好并摹想出来之后,就和其它的现实一道成为现实了——破坏是破坏不了的,却很容易受到打击。因此奇诺的未来是真实的,但是未来一经建立,破坏它的力量也就树立起来了,而这他是知道的,因此他不得不准备抵御打击。还有一点奇诺也是知道的——神不喜爱人们的计划,神也不喜爱成功,除非那是出于偶然。他知道,如果一个人由于自己的努力而得到成功,神是要向人报复的。因此奇诺害怕计划,但是,既然已经做了,他就决不能再破坏它了。而且为了抵御打击,奇诺已经在为自己预备一层坚硬的皮肤来防备世界了。他的眼睛和他的脑子在危险还没有出现之前就搜索着危险。
  站在门口,他看见两个男人走拢来;其中一个提着一盏手灯,灯光照亮了地面和两个人的腿。他们从奇诺的篱笆墙的入口处转进来走到他的门口。奇诺看出一个是大夫,另一个是早晨开门的那个仆人。当他看出他们是谁的时候,奇诺右手上破裂的指关节发起烧来。
  大夫说:“今天早晨你来的时候我不在家。可是现在,刚刚有空,我就来看小宝宝了。”
  奇诺站在门口,堵着门,憎恨在他眼睛后面愤怒地燃烧着,还有恐惧,因为几百年来的奴役深深地刻在他的心灵上。
  “孩子现在差不多好了,”他简慢地说。
  大夫微微一笑,但他的眼睛在布满了淋巴的小眼窝里却没有笑。
  他说:“有时候,朋友,蝎子的螫伤有一种奇怪的后果。起初表面上见好,然后出其不意地——噗!”他噘起嘴发出一个轻微的爆破声来表示那会发生得多么快,他又挪了挪他那个小小的黑色的大夫用的手提皮包,让灯光落在上面,因为他知道奇诺的种族喜爱任何行业的工具并且信任它们。“有时候,”大夫用流畅的语调接着说,“有时候会使人的腿干瘪掉,眼睛瞎掉一只,或者成了驼背。哦,我知道蝎子螫伤是怎么回事,朋友,我会把它治好。”
  奇诺感到愤怒和憎恨在化成恐惧。他不懂,而大夫也许是懂的。他不能冒险,拿他的肯定的无知来对抗这个人的可能有的知识。他落在陷阱里了,他的同胞一向如此,将来也会如此,直到,象他所说的,他们能确实知道所谓书本里的东西的确是记载在书本里的。他不能冒险——不能拿小狗子的性命或者身体的健全来冒险。他站开了,让大夫和他的仆人走进茅屋去。
  他走进去的时候,胡安娜从灶旁站起来倒退着走开,她又用披巾的穗子盖住孩子的脸。当大夫走到她面前伸出手的时候,她抱紧了孩子朝奇诺看着,奇诺站在一旁,火的影子在他脸上跳动着。
  奇诺点点头,她这才让大夫把孩子抱过去。
  “把灯举起来,”大夫说,仆人把手灯举高之后,大夫看了一会孩子肩上的伤。他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翻开孩子的眼睑看了看眼球。小狗子在跟他挣扎,可他只是点了点头。
  “正如我料到的那样,”他说。“毒已经进去了,很快就要发作。过来,你瞧!”他按住了眼睑。“瞧——它是蓝的。”奇诺焦急地瞧瞧,看到它果真有点儿蓝。他也不知道它是否一向就有点儿蓝。可是陷阱已经设好了。他不能冒险。
  大夫的眼睛在它们的小眼窝里浮出了眼水。“我要给他一点药来败败毒,”他说。接着他把孩子递给奇诺。
  于是他便从皮包里取出一小瓶白色的粉末和一个胶囊。他在胶囊里装满了粉末又盖了起来,然后在第一个胶囊外面又套上第二个胶囊,也盖了起来。然后他非常麻利地动作着。他把孩子抱过来,掐他的下唇,直到他张开了嘴。他的胖手指把胶囊放到孩子的舌根他吐不出来的地方,然后从地上拿起盛着龙舌兰汁的小水壶给小狗子喂了一口,这就算完了。他又看看孩子的眼球,然后他噘起嘴来,好象是在思索。
  他终于把孩子递回给胡安娜,然后转身向着奇诺。“我想一小时内毒就会发作,”他说。“这药也许可以使小宝宝不受伤害,不过我一小时之内还要来一次。也许我正赶上救他的命。”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便走出小屋,他的仆人提着手灯跟随着他。
  现在胡安娜把孩子包在披巾里,她又焦急又害怕地盯着他看。奇诺走到她面前,揭起披巾盯着孩子看。他挪动了手想去看看眼睑下面,这才发现珍珠还在他手里。于是他走到靠墙的一个箱子前面,从里面取出了一块破布。他把珍珠包在破布里面,然后走到茅屋的角上,用手指在泥地上挖了一个小洞,把珍珠放在洞里,盖上土,又掩蔽了那个地方。然后他走到火的面前,胡安娜在那里蹲着,注视着孩子的脸。
  大夫回到家里,在椅子上坐定,看了看表。他的仆人给他端来一顿简单的晚餐,有巧克力、甜点心和水果,而他不满地瞪着这些食物。
  在邻居们的屋子里,人们头一次谈起在今后很长的时间内将要在所有的谈话中占首要地位的那个题目,要看一看谈起来情形怎样。邻居们伸出大拇指彼此比划那颗珍珠有多么大,他们又做出种种抚爱的小手势表示它多么可爱。今后他们要非常密切地注意奇诺和胡安娜,看财富是否会象冲昏所有人的头脑那样,也冲昏了他们的头脑。人人都明白大夫为什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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