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葬-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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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来不敢在她面前说一句带脏字的话。等到他发现了她接受了缝补衣服的报酬,他几乎忘了一切规矩礼貌,而指着媳妇的脸骂了一顿:“下贱!下贱!他们是干什么的?是为大中国打仗的呀!(自从他剪了辫子那天起,不知由哪里学来的,他把大清国改成了大中国。)没有这几个钱,你就会饿死吗?要给大中国打仗的人们的钱,你偷坟掘墓去好不好!下贱!不要脸!”把钱要过来,他亲自送了回去。
但是,这是他最快活的几天。他本来准备好去接受损失,污辱,与痛苦。万没想到,他所得到的是友谊与工作。他觉得世界的确是变了。怎么变的?为什么变?谁出主意变的?他都想不出来。他只感到一种未曾经验过的乐趣。他很想把这点乐趣与变化说给梦莲姑娘去。她,他想,必定能告诉他这种变化的所由来,而且欣赏他的工作——那似乎应当称作“为国家出力”的工作。
在他挑水或砍柴的时候,他老想念着梦莲。当他立着或坐着休息一会儿,他必面朝城墙。好象他会隔着城墙看到她似的。一会儿他想,假若她能看到他给军队服务,她该怎样的夸奖他;一会儿,他又想到,假若日本鬼子真个打进城来,她怎么办呢?他屡次想进城去看看她,可是又不肯耽搁了军队中托咐给他的工作。他只能一方面工作,一方面想念她,关切她,而出现于他心中的她的形影,老使他心中发出些甜美的滋味。
可是,这点快乐是短命的。有一天,天刚刚发亮,他就起来了,吃了一块昨晚剩下的贴饼子,喝了半瓢凉水,他到林中去,看看有什么工作。到了军队扎营的地方,他怀疑自己是否完全醒清楚了。拍了拍头,揉了揉眼,他知道自己的确是醒着呢,不是作梦。奇怪!军队不见了!地上打扫得非常的干净,连一两团马粪都看不到。
他坐在了那刚刚打扫过的地上,胃中的饼子与凉水几乎翻出来。他感到空虑,失望,与耻辱——他们什么时候走的?上哪里去?为什么不告诉咱老郑一声呢?他想不到军队的行动是绝对要守秘密的,他只主观的以为;“咱老郑对你们不错呀,为什么这样的不讲交情,一声不哼就全开走呢?”他的自尊心受到很大的创伤,他几乎后悔了曾经那样热心帮他们的忙!“咱老郑是穷人,巴结不上人家呀!”他一天没吃什么,而和儿子发了好几阵脾气。
不错,城里和河边上还有军队,可是那似乎不是“他”的军队。那一片松林是官产,可是他以为是自己的,连树上的松鼠和猫头鹰也都是他自己的。因此,住在松林中的军队也应该是他的,至少,“也该告诉我一声呀!怎么不辞而别呢?”
幸而唐连长常常由城里到河边去,不管是步行,还是骑着自行车,他总到老郑这里休息一会儿。起初,老郑对唐连长并不十分亲热,因为松林的军队刚刚不辞而别。唐连长,可是,没介意老郑的神色与态度。他很亲热的喝了老郑的两大碗开水。
唐连长第二次来,老郑给他泡了一大壶枣叶“茶”——茶的代用品,晒干的嫩枣树叶。
第三次,老郑拿出真正的茶叶来。他很喜欢这位黑塔似的军官。为确定唐连长的官级,他问:“你老的官比守备大呢还是小呢?”
唐连长向来没比较过连长与守备的高低,他只能以大笑一阵作回答。
“飞机怎么就会飞呢?”近来老郑对军事感到很高的兴趣。
唐连长解释了半天,老郑心中不明白,而口中一劲说:“啊!”
无论怎么说吧,老郑与唐连长成了好朋友。慢慢的,老郑把松林中军队不辞而别的事说出来,唐连长给他详细的解释了一番,并且告诉老郑,调走的朋友来了信,都问老郑好。
老郑感激得说不出话来。又独自到松林中转了一圈。从松林回来。好象诗人看到美景而得了灵感似的,想出一句话来。唐连长又来了,老郑赶紧把这句话说出:“唐连长,你给他们写信的时候,也替老郑问他们好哟!”这里的“老郑”显出很高的身分与很深的关切。
可是军情又出了岔子,友谊仿佛必然的产生痛苦。唐连长要在松林外王举人的地土上挖壕沟!老郑深知举人公的脾气,他若是不去禀明,举人公会拿帖子把他(老郑)送到县里去的。在另一方面,唐连长说得十分明白;这是国家大事,是个人就应当帮忙啊!老郑十分为难,怎么也想不出两面圆的办法来。最后他偷偷的见到莲姑娘。
莲姑娘的细白食指指着一个雀斑也没有的小鼻子,说:请他们放心挖吧,我负责——“不用禀明了举人公?”
莲姑娘轻轻一摇头。
老郑几乎是飞跑着去找唐连长,报告这个好消息。可是他,很郑重的“声明”:“连长,我可不好意思帮着挖呀!你们挖,我给抬土吧!有朝一日举人公问下来的话,我好说;我并没动手挖呀!”
连长同意于这个足以使老郑良心上得到安慰的提议。
松林外的壕沟刚刚挖了几丈,河边上就打起仗来。老郑十分的兴奋。他并不喜打仗,因为打仗和种地是永远不相能的事。可是,他兴奋。他好象——在跟军人们有了些交情之后——看得千真万确,我们的军队一定会打胜仗。再说,这次是和日本人打仗,他几乎天生来的厌恶日本人。在兴奋之中,他也关切着自己的茅屋,自己的儿子儿媳,并且极不放心梦莲姑娘。假若枪弹打在茅草上,而把房子烧了,可怎好呢!自己的儿子没有被我们的军队拉去,儿媳也没受到惊险。可是,日本兵能这样客气吗?不能,一定不能!梦莲姑娘,那么娇生惯养的,能受到这个炮火连天的惊恐吗?几天几夜,他几乎没有安睡过一个钟头。出来进去,他听着四面八方的枪响,看着屋顶上的茅草,嘴中自言自语的:“早晚,早晚,这个洋火盒子是得烧个一干二净!”
有时候,他因关切与忧虑而忘了危险,迷迷忽忽的一直走到河边,枪弹屡次由他的头上或耳边擦过去,他只立住往四下看一看,好象是找枪弹到底落在哪里似的。在这种时候,他若遇上抬伤兵,或输送军火的,他必过去帮一把手。但是,他却不加入他们的组织,因为他须看着他的儿子与草房。这个使他感到一点惭愧。于是,在半夜枪声最紧的时候,他会烧两桶开水,挑到前线去,好教心中安定。
他只进城看了莲姑娘一次。在城门上与街上;他看见了壮丁们耀武扬威拿着刀枪剑戟巡逻或站岗。他们几乎都认识。在往日,他们对他都相当的敬重,因为他们在清明或十月一去扫墓,或出东门有事的时候,都免不了到他的茅屋喝碗开水歇歇腿。现在,他们改变了态度。他们居然高声的问他:“铁柱子呢?他为什么不来守城?”
老郑的尊严降落到零度。见了莲姑娘,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只喝了一口她特为给他泡的好茶,就告辞回家,一路都没敢抬头。但是,他下了决心,无论大家怎么议论他,辱骂他,他万不能放手儿子!他只有这么一个“畜生”!他勒紧了腰带。挺起那有时候发僵的腰背,自己叨叨:“他们要是找上门来的话,我老头子自己去!别的不会,花枪还能刺几下子!不能教郑家绝了根!”
枪声越来越近了。他不晓得那几间茅屋和儿个草垛是怎么会还不曾燃着,发起火来。说真的,他差不多已经忘了草房与草垛的危险,而怀疑到一家三口的性命是否能保得住!他切盼举人公能给他送个信来,指示一些办法。可是举人公象完全忘了他的样子,一点消息也没有!连莲姑娘也不派人给他捎句话儿来!
西门外起了火,松林里已经安睡了的禽鸟都惊惶的啼叫起来。老郑在茅屋外呆呆的立着,口中象嚼着一颗永远不碎的米粒,连腮部和太阳穴都轻轻的动。“文城完了!完了!”他掩面哭了起来。
十一
自从文城失陷,梦莲不但没出过街门,连屋门几乎也没出来过。她没有脸见人。对文城的人们,她曾夸过口——她的父亲是不会作出对不起人的事,可是,举人公居然接受了敌人的命令作了维持会会长。最使她难堪的,是举人公对她声明:为了房子,地产,衣食,我没有别的办法!还有,为了你梦莲——我不能不投降!
她想逃走,可是门上,院中老有监视着举人公的人——他们也随手儿监视着她。她想自杀,可足她又舍不得这个世界。世界是给青年人预备着的。她还想留着这条正在青春的生命,去设法洗刷父亲所给她的耻辱。况且她还有个丁一山。几时她能见到丁一山,她以为,她就会把生命和生活的火力扇旺,与他携手创造出一点什么光荣的事业来。她须耐心的等着他!
她把自己禁闭起来。每逢举人来看她,她便将门倒锁,一声也不出,等到举人公叹着走开,她才痛快的哭一场。
梦莲的身量不高,而全身没有一处长得不匀称。在她淘气的时候,她象个“娃娃”。当她生了气,或要作些正经事的时候,她很象个发育完全了的小妇人,使人敬畏。小长脸,眉目很清秀,她不能算个美人,但是她可爱。她的脸时时和她自己开玩笑。一会儿,她的小脸板起来,嘴角往下垂着一点,眉头微皱;她是准备着发脾气。一会儿,她的满脸上都是小肉坑儿,很小,很浅,很活动;她是要发笑或唱个声音很小只有她自己知道含着什么意思的歌儿。她的脾气永远没有一定,一天不定变多少回;十分的显示出她是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子。可是,不管她是怎么善变,在她的心的深处生了根的却是慈善,正直,与正义。最使人畏惧的是她的那黑而厚的头发。当她发怒的时候,那些头发好象忽然拥到脑门上来,象鸷鸟立起的冠缨那样。
在她十七八岁的时候,丁一山已经是她的好朋友。丁一山很听话,她要作什么,一山永远不反对。这时候,他不过是她的伴侣——能够在一处玩耍的伴侣。她好玩,她好出主意,而且是一会儿一个主意。所以她的伴侣必定是个随着她的主意转动的陀螺,而丁一山恰好是这样的青年,就是这样,她还有时候连自己也不准知道为什么就发了脾气,使一山无从捉摸。于是他也就生了气。这种无端的小冲突,使二人能有三四天,或者甚至于一个礼拜不见面。二人都彼此怨恨,都决定永不相见。可是怨恨渐渐的被那些没法完全忘记的甜美的往事所冲淡,于是渐渐的彼此思慕,直到心中象有个虫子咬着似的那样难过。最后,两个人,不知怎样的,又见了面;比往常更加亲热。这样,在玩耍之中,二人的年龄加长,也就慢慢的在玩耍之中添入了爱的成份。
爱的主要滋味是苦的。丁一山不晓得她什么时候需要爱,什么时候想玩耍。她自己也不知道。有时候,她很热烈,颇象要把生命立刻托付给他的样子。有时候她又很冷淡,皱着眉头,很象对自己,对世界,都已厌倦,而想去作尼姑似的;丁一山感到惶惑不安,而不敢问她这种变化是什么意思。等到她最高兴的时候,他大着胆,试着步,去探问。她满面的小肉坑都发着天真的笑意,告诉他:“没有什么意思!”她颇有些聪明,假若她专心学绘画,或音乐,或数学,她必能有相当的成就。可是,她是娇生惯养的女孩子,她爱学什么与不爱学什么,都决定于一时的高兴。她绝定不能学看护,因为她若一高兴,也许一天给病人十次药吃;而不高兴呢,就许三天不管事。她不懂得服从,不受拘束。可是,在这种独立的精神中,她又需要爱——一种应当被解释作母爱友爱恋爱的混合物的爱。这种爱很难大量的生产,相机供应;而一山就时常感到无可形容的痛苦。
梦莲不喜欢林黛玉——太落伍了!可是,她并不反对茶花女。有时候,她极冷淡,而责备一山缺乏热情,她的意思:“我是茶花女,而你,可惜不是阿蒙!”好,他赶紧去学阿蒙;可是她又与别人表示好感,而把阿蒙放在冰窖中。每一个生人,对她,都有一种诱惑力。她不爱金钱,看不起势力,但是,她喜欢时时有新的刺戟。对于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她能为上教他感到她是一见倾心,而同时把老朋友几乎忘得一干二净。及至那点新鲜劲儿过去了,她随手的把新朋友扔在垃圾箱里去。因此她有许多朋友,而哪一个是她真正的朋友却很难说。她好象拴在河岸柳树上的一只小艇,老有活水激荡她,但是谁也不能把她冲了走。一山没法不忌妒,没法不质问她,她并不回答。直到问急了,她才说:“这是茶花女的办法!”
“茶花女并没有这种办法!”他含着怒说。
她不再反驳,而只轻蔑的一笑。
在她的许多的朋友中,居然也有刘二狗!一山用了最大的容忍,去讨好于她。但是无论如何他不能容忍刘二狗。
刘二狗是文城最富的一家——按照老郑的说法——“畜生”。他是文城唯一的永远穿着洋服的人。高个子,小眼睛,眼睛老看着自己的皮鞋尖。他的动作,表情,都很象一条大泥鳅——永远慢慢的往泥里钻,仿佛非钻到泥底下去不能甘心。就是坐着的时候,他的身子也象蛆虫或泥鳅那样一刻不停的动;两个小眼偷偷的向左看一下,又向右看一下,很象要偷点东西似的。他的身子蛆式活动,使人看着恶心,总想一下子把他打死才痛快。他的不住的往两边溜的小眼,教人感到不安,象遇见一个惯贼那样。
可是,梦莲也招待他——刘二狗!他有时候在她屋中坐一整天,而且随便的翻动她的东西。一山,凭着过去的经验,不敢干涉她。但是,他又不能与二狗一同坐在那里而不发生冲突。他只好躲开。这不知怎的,惹恼了梦莲。第二天,一山又来看她的时候(二狗早已坐在那里),她一声没哼!轻蔑的一笑,走了出去!
一山心里的火把眼睛都烧红!他不能再忍!他到处去找,找不到她。到第四天上,他才见到她,他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啦?”
她毫无表情的回答:“没什么!”
对男人,无论是朋友还是爱人,她都没有表示一般的女人所共有的母性的爱,象问问冷暖或饥饱什么的;她自己需要个母亲,她十岁的时候就失掉了母亲。她对谁都象一个男人对一个男人。可是,她又不是个男人,她到底需要爱。在恋爱之中,她不会疯狂的爱一个人,而把别人挡开。同时,她也不会用一点小的手段,使大家都相安无事。她纯洁,纯洁得象个没有性的人。可是,这种纯洁教一切朋友都找不到“座位”,而彼此乱挤乱闹。她没办法,也不愿去想办法,有时候她只好以一走了之;把自己藏起去,教他们乱闹他们的。因为她纯洁,所以她很勇敢,不拘小节。因为她纯洁,所以她很柔弱,大事不敢随便冒险。她愿意表示出她是个男人,而事实上她是个女人,她表面上很随便,可是她并不浪漫。她有很大的胆量,又有个很软的心肠,而柔软的心肠使她的胆气减少了许多。她愿意对人亲热,无差别的亲热,于是这亲热——平摊在每个人身上——就等于冷淡。谁都得到一些,谁也就都没得到一些什么。她的好心完全白费了。
她的确爱一山。可是她不会用不费什么事的一个眼神或一句话,使他放心。她要对朋友一视同仁;假若一山不明白此理而感到痛苦,就活该!她常期的接到许多情书,而且很喜欢读念它们。在她回答那些情书的时候,她永远不鼓励任何人向她加紧进攻。可是,她回答他们的信,仿佛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