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有高楼-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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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辆军用小轿车的灯光远而去。
柳川正男站在寒冷的石阶上有点发呆。
重光葵从背后走到他身边。
“我也要告辞了;柳川总领事。”他咳嗽了一声;说。
柳川正男恍然惊醒:“是;已经很夜了;请早点休息。”
重光葵望着那几辆车远去的方向;似乎还有话要说。
柳川正男很耐心地等待着他。
“他们……都是‘一夕会’的人。”重光葵开口说。
柳川正男当然知道“他们”是指的哪些人。
“柳川总领事听说过一夕会吧?”
“当然。”柳川正男回答:“目前日本少壮派士官成立的各种秘密组织里;以一夕会最为著名;势力也最大。”
“军部现在已经形同虚设。主导军部决定的;现在已经根本就是这些秘密帮会组织。”重光葵穿上助手递上的厚呢大衣:“这些在外统兵的将校;根本已经不把政府和国会的命令放在眼里。他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大不了收拾不了的时候就切腹自尽。”
“政府不是已经明文规定了;不准日本军人参加秘密结社吗?这情况应该会有所改善。”
“一纸空文。”重光葵苦笑摇头:“眼下我们的政局啊;政府控制不了军部;军部控制不了驻军部队;而驻军部队又控制不了这些少壮派的军官们。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再加上东三省的胜利刺激;全国民上下已经被胜利冲昏了头;发了狂;只知道对他们盲目的支持与跟从;他们的气焰更是不可收拾了。”
柳川正男沉默不语。
重光葵转过头来看着他:“柳川君;特别是象你这样年轻能干的高级官员;又曾经到欧洲留过学;再加上深得犬养首相的信任;从来都是一夕会争取发展的目标人物啊。”
柳川正男笑了一笑:“我在欧洲学的是音乐;恐怕对他们没什么帮助。而且……我是犬养首相直接任命的;只是听命于他一个人而已。”
重光葵凝视着他;过了一会儿;微笑:“那就好。现在我们日本;实在是太需要多一些象你这样目光长远;头脑冷静;又真正忠诚的人了。”
“过奖了。”
重光葵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表面上看;我们的军队的确控制了中国的东北三省;可是事实上;他们同时也控制了我们的国家。”
柳川正男脸色凝重;没有说话。
一阵夜风吹来;重光葵用手捂住嘴;咳嗽了几声。
“夜风太大了;您还是早点回府休息吧。”柳川正男说道。
“好的。好的。”
两人相互鞠躬之后;重光葵沿着石梯往下走去;嘴里还在自言自语一般的叹息:“连至高无上的‘临参命’都可以置之不理的军人;还有什么东西可以约束它?还有什么力量可以驯服它?……”
柳川正男独自站在寒冷的夜色之中。在他独自一人的时候;那永远礼节性的保持在嘴唇的微笑消失了;他好象在回想着什么事情;他回忆得如此专注;以至于在某一瞬间;他的眼底不自觉地掠过一点痛苦的神情。
注:
临参命:是日本中央军部唯一能够节制统兵将校的法宝;中央军部请求日皇发出敕令;这种敕令有两种形式;一种是正式由帷幄上奏之后决定的日皇命令;一种是经由日皇授权参谋本部;在一定的指导原则内;以日皇名义代行。后者被称为临参命。无论是哪种形式;都是以日皇名义发出的;在形式上;对于日军的行动有着最高的控制权威。可是在九一八事变之后;日本军部已经无力约束关东军的所作所为;甚至发出至高无上的临参命也没有达到军令如山的效果。临参命在此时;事实上已经失去了它的绝对权威。
第 28 章
北风吹了两日;气温一降再降。眼看着满天的阴云密布;就有一場大雪。
在这样的天气;容老爷子起了身;只觉得头昏气喘;心上象重重的压了一块大石头。
容修放弃了每早例行的散步;靠在床边喝完了盏热茶;闭目休息了一会儿;睁开眼;问:“大少爷昨晚睡了吗?”
在一旁侍侯的小丫头环儿摇头:“没;今朝早张妈入房给大爷换热洗脸水;才知道昨天夜里送去的晚饭都放在一边;连碰都没碰过。张妈说;大爷还抱着他的琴;坐在窗边发呆。”
容修长叹一声。
这大儿子自前日从清音阁回来之后;就象中了魔一样;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只玩命似的弄琴;在他那把西洋琴上;拉出奇异的长长短短的调子。只是容雅拉得异常生涩;常常皱了眉头;停了弦;抱着胡琴苦苦思索;往往一出神就是大半个时辰。
容修去他屋里看过他几次;坐在他面前;容雅根本毫无察觉;跟他说话;容雅也不答;好象完全听不到。只是有时一个人的时候;他又喃喃自语;好象在问着谁;又好象在默算着什么。有时想得实在苦了;张妈只见大少爷把额头抵在琴弦之上;深深叹气。
“大少爷怕不是中了什么邪?”张妈斗胆;偷偷对容老爷说:“怕不是那日本人;给咱们少爷背地里下了什么东洋降头?”
容修摇头;不去理会这无知妇人。
他私底下已经问过柳儿;当时在茶楼上的情况。柳儿一五一十的说了。当听到那叫柳川正男的日本领事在大儿子面前一展高妙琴技之时;容修心里明白了个七八分。
“你说;他拉的曲子;可正是大爷回来以后;在琴上拉的这个?”
“……柳儿听着;是有几分似;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大爷只听过一次;全凭记忆;所以难免有些不同。难道大爷只听了一次;就想凭记忆把它默背出来……”柳儿抬头看了看容修的脸色;没有再说下去。
容修大概心里有了个谱。
容修一辈子都在梨园这一行;自然知道;所谓天才可遇不可求。
容雅小的时候;他本想培养这儿子继承自己的衣钵;可是他偏偏喜欢场面上的东西。容修怕他的心思不放在唱戏上;没有请任何人教他玩琴;可是这孩子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胡琴的调音和拉所有他知道的曲子。如果有人在他面前哼一句曲调;他立刻就能拉一个一模一样的调子出来。一个小孩子;把拉琴当成玩游戏;有时自己坐在小椅子上拉着玩;随心所欲;兴之所至;拉出来的曲子却也抑扬顿挫;悠扬动听。
容修起初不愿承认;看得久了;也不得不同意;这孩子不是唱戏的料;却会是个难得一见的好琴师。
除了对乐器太过痴迷这一点外;容雅自小听话懂事;容修倒也没有他操过什么心。只是;这么多年来;一直有一件事;象影子般藏容老子心深处;挥之不去。平时只是尽量不去想它;偶然一记起;也立即拋开。
环儿侍候容老爷起身更衣;到了饭厅八仙桌旁坐了;又去端了一碗白果香米粥;一碟白面馒头;另有几小碟是;酱小黄瓜;臭豆腐;香油豆干。都是容老爷平常爱吃的清爽小菜。
容修见到偌大的八仙桌;却只有自己一个人坐在桌边吃早饭;老怀禁不住又是一阵感伤。
慢慢喝了半碗白果粥;忽见张妈的女儿秋萍急急慌慌;似乎有什么急事;冒失进得门来;却见到老爷在用膳;又吓得退了出去;神情间十分为难。
“秋萍;什么事?”容修放了筷子;问。
“老爷;大少爷;大少爷病了!”
容修只觉心里一突。
“刚才;我妈去给大少爷送早饭;见大少爷俯在桌上;就去扶他上床休息;结果我妈才摸到;大少爷全身好象都被火烧起来一样。”
“你们;快;扶我去看看!”
天色阴沉沉的;屋里开着白炽灯。
在白色电灯光底下;容修只见儿子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唇色惨白;憔悴已极;不由得心疼万分。
张妈正端着热水从门外走进来:“老爷;已经差人去请大夫了;您别太担心;您自己的身体保重要紧啊。”
儿子突然病了;容修心烦意乱;看到张妈满是皱纹的老眼红红的;像是才哭过;知道这老妇人一向把自己两个儿子当亲儿子般疼爱;小少爷走了;大少爷又病了;这老妇人心疼难过不会亚于自己;不由得再次长叹;只得把满腔的烦躁勉强压了。他从张妈的手中接过热毛巾;亲自给南琴擦脸。
热毛巾擦过容雅的额头;容雅从昏昏沉沉中略睁了睁眼睛;也不知他认出眼前人是谁没有。
他在儿子身边坐了一会儿;对身边众人道:“有我在这儿陪着大少爷;你们都下去吧。”
握了儿子的手;那白蜤修长;指节突出的成熟男子的手;可在容修眼里;它们还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那么脆弱;无助;需要父亲的保护。
“南琴;爸说过;爸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了;你让我怎么可能不为你担心?”
容雅沉沉昏睡著。
容修在他身边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又道:“你这孩子;从小就性子古怪;还是奶娃娃的时候;无论哭得多么厉害;一听见琴声;就静下来;那时候;你妈常抱着你;到后台来听我们唱戏;有时候曲子有趣;你就嘻嘻的笑。我想;这都是命里注定的。所以;我给你取的名字;也带一个琴字。再大一点;你懂事了;不爱玩也不爱闹;总是静悄悄的。你妈生前就跟我说过好几回;说这儿子是怎么回事呢;性子这样孤僻;和你弟弟青函可完全两样。后来你吵着要学胡琴;我想难得看到你喜欢什么东西;就由着你去了;现在想来;我都还不知道当时这么做;是对是错。”
容雅紧闭着眼睛;黑色的睫毛;一丝一丝;轻轻覆盖在削瘦的面颊上。
容修望着儿子;长发散在枕边;露出他那消瘦的苍白的脸;清秀得隐隐不祥的脸。
“南琴;你可还记得张尚音张伯伯?他是谢宝云的弟子;一把嗓子高亢明亮;苍秀挺拔;那时候;你不是最爱听张伯伯唱戏吗?可是后来他突然出家做了道士。人家都说他是研习易经研疯了。可是在他出家之前;梨园弟子谁不知道张老板识阴阳;断八字;梨园弟子谁不想请张老板帮自己指点两句;趋吉避凶。你弟弟七岁那年;我请张老板到了家里吃饭;本也想请他给青函指点指点;谁知你张伯伯不是沉吟不语;就是顾左右言其它。”
那顿饭后;张尚音本已经客客气气地请辞;容修夫妇虽然心中失望;也无可奈何;只得把他客客气气气地送到大门口;可就在此时;大儿子容雅的琴声远远传来;张尚音闻音抬头;专注地倾听了片刻;道:“敢问这是谁在拉琴?”
容修在此时也耍了个心眼:“哦;也许是华连成新请的琴师在调音;怎么?”
张尚音脸有忧色;竟说了八个字:“琴音若此;命不久长。”
站在他身后的妻子脸色顿变。
十多年过去了;当初的那一幕容修记忆犹新。
张尚音神色凝重;向容修道:“音色香味;不过是过眼烟云。琴本玩物;可是此人竟然如此用心尽力;竭精尽神;命如琴弦;甚可忧也。”
“妇道人家到底小气;你妈从此就生了张老板的气。我们两家的往来也更少了。后来就听说他出家的消息。”
容修抬手;用毛巾擦了擦儿子冷汗淋淋的鬓角。
“命若琴弦。这么多年来;这四个字一直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上。你弟弟青函就这么扔下这个家走了;南琴;你如今又这样;你让老父我……你让老父我……”
“南琴;爸如今;最担心的就是你。咱们唱戏的人家;胡琴再好;也是傍角儿;俯仰由人。爸不能眼看着你为了一个玩意儿这样胡乱糟塌自己的身子。青函已经走了;我的身体又一天不如一天;要是有一天;老父去了;留下你一个人;可怎么好?”容修说到此处;语声哽咽。
容雅此时只觉得如身处在烈火炉中;五内如沸;全身又干又热;血液几乎都要蒸发。隐隐约约听见身边有人在说话;在低低的抽泣。一个接一个;他做着昏昏沉沉的梦;梦里时而一片黑暗;时而出现金色的火焰;火焰中传来音乐;一双狭长的眼睛;看透人心似的注视着他;那双眼睛眨了一眨;却是弟弟青函;高高地坐在白色的石阶上;衣襟随风飘动;仿佛在唱着什么。听不清;有音乐;古怪的音乐。白色的石阶摇摇晃晃;随时快要颠塌;他追着青函;又仿佛是追赶着那隐密的音乐;那里很危险;他拉住弟弟的手;快下来;青函回过头;脸孔变长了;眼神也改变了;弯弯的嘴角带着古怪的笑意;容先生;我们又见面了。是那个日本人。他的琴声。就象忽然吹起的风;籁籁扰乱他所有的感觉;他以为已经消逝的声音;转瞬间又异常接近;有时好象在远处;有时就在耳边;在他的脑子里;在他的脑子里;无法停止。它在引导着他;它同时也在逃离他。它逃离他;幻化为身边嘈杂的人声;开门关门时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女人的声音;男人的声音;水的感觉;黑暗的感觉;以及突然寂静的空气。
容雅睁开眼睛;他的身边空无一人。
第 29 章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中秋快樂……
多吃月餅……真的;今年覺得它挺好吃的;我已經吃了三個了。三個滋滋冒油的雙黃蓮蓉。
從前為什麼一直不喜歡呢?現在為什麼又喜歡呢?
……看來人真是善變的動物。
积蓄了数日的一场风雪终于降下来了。
先是雨;冷得出奇的雨;浠浠漓漓;跟着就变成了清雪;在混沌的灰色天空里;柳絮一般乱飘着。不到傍晚;远远近近的屋顶上都积了一层白色;满园的枯枝;败叶梢上;也都变成了白色。
柳川正男慢慢踱到会议厅的窗边;往外看去。
他觉得隐隐有些头疼。因为是冬天;门窗都关得死死的;又坐了一屋子的人;空气混浊;让人几乎透不过气来。
三友实业社的暴乱之后;已经开了三天的会了。
没完没了的谈判;没完没了的问罪;没完没了的汇报;既得应付军部的人;也得应付国会的人;还有一夕会的那一群野心家们。他已经受够了。他们其实根本没为自己留下谈判的余地;可是自己却象个小丑一样;不得不在这个纸糊的舞台上一本正经的扮演自己应分的角色。
上海的吴市长看得出来也是精疲力尽。他们两个人;一个明白;一个不明白。他们是在打一场根本没有意義的疲劳战。一个以为自己是在争取和平;另一个却只是在为战争的准备拖延时间。
只是柳川正男想不通;为什么这个该死的无聊的角色偏偏落到自己头上?日本海军造出的事端;让海军自己去解决不是最好吗?
他想起那个曾经有着明朗笑容的短发少年;有点无奈;事情还是和过去一样;遇到他;他有一种无力感。他从来都是这样率性而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自己永远乖乖的跟在他的身后;为他收拾残局。
谈判桌旁的数个中国人;上海的市长;秘书长;外交官;个个面如死灰。
面容浮肿;脸色铁青的吴铁城无意识地一遍遍看着自己手里的文件;他的神经已经达到临界;日本人的步步紧逼;惩凶;道歉;赔款;根本无中生有的罪名;无理之极的要求;早已经超过中国人可以承受的底线。谈判进行得如此艰难;可每当他们几经周折;终于在某个问题上幾乎要取得共识的时候;日本人立即得寸进尺;永无止境。三天来;他们就是如此一再的原地兜圈子;一再地走入死胡同。他已经快绝望了;这些日本人到底想怎么样?
一个身着警卫制服的年轻人;穿过正在开会的众人;来到柳川正男的身边;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柳川正男收回远眺的目光;若有所思地望了那个年轻的警卫员一会儿。
他看起来有点意外。
警卫把头微微前倾;靠近着他;等待他的决定。
柳川正男想了片刻;转向仍然在各个细节纠缠不清的中日双方谈判代表:“对不起各位;今天的会议就到此结束吧。吴市长;你再好好的考虑一下我们的条件;我想;我们大家都需要时间理清思路。”
他微微一鞠躬:“我很累;先失陪了。”
说着打开侧门自顾自地走了出去。留下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
谈判还未完成;总领事已经头也不回离开了。
吴铁城眨着疲惫的眼睛;喃喃道:“妈的;小日子鬼子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