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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西北有高楼-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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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多久癞蛤蟆的故事也传到容嫣耳朵里.一开始他只觉得可笑.到底是个十九岁的大男孩,好奇又贪玩,有一次便偷偷的跑去看这个傻子.结果看到的和容嫣想象的有很大出入.容嫣看到的是一个身材高大挺拔的青年男子,穿著洗得发白的旧蓝棉袍,浓眉大眼,鼻直口方,看上去十分忠厚,丝毫不象个失心疯的癫佬,也绝不是那些色迷迷的流氓瘪三之流.虽然粗衣旧衫,眉宇间却自有一种耿直大气.此时他背负着双手,仰望着一个巨大的花牌,神情坦然专注,却另有一层无法言说的黯然.容嫣知道那花牌上是自己名字. 
  容嫣出道至今,见的人面多,眼界阔,阅人经历已不是他这个年龄的一般男孩可以比拟.他十六岁就懂得了什么是女人. 
  也曾经试过断袖. 
  那是在更早的时候,十三四岁,情欲初萌.对方也是学戏的,只是学的小生.他的样子容嫣已经不太记得了.只记得两个半大的孩子,心惊胆战,在空无一人的戏台下,满怀好奇的互相探索.记忆中那发抖的嘴唇,冰凉的手指,战栗的快感. 
  当然那些都只是为了好玩.情情爱爱,恩恩缘缘在台上唱过无数遍,可没一点入了脑子.那些都象戏服一样,唱完了下台,肩头一松,衣服一换,就是另一个世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可是那一天,在容嫣看到痴痴凝视着自己名字的沈汉臣时──他看到他的眼神,就象是突然间有人往他心中扔了个小石子儿. 
  石子沈落湖水泛起,一层层涟漪缓缓扩去. 
  那是第一次,他忽然想到一个爱字. 
  这个人,他为什么那样看着我的名字?容嫣思索着,他看着我的样子,就好象……就好象……就好象他是真的爱我. 
  情根初种,只为一念之差.所谓一时糊涂,不过如此. 
  心里突然轰的一声,空落落的,茫然若失. 
  后来容嫣问沈汉臣:“你在那样看着我的时候,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我怎样看着你?” 
  容嫣凝目看着他,出了一会儿神,忽然展颜一笑. 
  “……就是现在这样.” 
  他伸出手轻轻抚过沈汉臣的眼睛. 
  “我在想……我能这样和你在一起,就象在做梦一样.” 
  停了停,沈汉臣又说:“你知道吗,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只怕我是在做梦.聊斋里不是有很多这样的故事吗?有一个书生,来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却进了华屋,遇见了仙女,结为夫妻.梦醒了,却发现只是一场空.他仍然睡在冷泥地上,靠着一个孤坟,枕着自己的背囊.我真害怕我就是那书生,南柯一梦,却误以为真.” 
  “傻瓜.”容嫣带笑骂他. 
  他的感情,他深信不疑.



  第 5 章

  元宵节后,戏园子就开始忙个不停了.
  粮行药行绸缎行,木匠行剃头行成衣行……行行业业都开始了自己的行戏.这一忙下来,就要忙到第二年春天的四月底才算完.一个个戏子角儿们这里那里,分包赶戏,疲于奔命,累得一个个都脱了形.
  虽然容嫣被安排的都是些上海大行的戏码,但这一趟行戏忙下来,也够他受了的.
  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下巴更尖了,一张雪白的脸上,出现了两个淡青色的黑眼圈.好在上了妆,描了脸倒看不出来.这个人也倒真怪,平时在台下懒猫一样无精打采东倒西歪,打起精神上了台却一样的顾盼生辉,艳压全场,看不出丝毫倦态.
  容家在丹桂第一台附近别有一处产业,容修心疼小儿子,特许他有空去那里歇一歇.
  老宅的张妈心疼小少爷,煲了白果猪肺汤叫柳儿给他送去.柳儿拎着汤,一路从大门走进,都不见二爷影子,正在疑惑,里屋传出古怪的人声.
  柳儿疑惑着,走上前去,轻轻推开门几寸.他整个人就象突然被狂雷闪电击中,就算此时大地断裂,江河倒流也不至于令他如此震惊.
  扑面而来的是一阵拼命压抑的呻吟,夹杂着粗重的喘息,还有那老式木房不停摇晃发出的吱嘎吱嘎声,混合成一种淫靡之极的声响,魔女的手指般从耳朵里直掏向人心窝.
  透过那微启的门户,柳儿此时从正对大床的那只大衣橱的穿衣镜上,清清楚楚的看到两个狂乱交织的人体.那银铸般的手臂紧紧地缠绕在淡褐色的背脊上,十指如钩.沈汉臣大汗淋漓,粗壮的腰身仍在拼命的向前摆动.被他压在身下的,那分明是二爷,二爷的头仰垂在床头,一头黑发柔顺往下垂在床边.透过镜子看得分明,他的秀眉紧皱,好象在忍受某种说不出的酷刑,但若说痛苦,不如说是迷醉.平时白凈的脸此时艳如桃李,半张的嘴唇透红如樱,是柳儿生平没有见过的诡艳.
  柳儿如同梦魇.想叫叫不出,想动动不得.只是全身冷汗,牙关打颤.
  忽见沈汉臣俯身在二爺耳边说了句什么,忽然一抬手,将二爺整个翻了过来,容嫣俯身跪在被褥之间,沈汉臣扶着那雪白的两臀……
  柳儿身子往后一沉,跌坐在地上,痴痴茫茫往后退了几步,拼命一挣,就象要从恶梦中挣脱一般,爬起身来,跌跌撞撞,不分方向,见路就逃,通过那幽暗回转的走廊,跑过空无一人的大厅,他跑出了大门,双脚仍然不停的跑着,在初夏的太阳底下,他看不清路,四周的景物好象都在旋转.他跑了又跑,好象如此就可以把刚才看到的一切远远拋开.直到他一脚踩空,跌倒在地,这才停下来.
  天哪,二爷在干什么?
  他到底和那姓沈的在干什么?!
  柳儿抱着头坐在地上,缩成一团,不住的喘气,一头的汗水,心中一片空白,胸腔里只觉得空落落的,一阵一阵的发痛,好象心脏化成了一块淤血,塞在那里,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他回头望向来路,那所房子是早已看不到了.可是那一幕幕夺目惊心的情景,要怎么才能忘记?
  要怎么才能忘记?
  就在那天夜里,柳兒做了一个极荒诞离奇的梦.他梦到那样诡艳无边的二爷,只是压在二爷身上的那个人,抬起来却是自己.
  柳儿栗然睁开眼睛,他的脸色苍白,头发背心渗湿汗水.
  小腿内侧的裤子一片冰凉湿腻.
  天已经大亮了.
  在那一年,许稚柳经历了他人生的三件大事.
  第一次梦遗,第一次登台,第一次懂得什么叫刺骨椎心.
  这三件大事看似毫不相干,实际上都关系着一个人,那就是二爷.
  那一天容嫣象往常一样给他说戏,他看着容嫣发呆,只是似听非听.容嫣发觉他的心不在焉,伸手拍拍他的头,柳儿却全身一震,侧头躲过.
  “怎么了?柳儿?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二爷的关切此时却只令他极为惶惑.他摇摇头.
  “是不是肚子痛?”
  柳儿不答,掉头就跑,容嫣只觉得莫名其妙.
  他负着一种极深重的罪孽感逃也似的离开了容嫣.
  这是他第二次从容嫣身边仓皇而逃.
  只是这一次,他并不仅仅感受到暗无天日的悲哀,这其中还夹杂着,某种,秘密的欢喜.
  * * *
  不知是不是因为柳儿小时候吃的苦太多,这些年虽长高了不少,但一直脸儿黄黄,瘦伶伶的.平时又老穿些灰仆仆的衣服,最爱低头不吭声,所以一眼看过去毫不起眼.而且这孩子的性子越来越怪,从前象二爷的小尾巴,走到哪跟到哪,这一阵子也不知为了什么,竟然有些躲着容嫣.容嫣想,算来柳儿学戏也快五年了,他是不是在怪自己,没有给他机会真正上台?
  于是缠着容修软磨硬磨,容修哪会由得小儿子胡闹,实在磨不过,只好答应下次林府堂会让柳儿上台试试.
  这是个折中的办法.虽和容嫣要求的不太一样,但戏馆要做生意,如果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初手登台唱砸了,那戏院的损失就太大了.因此也别无他法.
  明天是生平第一遭登台,柳儿自然紧张得心神不宁,夜不能寐.心烦意乱的时候,一个人在书桌上抄兰亭.突然听见二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里不能太拖,要藏锋才行……”
  柳儿回过头,二爷微笑着.
  “二爷,您还没睡?”柳儿涨红了脸,结巴问.
  “睡不着,想过来看看你.”二爷在他身边坐下,拿起他写的字看了看,随手放下.
  “明儿第一次上台,紧张吗?”二爷问.
  柳儿红着脸点头.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第一次登台,也紧张得睡不着觉.”
  “真的?”
  “嗯.”容嫣点头:“不过我可没象你这么好脾气,一个人躲起来临兰亭.我缠了我哥一晚,让他吹笛子给我听.第二天上台,我和我哥两个都挂着大黑眼圈.”
  柳儿扑哧的笑了.
  容嫣看柳儿笑了,他也笑了:“柳儿,你的玩意儿如何,二爷最清楚.在你这个年纪,能好过你的真没几个.明天好好唱,别忘形,也别怯场,正常发挥就行了.二爷明天一定来捧你的场.”
  柳儿抬起头:“真的?”
  “那还有假,你可是我容嫣唯一的弟子啊,第一回上台,师傅能不在?”
  喜悦的笑在柳儿脸上腼腆荡开.
  容嫣看着他:“柳儿,有一件事,二爷一直想问你,你喜欢唱戏吗?”
  柳儿愣了愣,不知如何回答.
  喜欢不喜欢,他从来没有想过.只是二爷让他学,他便学,二爷在哪里,他就想呆在哪里.
  容嫣缓缓道:“其实我早就应该问你这句话.唱戏是苦行,我也知道你为学戏吃了多少苦头,现在想来,当时我连问也没有问你一句,就让你入了这行,也不知道对你是好还是不好.”
  他听容嫣的口气,似有后悔之意,吓得立刻站了起来,跪在地上:“二爷,若不是你,柳儿早就冻死饿死街头了,二爷对柳儿恩重如山,自然是为柳儿好.”
  “你这么紧张干嘛?”容嫣又好气又好笑,拍拍他的背:“傻小子,快起来.”
  柳儿的心稍定了定,站了起来.
  柳儿问:“二爷,您喜欢唱戏吗?”
  容嫣答道:“自然是喜欢的.”
  柳儿听容嫣缓缓的说:“当初我爹本来没想过让我入这一行,把我送到学堂去读书.结果是我自己从学堂跑回戏班子.因此学戏再怎么苦,也没人可怨.路是自己选的,再没人逼没人迫.”
  容嫣说着,自己微微一笑:“我这一辈子,大概生下来就是为了唱戏.”
  柳儿想了一想:“若是二爷喜欢,那柳儿也就喜欢.”
  容嫣一怔,笑了.
  他伸手摸了摸柳儿的额角:“小孩子家,谁教你学得这样伶俐的?”
  柳儿面一热,不敢再乱说话.
  这是那件事之后,第一次,他和容嫣如此亲密的坐在一起闲聊家常.
  只是他知道,他和二爷,再也回不去当初了.
  心里只觉得一阵说不出的怅然.
  二爷喜欢什么,我便喜欢什么.若二爷天生就是唱戏的命,那我也天生就是唱戏的命.
  柳儿这一生一世,就要象二爷那样.是真的,二爷.
  容嫣为了捧柳儿,把自己的行头戏服都借给他穿.容二爷的行头那是出了名的精美.柳儿那张瘦瘦的小脸上了装,再穿上那华丽的宫装,立时竟象变了一个人似的,有一种荷出绿波日映朝霞的惊艳之感.
  就连容修见了,也不禁暗赞一声漂亮.想不到这不生性的小儿子倒有点眼光,眼前这瘦小少年,倒的确是根好苗子.
  就凭这扮相,初一亮相就赢了个满堂彩.
  那天容嫣自己本身有戏,唱完了才赶过来,远远看到场面很热闹,容嫣十分满意,只觉面上有光.
  因为他要落妆换衣的,所以比容雅迟一步到.
  走到里边儿,容雅已经坐在那里听了一阵了.
  容嫣一边在他哥身边坐下,一边问:“怎么样?这孩子?”
  容雅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你自己听吧.”
  容嫣先把台上的柳儿细细的打量了一番,喜动颜色:“真漂亮!这孩子扮相真漂亮!嗓子也好!哥,我跟你说,我当初在街上一眼看到他,就觉得这孩子是块美玉.我果然没有看错他.你看他的眼睛,真是顾盼有神,这才第一遭儿正式登台,能做到这样儿真是不错了!”
  容雅没有作声.
  柳儿唱的正是贵妃醉酒这一出,闻花卧鱼的身段都做得很细致,一路都有彩声不斷.
  容嫣本来笑逐颜开的,但看着看着,渐渐的也不出声了.
  “你看出来了?”容雅问.
  容嫣皱着眉头不说话.
  容雅在他身边缓缓的道:“这孩子不是在扮贵妃.他是在扮你.”

  第 6 章

  柳儿头一回登台迎了满堂彩,满心欢喜,以为会得二爷夸奖.谁知第二天一见容嫣,他竟板着脸劈头就问:“柳儿,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文征明烧画的故事吗?”
  “记得.”柳儿嚇了一跳,不明所以,回答:“文征明少年时善摹仿古画,维妙维肖,真假难辨.但是他一把火把自己仿的画儿全部烧了.别人问他为什麼,他回答,学人者生,拟人者死.”
  “好,好一个学人者生,拟人者死.”容嫣突然提高声音道:“那昨天你在台上,是在拟谁呢?”
  容嫣从来没有这样声色俱厉过,柳儿吓坏了,立即跪下.
  容嫣放缓了声音说:“柳儿,每一个人都天生和别人不一样.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天份所长的地方,所以京戏也才分了这么多流派.会听戏的人,欣赏的也就是这些微妙的不同之处.我让你跟着我学戏,是让你学我的腔,不是学我的味儿.咱们唱戏的谁不想红透半边天?但如果没有你自己的风格味道,你怎么红?就算你能把我抄得一模一样,除非你永远只想做一个我容嫣的影子,一辈子都压在我的影子底下!”
  “但是,大家都很喜欢啊.”柳儿细不可闻的声音道.
  做二爷的影子有什么不好?
  “是,观众的反应是不错.那是因为你是新人,在新人里,你算是给了他们惊喜.你有扮相,有嗓子.但是时间一久,新鲜感一过,你还有什么?这么年轻就这么躲懒,你还有以后么?”
  容嫣的声音越说越严厉.
  开始的时候柳兒两眼含泪,十分委屈,可是听到后来,容嫣说的句句在理,他也知道二爷是为了自己好,只是,自己的这一片心……这么多年来,苦苦坚持的一片心……
  他只想大叫:二爷,柳儿不要红,也不要名声!柳儿只想和二爷一模一样,一辈子做二爷的影子,这样,二爷就可以永远和柳儿在一起……
  容嫣板着脸道:“昨天你是怎么唱的?站好了,再给我唱一遍.”
  柳儿不敢有违:“是.”
  手把着手,面对着面,一点点,一式式.
  每一处关节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让我化身成你,是否就可以永不分离.
  容修远远看着,对身边的大儿子南琴笑道:“你看你那个不成材的弟弟,还真摆起师傅架子来了.”
  容雅也笑了:“爸,青函从前不过是小孩子脾气,以后渐经世事,自然会慢慢稳重.他的心地其实最善良不过,从来看不得别人受苦,你比我清楚.”
  容修点点头:“是啊,这一点象你们的妈.”
  提到过世的容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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