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第1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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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昀竭尽全力调侃,乾隆自然明了他的用意。他犹豫了一下,似乎想顺水推舟,但高贵的血统和帝王的尊严立即占了上风,因咬着牙哼了一声,冷冷说道,“这种事开什么玩笑?易瑛——卞和王;易者变(卞)也,瑛者美玉也。我是识货人,辨得这块璞!”一句话又打哑了纪昀,刚刚活泛了一点的气氛立时又被绷得一触即发。
易瑛沉默,她的面色愈来愈苍白,兀立在堤边,任凭杨柳枝条轻轻拂荡,连她自己心思也是一片混茫,空白得万籁俱寂。
“我们曾有一面之交的,易瑛。”乾隆放缓了口气,“不是毗卢院,是在山东平阴,看过你施法舍药,看过你杀人。离开平阴时,在城门外,我们也像今天这样近对面相视。不过……”他似乎陷入了回忆,在想一件极美好的往事,遂叹息一声,声音柔和得像娓娓谈心,“……当时你是女妆,是傍晚。我们也没有说话……”
易瑛一下子想起来了,杀洪三白虎会众,究竟刀下之鬼叫甚么名字,已忘得干干净净,但变服出城,在城门口遇到一个青年,二人仁立相视,这件事几年来时隐时现萦绕心头。连她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什么当时互相凝眸那许长时辰又互不言语……此刻一经印证,才知道庙中邂逅,何以会觉得“似曾相识”。但她仍想不明白、这位天璜贵胄为什么此时此刻把话挑得这样明白。沉吟良久,易瑛终于开口说话,她的声音已没了略带男性的那种浊重沙哑,轻柔得像一泓寒溪流水:“……不错,是有这档子事。看来你什么都知道,都预备好了,要动手拿我了。”她向前轻跨一步,“是刀山还是油鼎?悉听尊便!”
“拿你只是举手之劳。”乾隆见端木良庸趁步儿走近,摆了摆手说道,“你身犯灭族之罪,给你什么刑罚都是该当的。不过那是刑部的事,我们见了几面,也算有缘,现在仍旧是私交说话。我心中有疑,你一个女流之辈,又有道行能耐,乡间不少巫医乐师,朝廷并不禁止。做甚么不好,几次三番啸聚山林公然造反?造反图谋什么?你要当女皇帝么?”
易瑛冷冷看着乾隆,没有回答。
“你不肯回我的话么?”
“没法回,回你也不懂!就如我方才说的,你是河那边的人,这边的事你永远弄不明白!”
“稍安毋躁嘛!”乾隆嘴角吊着一丝冷笑,“五经六艺二十四史我都读懂了。你没有说,就知我弄不明白?”
易瑛冷笑一声,说道:“一个人要活命,每天得几文制钱?大雪封门瓦灶冰冷,烧几斤柴能勉强度寒?债主上门,驴打滚算利是什么脸色,听算盘珠儿的人是什么滋味?恶霸赖债,穷寡妇放出去的钱收不回来,又是怎样的心境?”她突然变得亢奋,几乎不能自制,浑身抖着,几乎站不稳身子,月光映着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直盯盯望着乾隆,似乎在苦笑,又似乎在刻毒地讥讽:“一个弱女子,父母双亡遁入空门,还是免不了风摧雨残。她干干净净一个人,并没有悖了圣人的教化,为什么就容不下她?——这些事,你懂得多少?!依着佛法饿杀,依着官法打杀,撕了龙袍也是杀,打死太子也是杀——女皇?”她突然失态地对着新月格格笑起来,“不错……我是想当一个女皇。可我先得活着,先得是个人。父母生我,总不是为了叫我活不下去吧!”
“你……不要这样……”乾隆听着她的话,那声调里的凄楚、愤恨、忧伤无奈,像一个走投无路的孤魂在荒坟里绝望地呼吁哭泣,自打娘胎落地,无论繁华丛绮罗帷里还是到饥民群中赈荒救济,他还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悲怆的绝叫使人如此心寒透骨,禁不住下意识地用手抚了一下双肩,颤声说道:“我……我……可以特赦你!……”
纪昀叹息一声。他没有乾隆那样恸心透髓的悲悯,但也没有想到易瑛的身世如此凄惨。听乾隆轻轻一句活,朝廷费偌大军力围剿数年,耗百万库金,亡数百军士,刘统勋父子殚精竭虑好容易网到的“逆匪”,俱都化作云烟,他又于心不甘。因道:“她犯的罪太大了……这要圣旨才成啊……”
“难道我要不来一道特赦圣旨?”
“……能。”
乾隆却犹豫了,自嘲地微笑了一下,说道:“你们退下回避,我和易瑛这里单独说话。”
“我们可以退下,但端木不成;主子这话奴才不敢奉命。”纪昀一躬身说道。见乾隆无话,乔松和唐荷也退到远处一个大树桩旁,自和马二侉子退到离乾隆五丈远近的一个菜园子边。
马二侉子犹自呆头呆脑,傻子似地看着青黝黝满地萝卜秧儿,问道:“这是怎的了,今晚这场梦做不到头么?”“不是梦。听我说——”纪昀眼望着远处两个幽暗的人影,对马二侉子道,“这确是狭路相逢了。你到老城隍庙,刘墉就在那里,把你的‘梦’说给他听。就说我的话,请他机断处置!”马二侉子道:“可我不认得刘墉啊!”纪购道:“他摆卦摊儿,有名的毛先儿,一问就知!”马二侉子恍恍惚惚点点头,大步去了。
人都去远了,乾隆和易瑛都觉得心头舒缓了些。新月如线,繁星满天。虽不甚明亮,对岸楼亭的灯火闪闪烁烁映过来,朦朦胧胧地,将长堤、秋草、杨柳和远处的乌衣巷,都笼罩在若明若暗的褐紫色中,又镀了一层几乎难以辨认的霜色月辉。
“良辰美景奈何天”,乾隆听完易瑛诉说起首故事,环眺高远周匝,语气沉重地说道,“此时此心,真没有一字虚设。你……方才听我说要赦你的话,怎么想?”易瑛惨笑了一下,摇摇头,说道:“我压根不信……本来方才那些话,也不该对你讲的。可不知为什么,今天就是想说。桐柏的山水能容我,土匪不能容,只好打出来,天下的百姓能容我,官府不能容,只好亡命山林,信教的徒众能容我,朋友不能容——我不能明白,自己一心清白,守身如玉,平白的就被逼到这个地步,还要蒙上‘淫贱材儿’‘邪术害人’的恶名儿!老天爷这是怎么回事?——”乾隆惊讶地看她一眼,说道:“你?——”
易瑛没言语,轻轻挽起袖子,一舒皓腕,指着左臂上一个苍暗的斑点说道:“这叫守宫砂。白天看,殷红鲜亮的——是白衣庵我师父点的,不沾男身,除非用烙铁才能烫得看不清它。就为守宫,不坏我的护身术,不知开罪了多少男人,有的还是我的朋友……”她陡地想起燕入云,又想到胡印中,低头叹息了一声。
“听着,易瑛。”乾隆没有去细看她的“守宫砂”。缓缓移动着步子,说道:“我手中有很大的权柄,赦你也不是作不到的。但‘社稷,重器也’,谁都不能因私废公。你我几次邂逅,又有这一夕谈心,这也是造化缘分排定。国家鼎盛,汉唐以来来见,连瞎子也明白这一条。造反,你有一万条理,这一条犯了,就得治你的死罪。赦,有情无理,不赦有理无情。你自思量,该怎么办呢?”
易瑛轻轻移着步子,像是想走快一点,又像怕很快走到路的尽头,喃喃说道:“打起反那一日,我就没想过好落局,这我想过。别看你这里天罗地网,若是逃走,江湖道那么多朋友,大约还不难——但下一步该怎么办,我真的没主意了。”她突然打住脚步,凝神看着乾隆,说道:“你既说有缘,我觉得也是的。有一件事拜托你,依情不依理来办。不知肯不肯?”
“你且说,当办即办。”乾隆也站住了脚。
“我不降,也不再弄这黄子白阳红阳教的了。但我也不甘就死,要走到一个清净去处……将来若被乾隆老子擒住,不要你来求情。收了我的骨灰,寻一处好山水地葬了,足感你的大情。”
“你自己寻思,哪一处最好呢?”
“和你讲过的,舍身崖下那块望夫石旁,左有瀑布,右有松竹,那地方儿很好的……”
乾隆还待往前走,但前面已是乌衣巷,遥遥灯光下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甚是热闹,于是站定了,转过身说道:“论起风水,还是邙山。生在苏杭,死葬洛邙嘛……不过,哪里黄土不埋人呢?灵谷寺吧,那地方紧挨明孝陵,左临长江右依牛头山,不但好风水,且游客很多,不甚寂寞,寺中暮鼓晨钟,亦能发人深省……”他虽侃侃而言,心里却是潮涌澎湃,说到后来,嗓音也带着硬咽了。
“那……”易瑛深深一躬,“我就先谢你了……今晚很开心。真的,多少年都没有说的,畅畅快快说了……前面没有两个人可走的路了,就此作终天之别。”又举手一揖,回身向乌衣巷走去。
乾隆胸中气血翻涌,一颗心直落下沉,望着她踽踽步行,脱口叫道:“请回步!”
“什么事?”易瑛猛一转身,扎好架势,却没有再动。
乾隆看她紧张,便缓缓走近了她,伸手拍了拍她肩头,说道:“天无绝人之路。听我一语相劝,不要回你下处,就带你这两个从人,下桃叶渡,顺流出江,立刻离开南京,这是你唯一的生机!”
“以后呢?”
“出家,你本优婆尼,还归空门去——中原江南虽大,无你容身之处,可以到……”乾隆思索着,“到奉天,奉天皇姑屯也有一座白衣庵,里边有康熙爷的一位太妃出家住持。逃到那里,大约就没人能难为你了……”
易瑛愕然良久,说道:“你要知道,到奉天万水千山!要是我身边人心不变,南京也能安如泰山,要是人心变了,逃出南京也到不了奉天!”
“走不走由你,走得出走不出由天。”乾隆摸了摸身上,没带银子,只有二三十枚赏人用的金瓜子,一把都掏了出来,放在易瑛手上,语气温馨中带着沉重,“走吧……三十六计,走为上……”他不再说话,咬着牙沉默。易瑛道:“我不能明白,你是亲王啊!为什么这样作?你不怕株连?”
乾隆不再回答她的问话,掉转头来对端木良庸道:“走,我们回夫子庙去。”说罢疾步而去。
易瑛好像也作了一场梦,怅怅望着渐渐远去的“隆格”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暗中,才转脸对赶过来的乔唐二人道:“咱们回去预备一下,马上离开金陵——”说着踅身便走。乔松犹自嘀咕“这人好怪,和主儿都说了些什么?”唐荷笑道:“我瞧着他呀,是个风流种子,十有八九对主儿那个那个……没安正经心眼儿!”易瑛恍若罔闻,也不和二人搭讪,急急转进乌衣巷,回头看看,并无人跟踪。巷中茶肆未散,酒楼盈座,说书的拍响木讲《三国》、卖芝麻酥饧糖冰糖葫芦的,妓女们拉客叽叽格格的浪笑,暗陬里孩子们大笑大叫着捉迷藏……一切太平无事,如同寻常平日,可她却有恍若隔世之感,直到回桃叶渡村下处上楼,仍定不下心来。易瑛因吩咐韩梅,“把扬州带来的文书,片纸不留全部烧掉。我们定的船在燕子矶,收拾一下细软,立刻就走!”
“主儿,出去一趟遇了什么事?”韩梅说道,“神色看着有点癔怔似的——方才司定劳去了乌衣巷,你们过来,没遇见么?”一边说一边翻弄行李整束文书,“莫天派寻盖英豪去了,袁枚下帖子请捐资缙绅莫愁湖览胜会文,主儿吩咐过,请盖爷一道儿赴会,好照应的……”就手儿在灯上引火,烧一叠子花名册。乔唐二人此刻不知为什么,心里也不安,过来帮着在面盆里焚那些文卷。
易瑛坐在一旁,心中思量着要不要和盖英豪见面告别,又寻思南京哪些朋友得知会一声,防着株连,出城是一直走水路还是中途弃船上岸……意马心猿思绪杂乱理也理不清楚。堪堪的文卷烧完,便听楼下一阵脚步声,易瑛“唰”地立起身来,问道“谁?!”
“是我,老莫!”莫天派在楼下高声应道,“还有定劳。卞先生,我们打盖爷那回来了!”
“噢……”易瑛松了一口气,才发觉自己心神绷得太紧,大声说道:“你们稍等一下,我这就下去——你们三个,现在改回女装,我们一同下去。”说着便换衣服,穿一件月白滚绣球玄缘儿大褂,套了件银红百摺裙,腰间系一条葱黄绦子,松松挽了个蝴蝶结。对镜理妆,打开发辫,白玉卡叶子铜簪在脑后扣起一个髻儿,略一整鬓脚,打开法兰西造的一瓶儿郁金香油,倒一点,双手对搓着润抹了一下,发际鬓边已是光可鉴人。拿起眉笔想抹,皱皱眉头又塞了袖子里,将胭脂盒儿也装了——片刻之间,已成了亭亭玉立的韵颜少妇。想了想,易瑛又从换下的衣服里掏出那把金瓜子儿,见乔松三人也已改妆完事。却都一色青裙套着浅红比甲的丫头打扮,微微一笑,道:“咱们下楼。”
莫天派和司定劳在楼下等得正没奈何处,见四个人这身行头翩然而出,都怔住了。莫天派张着嘴,眨巴着眼,半响才问道:“易主儿!您这是……”
“我们立刻就走。”
“走?!”
“对——现在就离开南京,回扬州。”
莫天派和司定劳不禁对视一眼,司定劳笑道:“主儿可把我兄弟们弄糊涂了——出了甚么事,这么急的?盖爷那头摆桌子等人呢!”
“叫门口茶馆跑堂的去知会一声,就说——”易瑛顿了一下,“就说我病了,不能过去,二八月乱穿衣,叫他也当心身子骨儿。”
莫司二人情知事有大变,却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竟一时僵立如偶,倒是司定劳见机得快,易瑛第二次目光扫来,忙道:“咱们遵教主的命——您说得太急,我都回不过神来呢——请示,走旱路,还是水胳?走水路要预备船呢!”易瑛道:“水路,船早已预备好了。”说着话便往外走,莫天派二人不敢再问,跟在四人身后疾速出来。
街市上依旧平静如常,只是这时分夜已渐深,四位女子的打扮甚招人眼。易瑛想想,还是桃叶渡那边一大片菜园地冷僻些,便踅出巷口,所幸这里地近秦淮,烟花女子常来拉客的处所,没人疑到别的。倒是有两个喝得酪酊大醉的秀才,跌跌撞撞,口里叫着“李香君再世……杜丽娘重主!”胡嘈着要招呼易瑛亲嘴儿,被乔松两巴掌掴得马爬在地——早一溜烟儿走了。
出了乌衣巷,易瑛心里踏实了些,又想起“隆格”这个人。说自己看上了他那是绝无此理,说他看上自己,言谈中又语不涉私。论身分亲情八不沾边,论起“造反”一事,更是冤家对头。自己见人论千论万,连待自己最好的燕入云,也没有说过这么多话,对他竟是满腹凄惶一泻而尽,而他对自己又是甚么心情?赠金报信,给自己寻出路?……她喃喃说了句“缘分”,摇了摇头;缘分究竟是怎么来的,佛经里讲是“阿赖邪耶识”,这个稀奇古怪的东西真令人莫名所以。
从人中只有乔松唐荷略知底细,韩梅尚在犯糊涂:出门一趟遇了什么事,忽喇叭儿的说走就走。只莫天派司定劳,又诧异又惊慌,再想不出哪一处走风漏气——万一逃掉了这位泼天钦犯,怎么去见干爹黄天霸?又有什么颜面在刘墉父子跟前说嘴?担心逃掉易瑛又怕自己露马脚,请示无处请示,商议不能商议。且不知易瑛是否已起疑心。两个人自出道以来,都是在黄家门下最得意的关门弟子,饶是百伶百俐,也都急出一身臭汗来。司定劳是十三太保里年纪最小的,本名黄富扬武功不如十二太保黄富名,却是讨饭泼皮出身,撒溜机警过人,走着路突然哼了一声,窝着腰捂肚子蹲下了身子。黄富名忙停了步,问道:“老七,你怎么了?”黄富扬枯皱着脸,蹙眉缩头,吭哧吭哧就是几个屁,呻吟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