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第3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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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过来。几乎同时,攻进庙里的兵士们有十几个跑出来,大呼小叫喊道:“庙里有官军!庙里有官军!”王炎怔了一下,平明人静,他已隐隐听得军营西边也有呐喊声传来,诸多异样不利凑到一处,情知事有大变,急问道:“有多少人?”
“看不清,都躲在庙楼上大殿里射箭打火铳,进去的弟兄们压得抬不起头……”
“打!再进去五百人!”龚义天大喝一声。
五百壮士从庙门中一拥而入,福康安的卫队立刻险象环生,王吉保见义军举着火把要放火烧庙,急令守在大殿里廊房的兵士退守庙北后门,望着潮水般漫庙涌进的人流只管放箭,鸟铳手分成五人一排,一排开火拒敌一排装填火药,满庙里打得箭如雨蝗硝烟弥漫。但义军似乎也觉察到庙中驻军不多,后续的兵丁进来在山门内整队,先头进来的上房压顶,用火箭逼射过来,庙中大殿已经着火腾烟,王吉保见形势凶险万分,一头命:“都退神库去护四爷!”一头撒腿直奔观星台,见福康安站在石墩上犹自用望远镜盼望,也顾不得行礼打千儿,急急说道:“四爷,咱们走!”
“怎么?攻进来了么?”福康安放下望远镜问道,脸上平静如水,指着平邑道,“这个赖奉安还成,知道机变应付,已经有大队人马从东门出去了!”“我的爷,土匪也在包抄东边的路,堵我们下祊河的道儿呢!”王吉保满头大汗脸色煞白,“再迟,就包围了我们啦!”福康安道:“是我们包围了他们!葛逢阳像一贴臭膏药粘在他们屁股上,贺老六的大合围也过来了,这仗好打!”他指指北庙门:“这里还能守一下,要把他全军引进庙来我再退!”
话未说完,北庙门里边极近之处又响了几枪,便听刀枪相迸撞击的响声僻里啪啦急速乱响,先是十个火枪手夺门退了出来向福康安靠拢,已几乎人人带伤,到观星台下都拔出刀来,便忙着装药——原来在前面敌我混杂,已经是白刃格斗,既不能开火,连装填火药也来不及了,福康安“刷”地拔剑在手,扯足了嗓门喝令:“我的卫队全部撤到庙后!”便听一阵兵刃响动更加急促,百余名亲兵浑身是血从庙门中退出来,在神库旁边列队。福康安见还拖着十几具尸体,站着的人也有不少伤了胳膊腿的,喝令:“兄弟们退过来,火枪手对准门口,进来一个打死一个!”
这里亲兵卫队刚退至上台下面,庙门口一窝蜂拥出十五六个敌军兵士,因门口狭小,个个挤得踉踉跄跄,尚自立足未稳,五柄火铳一齐发射,当时便打倒了五六个,剩下的人见势不妙,有的抢路往回逃,有的往土坎里趴,有的大喊:“火枪厉害!王圣使的法术不灵!”里头有人呼应助威喊着道:“不是法术不灵,是他们昨晚想女人了!兄弟们,推倒这堵墙,敞开了打!”听得“一——二!”一声吆喝,庙北墙己是轰然坍塌,只见如蜂如蚁的好汉们齐排成队,挺着长矛大刀,红着眼呐喊:
“刀枪不入!刀,枪,不入!”
……一头喊一头白汪汪大队压上来,义军寨里也有五六枝土铳,渐次出来站在玉皇殿后成一排瞄着土台子没头没脑只管开火。霎时间,观星台周围一片浓烟滚滚,硝雾里铁砂打得蒿草石基铮铮作响。枪声中官军义军都有人不时倒下。但山寨的人似乎都已不介意是否真的能“刀枪不入”,前头的倒下,后头的又照旧喊着涌上来,刚刚歇息了片刻的官军卫队见情势凶险万端,横中又杀了上去,两下里都是最精锐的兵力,在这方寸之地短兵相接,土台前后、神庙左右数百人连呼喊带杀,搅成了堆、滚成了团……
这真是空前惨烈的白刃激斗,此刻,福康安即使要从神库东撤出庙外也要经过这片厮杀地了。初升起来的太阳惨淡的光芒刚好斜照在这山坡上,王吉保带着两个火枪手,十几名卫兵拱护着福康安绕台躲藏抵抗,走一处一处刀丛剑林,冲到跟前的就拼死用刀劈矛扎,福康安自己也有一柄短柄马铳,看准了就打一枪,见来势凶猛就绕台再避,时而一两声短促的枪响淹在杀声之中,台前活着的三十多个亲兵也真个凶悍,自身人人都杀得血流被面,见福康安处危急还要冒死去救,抵死不肯后退半步,台周围的官军和义军已完全混成一团,刀枪迸击火花四溅不时有人惨呼着倒下。王吉保眼见自己人越战越少,真的急了,大喝一声:“架起四爷!从西沟跳下去——日你妈的们,这会子听我王吉保的!”福康安还在迟疑,三四个亲兵拥起他就向西走。正是万分危急之时,忽然庙东北角“呜嘟嘟”一声号角,工吉保抹开糊在眼上的血一看,立刻高兴得跳脚大叫:“四爷四爷!我们的人上来了!——葛逢阳!少主子在西边,你他妈的呓怔什么?”他站在观星台基上,看着从东北角黄蜂一样涌上来的官兵生力军,双腿微屈双拳举在肩上,激动得浑身颤抖,只情扬着双拳歇斯底里大叫:“好,好!打得好,好哇!开火,开火,开火!打——啊打!”
“砰!”“砰!!”“砰!!”
这是一支三百多人的清兵队伍,葛逢阳带着从庙东绕过来的,四十枝火枪轮排发火,打向密集的人群,一响就倒下一片,割麦子般打得神库前尸积如山。本来已经打得性起的人们被这突然袭来的恐怖一下子惊醒了,吓呆了,要夺路回庙,也被火枪封了门,眼见官兵越上越多,在神库东边整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快逃”,众人忽地向西涌去,接着又一排枪声,一大堆人连挤带压滚进两丈多深的洪水沟壑之中。葛逢阳一眼看见福康安提着马铳站在跳跃呼叫的王吉保身前发愣,几个趋跄上去,一个千儿打下去,话也不说,吭哧吭哧直哭。王吉保神智已经兴奋得失常,他一只脚赤着跳下石基,疯子似的指着山洪沟,嘶哑得破了嗓子直叫:“打——啊打!给我装足药,填满子儿——打呀!”那四十名火枪手站在沟沿上听他号令,火枪放得像燃起了爆竹,只管向下有人的地方开火。可怜挤下了沟的这些人毫无招架之力,欲攀无路欲降不能,除了几个心思灵动的顺沟南遁,余下的一百多人挨了不计其数枪击,被打得尸无完体血流殷沟。王吉保扎煞着双手仰天哈哈大笑,“咕咚”一声晕栽地上。
“扶起吉保,打扫战场救治伤号!”福康安说道,他仿佛此时才从噩梦中惊醒过来,看着战场上的硝烟渐渐稀薄,打麦场似的东一堆西一堆的尸体,颤悸了一下,迅即收慑心神,又对垂泪不已的葛逢阳道:“你别难过,我是要把龚义天全伙诱进庙里,打起来就省事了。惹火烧身是我虑事不密,没有你和吉保的责任……”葛逢阳也不答应也不谦辞,只是泪眼汪汪发呆。福康安知他怪自己事前不听劝谏,又不能失礼责备自己,心里一阵滚烫,感动得太息一声,却笑道:“别抹眼泪了,往后再有这事,多听你的建议就是了——写信给你爹,就说我说的,你很给我露脸……”见担架抬过了王吉保,几步上前替他掩了掩被角,看他昏迷不醒,对抬担架的兵士又道,“下令给赖奉安,我要征用平邑所有的郎中,购买所有的红白伤药。现在活着的军士,要全部救治平安!”说着大踏步从庙角下路,边走边大声下令,“所有我军向这里靠拢,围攻这座庙!刘大人下山,请他到平邑城北门相见!”
福康安从庙东绕到庙南,直到平邑城北门外才松了一口气。掏出怀表要看时辰,却又吃一惊,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左肋下被人扎了一刀,正扎在怀表上。表蒙子玻璃走字针儿都没有了,装簧机械和玻璃渣儿碎得混到了一处,表壳边沿蜷起扭曲得不成样子,亮晃晃的像只金蜗牛。怔了一下才觉得左肋间隐隐发痛,伸手摸摸却没有异样,情知是这块表救了自己一命,不禁暗道。”惭愧!皇上洪福齐大,福康安命不该绝……想扔掉那表,又止住了,用白帕子小心包起又揣了怀里,收了怯色看那庙时,贺老六的兵在西,葛逢阳在东北已经守定,赖奉安守在城中的兵也都威风凛凛,蚂蚁出洞似的从北门开出来,漫延向东布阵。被打得一片瓦砾的山门前也有几十具尸体,兵上们也在像蚂蚁拖苍蝇一般向后搬运尸体。西边布置好没有派上用场的官军也都由城北官道运动过来,一队队涌过来。整个玉皇庙几乎已是淹在白漫漫的“兵海”之中。庙门洞开着,用望远镜能看到铁鼎跟前有人走动,却是阒无人声,一片死寂恐怖。他想叫王吉保,忽然想起他在疗伤,心里一阵又悲又恨,牙咬得格格作响,回身命传令兵道:“去,传令给他们,敌军伤号一概不救,就地斩首!叫城里所有的厨子,有什么好吃的,只管做给我的伤兵吃!”说话间城里已有人飞报出来:“刘大人从西关过来,请见福大人!”
“好,请他城楼上见!”福康安咬着牙笑道,“今日一同观战,幸何如之!”说罢径自进城登楼。少顷便听城下一片马刺佩剑碰撞响声,刘墉几乎一溜小跑着上来。一眼看见福康安站在楼门口偏眼觑天色,刘墉腿一软,几乎坐倒在地,一手扶着雉堞垛口站稳了,说道:“福四爷,你几乎唬走了我的真魂!”福康安见他黑脸透着焦黄,喘吁吁站着盯自己,满眼关切忧郁,也觉感动。想说什么,却冒出一句:“妈的!表打坏了,现在什么时辰?”
这一文一武是一对老搭档了,自乾隆第一次南巡,二人一同奉旨观风,在枣庄偷袭一枝花余党蔡七就结下了不解之缘,现在一个是公爵,一个是军机大臣,同操军国中枢虎符,都自历练出一份将相城府,喜怒亲疏不形于色的,此时此情之下不禁见了真情。刘墉愣了一下,也看天色,太阳却被薄云遮着,也是一笑,忙掏出自己表看,说道:“现在是辰末不到午初。”
福康安略为惊讶地又看看天,没有立刻说话,他没有想到方才那一场恶战总共不到一个时辰,这么短一会儿自己已经在生死关里走了一遭,他转过脸面向刘墉,说道:“石庵兄不要这样看着我,我一根汗毛也没伤。打仗的事刀头上过活,连点风险都没有,那连投机做生意的都不如了。这一战虽险,敌人全部被我诱进了这瓮里,省了多少事!要少死多少人?——今大白天,一定全歼这股子悍匪!”说着,吩咐人,“弄张桌子,摆点茶食,这里生一堆火,我和刘大人就在这里观阵!”
一时摆布停当,刘墉福康安入座,便见贺老六赖奉安和葛逢阳三人上城禀见。福康安笑道:“赖奉安差使办得不错,你的兵要不向东运动,他们当时也许就会突围。这顿板子没有白开导你。老六别那么沮丧,觉得没有派上你的用场,有备无患嘛!敌人如果据守大营向西南走,那边空着就麻烦大了!”他看一眼葛逢阳,但葛逢阳是他的奴才,无须这样表彰安抚,因用手指点着桌子,问道,“这会子没有动静,你们琢磨着龚义天在做什么?”
贺老六满面羞惭,红着脸尚未说话,赖奉安道:“方才大帅亲自率中军和逆匪白刃格斗,杀了三百多匪徒,这是龟蒙顶山寨的老本。打得凶险胜得漂亮,我猜龚三瞎子已经闻风丧胆,正在和王炎商量着投诚——这围得水泄不通,又没有援兵,远处还有葛桌台在界碑把守,兖州的兵还不往往这里开,他们插上翅膀也下不来!标下也是老行伍了,没有打过大仗,擒过几个小贼,自以为也满得意的,这么亲自瞧见了才知道什么叫真章儿。四爷在观星台左冲右杀,我亲眼见砍翻了十好几个贼,威风得跟关公一样!”福康安听得肚里不住暗笑,这人猜着敌人要“投诚”未必妥当,但高帽子手里现成戴得自然。贺老六见福康安沉吟,说道:“这不是一般打家劫舍的土匪,是一群有心胸有智算的反贼。离开平邑时他们下过告示,不伤平民不害商贾,是要‘应天顺劫’大干一场的家伙们!不能指望他们投诚,我看他们在等天黑,我们的兵不能夜战,天黑了突围打出去,钻进乱山中,不拘哪条小路就逃了!”
“钻乱山,走小路……”福康安点了点头。眯起眼向南看,但见冻河纵横间万山峙立。半淹在袅袅回流的云海之中,一直绵延到极目不尽。看着群山,倏地想起一件事,问刘墉道:“你在龟蒙顶山寨上留守了多少人?”刘墉道:“我只带了不到一千人连夜下山,山上一千,剩余的还在原处看守大炮。”福康安道:“火药运走,大炮就是一堆铁,不用看守,请你即刻派人回龟蒙顶传令,龟蒙顶到南柏林一带要严加巡逻,防着逆匪抄小路返回山寨偷袭——这一带山川道路简直就是迷魂阵,官军在地形上头无论如何没他们熟。”他站起身,又用望远镜看了看庙宇,一手指定了说道:“我看他们也是在等天黑!贺老六!”
“标下听令!”
“现在就集合人冲锋,每次五百人轮番打,四个轮番后,两千人全部攻迸去,给我拿掉它!”
“扎!”
“听着,”福康安一脸狠毒的笑容,“给你两个时辰,你端不了这窝子就自杀吧!”
“回大帅,我只要一个时辰!”
“我给你两个时辰,你用得越少越好。我和刘大人笑看你施为!”
贺老六虎吼一声答应着,噔噔噔下了城楼,福康安命葛逢阳“就在这里侍候”,命赖奉安“派人把所有大小路口堵起来,敌人如果散逃出来,要全部擒拿”,他适意地坐回椅子,隔桌送了一个铜手炉子,自己也提了一个在怀里,一挥手命赖奉安退下,笑着向刘墉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听着城下集结队伍单调急促的脚步声,枯燥的口令声,刘墉心里突然袭上一阵恐怖,脸色变得有点苍白,见贺老六一手抹腰一手举着令旗站在山门前指挥部队,用手指了指问道:“他是不是叫贺老六,济南城门领?”
“现在是我的参将。”福康安细白的手指抚摸着光滑的手炉子,点头说道,“跟过我阿玛,是员好将,川汉,粗点。”见福康安看自己,刘墉笑道:“哦,没什么。我听和担谝准蛴斜室邮切蘸氐墓郑蘸氐氖怯凶镏恚囊饔谜馊耍煤秃瞳|打个招呼才好。”福康安眼中瞳孔亮了一下,鼻孔里哼了一声,说道:“这是跟我摆军机架子了!我有皇上提兵调将的敕命,连你也调来使用了,他怎么样?我叫他准备三十万两银子劳军,他办了没有?”
刘墉说几句话,心思已经安定下来,脸色也不那么难看,这么撩拨得福康安动了意气,他已经心满意足,因一笑,说道:“他倒没说什么,只是瞧着不欢喜。问我银子从哪出,我说就从国泰的家产里出,他说福康安回来要写个具文,才好向户部报账。”
“我偏不给他写具文,这么说,收条我也不给他,直接给户部。呸!他咬了我的——”福康安越发不豫,想骂粗话,又见是面对刘墉,嘿地一笑道:“咬了我的小人去!石庵,这人我原看他还好,越看越不地道,是他妈的那个御虱!”还要说时,城下环庙四处响起了号角,便停了口,见下头三驾大车驮着大鼓出来,笑道:“这贺老六,还要擂鼓进军!看戏本儿看得长进了!”
阴森凄凉的画角声中,鼓声细碎得如万马踏蹄般响起。似乎撼得城土地皮都在簌簌抖动。正当午时,薄云覆盖的天穹苍茫晃亮,看得清爽,城下刀枪剑戟森树排列,已变得杀气腾腾。贺老六“嗤啦”一声撕开自己裹着白布的袍子,赤膊嘶声大叫:“弟兄们,给我杀!”五百名军校跟着大喊“杀——”!便正面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