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03期-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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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我。”陆鸣用捆在石膏里的残损的双臂拥着颤抖的樱子,“你不会死的,我不让你死。”
陆鸣,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儿,在十四岁那年雷雨交加的夜晚,在恐惧的梦呓喃喃之后,他把樱子当成了自己一生必须去保护的人,当成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所以在他知道由于毒品的原因,樱子几乎自杀之后,他毫不犹豫地把海洛因直接就扎入了自己的血管,他上的量很大,他要和樱子在同一条线上往回跑。可是想象和实际是天和地的差异,他非但没有帮助樱子摆脱毒品,自己反而越陷越深了。现在的他在死亡的边缘上徘徊,时刻等待着它的来临。但是陆鸣不想被动地死,他渴望死得对樱子有意义,他要用最后的可以主宰的死亡,保护住樱子的生命,他突然觉得这就是他来到这世界的唯一目的。现在陆鸣怀抱着干枯的颤抖的樱子,作出了最后的决定——他的死亡的方式。
艾琳觉得今天的陆鸣异常固执,她明明已经到了地下室门口,可陆鸣就是不让她进去。他顽固地坚持让艾琳回家去取最好的那套数字机,并且坚持让她打车去打车回,往返时间必须保证在四十分钟之内。艾琳不愿意回去,她说偷拍机的效果也可以,连《北京新闻》都采用了,你陆鸣要拍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必须用数字机呢?再说,好不容易才躲过翟主任布置的岗哨,万一被擒住了,可就逃不脱了。陆鸣说被逮住了更好,就说是来主动举报的,然后带他们过来。艾琳听完陆鸣的话有点儿蒙,可她还是嘟嘟嚷嚷地打了车回了后海。
艾琳从后窗户爬进自己家,然后带着全套摄像设备,又上了房顶,飞檐走壁地到了邻院儿才跳下墙头。这时已经是喊杀声一片了,艾琳一路狂奔才逃脱翟主任安排的二十四小时跟踪队。艾琳钻进出租车,前后花了三十五分钟车程,气喘吁吁地敲击地下室的门。虚掩的门毫无声息地开了,屋里黑洞洞的,艾琳的眼睛像高灵敏度的数字相机,瞬间就调整好光圈,但是她还是眩晕了一下,黑暗中一道圣洁的光环萦绕着仰卧在床上的陆鸣,他安静而缓慢地呼吸着,脸色微红,目光异常坚定,他的声音很微弱但非常清晰,他说:
“我最多还有十分钟清醒的时间,然后我就会昏迷,不用送我去医院,来不及了。艾琳,你现在就架好机器,我有话要说。”
艾琳完全不相信自己听到的,她瞪大了眼睛,看到的一切都好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她焦急地问:
“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把樱子藏的海洛因都打上了”。
“量大吗?”
“量大了,来的就更快了。”
“为什么?为什么呀?!”
“赶紧开机,你不想让我说不完话吧?”
“不行!去医院!”艾琳疯了似的冲过去,想把陆鸣抱起来,但是陆鸣坚如磐石,纹丝未动。
“艾琳,你不想让我白死吧?安静点儿,我不把话说完是不会出去的,你抓紧时间,说不定我们还有时间去医院。”
陆鸣的态度异常坚定,艾琳也只有含着泪打开了摄像机。陆鸣面对镜头开始微笑,笑容像流淌的清泉一样透彻。艾琳直愣愣地盯着陆鸣,心里焦急地计算着流逝的分分秒秒。终于,陆鸣开始说话了:
“樱子,从你出门到现在有一个多小时了,算时间叔叔和阿姨一定找到你了。别怪我骗你。我跟叔叔阿姨讲好了,他们会带你去自首。我想,你只有进去一两年才会把毒品戒掉。里边很苦,你要戒毒就更苦,可不苦点儿你哪儿戒得了啊?樱子,苦受得越多,记得才会越清楚。可我还是担心你会复吸,想来想去,我觉得一定要让吸毒跟什么后果连在一起你才能记住。我们是听说过谁谁谁吸毒吸死了,可都离我们太远了,最后,我觉得只有我死在毒品上,你才能记一辈子。樱子,我给你下了一个大毒咒:你只要想吸了,就会想到我的死。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让我白死的。我说过,我不会让你死的。如果一定有人要死,那就让我死吧。樱子,别以为我是为你而死的,我是为我自己,反正我也活不久了,还不死得有点儿意义?别再怨叔叔阿姨了,也别怨吕新岩,他们有他们自己的感情,让他们自己去决定吧。你别怨我自己把自己打死了,我来这世上二十二年,就是来做这件事儿的。我不舒服,不说了。樱子,等你出来以后把我的骨灰撒在后海,让我和爸爸妈妈在一起。你想我的时候,就来后海跟我聊聊天,我爱听你说话。樱子,我最后再说一句话:你要快乐地活着,为了我们两个快乐地活着。”
陆鸣不再说话了,他目光慢慢地暗淡下去。艾琳早已是泪如泉涌,但她始终没关机。她忠实地记录下陆鸣每一个表情,说的每一句话,她觉得这是她所做的最神圣的事情。艾琳看着陆鸣渐渐睡去,她没关机,直到一盘带子拍完,了,带子自劫从带箱里跳出来之后才反应过来,她关了机,坐到床边儿上,把自己的头伏在陆鸣的胸口。她哽咽了:“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跟我说呢?”
樱子闯进地下室的时候,看到陆鸣像雕塑一样靠在床头,头微微地向门口的方向倾着,眼睛静静地合着,头上有一个光环。艾琳也像睡着了一样趴在陆鸣身上。樱子清醒过来冲过去,拉开艾琳,一掌就抽在艾琳脸上,艾琳麻木地没有一点儿反应,樱子恶狠狠地问:
“你对他做了什么?”
艾琳什么也没说,按动了摄像机的播放键。当石墨和栖霞进来的时候,只听到陆鸣的声音在屋子里回响,好像并没有离开。他们默默地流着泪倾听着陆鸣所说的每一个字,不发出一点儿声响。屋顶上斑驳的水印儿中心往下滴水了,滴答滴答地响。过了一会儿,王响晴和吕新岩也来了,大家都肃立良久,最后还是石墨说:“我们去后海吧。”
黑夜漫长,没有尽头。一行三辆车缓缓地沿着后海在大雾里穿行。樱子抱着陆鸣倚在妈妈身旁,坐在石墨的吉普车里,他们的车后边跟着吕新岩的陆虎,艾琳把镜头伸出了车窗。跟在最后的是王响晴的警车,两个警员一脸执行任务的表情。到了银锭桥,大家把车停定,大雾突然散尽了。众人下了车,只留下樱子和陆鸣在车上。湖面上起风了,柳叶哗啦啦地响个不停。艾琳刚刚把低照度摄像机镜头对准湖面,她惊呆了。由远而近,缓缓地漂过来数以百计的荷灯,飘飘摇摇一片金黄。烛光不大但很光亮,整个湖面被一种神圣的氛围包围了。“大陆,我们把陆鸣带来了,你们一家人团聚吧。大陆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陆鸣这孩子。”石墨抱着石栏痛哭不止,他平生第一次流了泪,泪水喷薄而出,源源不断。王响晴站在石墨身旁,对着静寂的湖面庄重地敬了军礼。大家都没有注意樱子,她在这个黑暗的夜晚有了无穷的力量,她独自把陆鸣背下了车,让他端正地面对湖面坐好。一道霞光投在湖面上,荷花灯的烛光在同一时刻熄灭了,樱子深深地亲吻了陆鸣,她说:“天亮了。”
樱子自己上了警车,她最后看了一眼倚着妈妈坐在爸爸车里的陆鸣,在心里默默地说:“等我回来,我来后海找你。”
警车在静谧的黎明中开远了,吕新岩和艾琳站在后海为陆鸣送行。等两辆车都不见了踪影,艾琳才恋恋不舍地上了陆虎吉普,她悻悻地对沉默不语的吕新岩说:“我们两个都是失败者。”吕新岩轻轻地启动了车,雾气遮住了前挡风玻璃,他把风速调到最大,眼前顿时一片光明,他说:
“什么是胜利?我觉得只要顽强地活着。”
“那陆鸣呢?”
“樱子活了。”
二零零四年夏夜的后海;喧哗得可以比得上白天的王府井。想在这儿找一个没人的石凳,坐上去看湖面,简直就是妄想。樱子进进出出好几次,院门口酒吧顶上的霓虹灯还是闪个不停,她有点儿急。再这么吵下去天快亮了,陆鸣就不会来了。从教养院出来两个多月了,她天天深夜守着后海等陆鸣来,大概两三点钟,总有一只荷花灯一路漂流停到樱子面前的湖面上,原地缓缓画圆,像静静听她讲话。樱子坚信,那一定是陆鸣不死的灵魂。无论风雨,七十二天,陆鸣夜夜如期前往,从没错失过一天。可是今天,樱子有几分忐忑,她担心陆鸣不喜欢这样的喧闹。隔壁刃陈街上,有个醉鬼吼着刀郎的《二零零二年的第一场雪》,樱子捡了块石子就扔过去,歌声变成了骂声,樱子趿拉着拖鞋跳起来就拔了酒吧屋顶上的霓虹灯。院门口的一片湖面终于安宁了,樱子看见了远处漂来的荷花灯。她兴奋地喊:
“哥哥,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你必须天天来呀,我快撑不住了,人家都说出来的第二个月最难熬了,在里边知道没戏也就不想了,今天领工资了,又有点儿动心思。我想了半天还是交给我妈了,我就留了一百块钱吃饭。我爸说我该找个男朋友,有个好孩子做伴儿,他们就放心了。我知道他们几个也有点儿盯不住了,吕新岩跟我妈分了?还来轮班看着我,也不知道他图什么。陆鸣,我今天收拾你的书柜,在一本《十万个为什么》里边夹着一封信,是你写给一个叫西西的女孩的,你说喜欢她,想去她们家看她爸养的鸟。我一看日子,是八六年写的,你当时也就六岁吧,六岁你就知道泡女孩了,厉害呀。你干吗一直留着小纸条,是给了还是没给呀?那个西西是‘同桌的你’吧?我忘了跟你说了,老狼跟‘同桌的你’结婚了。报纸上说,老狼和‘同桌的你’抻了十五年,都快撑不住了,突然有一天,老狼在机场眼瞅着他们乐队误的那架班机,刚起飞就掉下来了,他当时就打国际长途跟‘同桌的你’求婚了。哥,你要是活着,是跟我求婚啊,还是跟西西求婚啊?应该是我吧,艾琳应该没份儿吧?艾琳特有病,今天,二十三号院打架,她去拍去了,头上挨了一板砖,缝了六针,头发都剃光了。中央台的制片人来看她,话里话外挺损的,他说认真不是莽撞,拍纪录片也得有想法,不用见什么拍什么。艾琳听着也没说话,她可真是变了,围着后海拍一年了,任劳任怨的,劳务到现在也没拿多少,她图什么呀?哥,你说这《后海人家》有人看吗?我看悬。
“我爸今天又去湘西了,我看他是废了,什么也写不出来,老往山里钻了,人那儿都出了一个沈从文了,他还搅和什么呀?我老妈现在特女人,挺贤妻良母,可惜跟老爹也没戏。他们的日子让我搅了,可我的日子又让谁搅的呢?今儿,有个倒粉的找我,说可以先送我一包,我差点儿没挺住。其实我不怕死,我就怕你白死了,可我活着又为什么呢?一想这个我就想吸,还不如吸死算了。”
后海突然起风了,随之而来的是大雨倾盆,荷花灯在风雨里摇曳,毕竟是蜡烛的微弱火苗顶不住如注的雨水,樱子看着它缓缓地沉到湖面下边去了,她曾经伸手去够,完全是徒劳,樱子无助地站在暴雨里,呼唤着陆鸣的名字,一声低于一声。
二零零四年七月十日,北京经历了一次暴雨的灾难,从此一个夏天,干旱的北京雨天多于晴天,周边的水库里都蓄满了水,多年不见的水景观也遍布京城,只是后海的林樱子,再也没等来陆鸣的荷花灯……
我们家的酒量
■ 于 青
1
谁都想像不出,当我走进那栋装修高雅、环境幽静的科研所的宿舍大院,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像爬墙虎一样挂在对面的大铁门上,我的心情有多难过。
就好像一个千躲万躲也躲不过的阴影,它总在我的担心中豁然出现。我的老哥又喝多了。
这样的场景并不陌生。我的那位做了院长的老哥终于挂在了大铁门上。不用说,他又喝大了。用北京话说,他喝高了;用我老母亲的话说,他又喝“差潮”了。
“差潮”,是我们山东海边人的土话。如果形容一个人喝多了,就会说:瞧这人,又“差潮”了。它的原意是海鱼是离不开海水的,一旦离开了海水,鱼的眼睛就会发红,就证明不是这一潮水打上来的。差了一个潮水,也就是不新鲜了的意思。说一个人喝“差潮”了,是指喝酒的人的眼睛就像“差潮”的鱼一样。
这是我母亲经常说我父亲的话,现在,父亲是喝不动了,他已经自己把自己喝成了脑血栓,偏瘫在床上整整十年了。现在这话理所当然就落到了我的老哥身上。
且说我见到老哥醉酒挂在门上后的结局。
我当然知道了,酒喝到这种份儿上,你越上前去劝,他的眼睛就越红。你就是给他提一个酒字,他都有可能把它当成真的酒喝下去,更增加了他的醉意。
当母亲把老哥当成十几岁的淘气孩子在院子里追打时,我老哥居然当院舞了起来。平时,他是典型的山东汉子,你要是对他提个跳舞的词儿,他会从鼻孔里发出一种轻蔑的声音。在他的眼里,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什么严重的事情到了他那里,就是一句话:“多大一点事。”他为人豪爽,仗义疏财。人家找他借钱,经常是肉包子打狗的结局。你不知道他借给了人多少钱,但他儿子读高中择校时,还是我的老母亲给他拿出了3万元钱。他身上已经没有钱了。但就是有一样,没有勇气对酒说一个“不”字。
我走到楼下所见到的就是这样一种戏剧性场面,我的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像老鹰抓小鸡似的在那里抓我的当院长的哥哥,一帮子上小学的孩子们围在一起,笑嘻嘻地看着这滑稽的场面。我想这场面还是不要看了。
我们家这样的场面已经看了几十年了。我的现在已经偏瘫在床的父亲也曾经这样被我母亲喊叫了十几年。
回到家中,家里除了酒味就是酒味。我习惯性地数了数墙边上的酒瓶子,如果我不在酒桌上,我回到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数数酒瓶子。
墙角上的酒瓶子有十几个,这不算多。我们家正常的情况下喝的啤酒就要有这样多。但这一次情况不妙的是,酒瓶子中有五六个品种。这就意味着他们喝了五六个品种的酒。
喝酒的人都懂,酒是千万不能掺和着喝的,这一掺和,一斤酒就能往上翻几倍。不用说,他们是喝了太多的掺和酒。
茶几儿上还摆着几瓶没有喝完的酒,酒鬼,五粮液,茅台,XO马爹利,这是来了贵客,家里珍藏的好酒都搬出来做彻底的品尝。
杯子里还有一半橘黄色的酒,我拿到嘴边一闻,应该承认,这洋酒的味道就是香。如果是在平时,我会与坐在轮椅上的父亲讨论一下关于洋酒和国酒的优劣。但今天这味道,使我的耐心彻底崩溃了,我抄起这杯马爹利就倒进了卫生间的马桶里。
没有想到,就是这二杯酒,把我引向了一场暴风雨中,我成了家里的罪人。
父亲一听我把酒都倒进了厕所,就很严肃地让保姆小香把他推到客厅,那是我们家的酒厅。只听他口齿很清楚地说,你敢倒我的酒,我就不认你这个女儿。
他已经偏瘫了近十年,不说当初的偏瘫是与酒有很大的关系,就是这十年来,我和老哥对他的偏瘫所作的努力,不是他的女儿,是绝对做不出来的。我,们把美国的,香港的,西藏的,新疆的,凡是能治中风的药都买过了。我和老哥挣的钱,不管是正业的,还是副业的,大部分都用在为父亲买药上了。为了这个偏瘫的父亲,嫂子也一去美国不复返,使老哥的婚姻成了空头支票。
但他为了一杯酒,竟可以不要我这个贴心为他好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