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03期-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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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喝酒一开始并不引人注意,因为父亲屡喝屡醉,让我们都对喝酒没有什么好的印象。但父亲病倒以后,就看出来母亲的酒量了。
父亲最后一次病倒的时候,我和哥哥都已经来到北京工作。只剩下父亲和母亲住在一起。父亲倒下的时候,母亲怕耽误我和哥哥的工作,一个人背着父亲去做核磁共振。做这个检查需要到军队医院,当时又没有护工,只有母亲一个人背着父亲,每次我一想到这个场景就要掉眼泪,什么是夫妻,到这个时候才是真正的夫妻。
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说,不累,我每天回家喝两瓶啤酒,就解乏了。
后来,我们各自从外地赶回琴岛的时候,父亲的病情已经稳定下来,母亲身边也有了小战士帮忙。我问母亲,为什么不打电话叫我们。母亲说,叫你们回来,你爸爸也好不了,你们也背不动他,还是我自己干吧。反正,每天晚上我都到那个医院的售货亭去喝两瓶啤酒。我举着瓶子喝的时候,把周围的人都吓坏了,说,哎呀,这个大娘,真是好酒量!
母亲喝酒有个特点,不上瘾。有的时候就是为了一个仪式,或者是因为有个好菜而已。自从老爸偏瘫以后,母亲喝酒就成了解乏的方式。经常是从外面买完东西回来,就是一罐琴岛啤酒,把啤酒当茶喝,或者是当成饮料。对我们来说,此时的母亲,已是家里的功臣,她想做什么,都大力支持。本来看到母亲这样喝酒,接受父亲的教训,是很想劝她一番的。但是想到她不仅是在体力上的付出,就是精神上,也是很紧张的,也就由她喝去了。
后来哥哥在北京分了大房子,才把父母从琴岛接了过来。为了奖励母亲照顾父亲的辛苦,我的主要任务就是陪母亲周游北京的旅游风景区。
有一年春节,下着大雪,我带着母亲和小阿姨去颐和园的苏州街玩。母亲对那个街很有兴趣,一会儿要买小金锭,一会儿又买小食品,到了一个挂着“绍兴老酒”旗幡的小店,母亲的兴致来了,坐下来,要了两大海碗花雕酒,还要了一小碟茴香豆。绍兴酒要加热了喝,母亲喝得很来劲,对店老板说:“这个酒香,比我们的即墨老酒好哈(喝)。”接着,母亲又要了两碗,我知道这个酒的后劲挺大,便提醒母亲要小心。母亲说:“这才多大一点,我在家里和你爸爸喝老酒都是用大茶缸喝,一个人一晚上喝一茶缸。”
我看到店老板很佩服的样子。其实,我自己也不是很了解母亲的酒量,只是知道父亲说过,他喝不过母亲。
生活渐渐好起来了。母亲在北京的日子也逐渐熟悉起来。她老人家精力旺盛,不怕辛苦,就怕寂寞。虽然父亲因为偏瘫使她不能离家半步,但她住在地坛附近,每天早晨要起来锻炼。所以,只要地坛有什么集会、促销什么的,她是最先知道的主顾。
母亲对于吃的东西,尤其是对那些有地方特色的各种酒,最是感兴趣。她爱喝一种叫野山葡萄的红酒。那种酒用玻璃瓶盛着,一瓶就有五六斤。看上去,更像是一种家庭饮料。母亲爱喝那种葡萄酒,有点酸还有点甜的味道。于是,每次地坛有促销,她一定会搬回家几大瓶。再后来,人家公司的人知道老太太爱喝这种酒,就干脆打电话来家,如果需要,就直接送上门。一般来说,这样的红酒,母亲一周就可以喝两瓶。即使母亲这样的喝,也不能阻止生产这种野山葡萄酒厂倒闭的命运,因为不久就再也买不到这个牌子的酒了。一个工厂总不能只生产给一个客户喝吧,尽管我母亲是那样地推崇这种红酒。
可是,就在这种酒断顿的几个月后,电视里就开始曝光了,说是在市场上有几种野牌子的酒,实际上是一些农民用些甜水再加上点白酒自己制造的,这种酒喝多了会中毒,严重的还可以导致脑痴呆。我们把这个消息带给母亲,母亲听了很不以为然。而后,她竟然也有了父亲的口气,说,连这点小酒都不能喝,我还有什么乐趣呢?
的确,母亲来到北京后,她一直就闷闷不乐。
不是经济问题。现在的经济已经比从前好多了,父亲和母亲的工资几乎可以放在琴岛不动,老哥的工资卡就在母亲手上,我每个月都要给母亲交所谓的生活费,其实就是变相多给母亲点钱。我也有自己的打算,母亲比我会省钱,这钱与其放我这里,不如给母亲,还讨得她欢喜,还能存住钱。这样,母亲在经济上没有任何的困难,所以才能那样成批地买酒喝。
母亲的郁闷,主要来自精神。
记得父母刚到北京的那天,我们去机场接机。母亲首先从飞机上递下来的是一只小塑料桶,那里面是两只小乌龟。说这是他们的朋友,无论如何不能丢下他们。我知道他们是从心里不愿意离开家乡。
居住条件是大大改善了。父亲有专门的小保姆管理,母亲只是指挥一下就行。我每天下班要路过哥哥家,就到家里呆上一个小时,听听这一天母亲都有什么活动。多半是母亲发牢骚,说在这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非常寂寞。
渐渐地,母亲的牢骚开始升级,她把她的寂寞上升到对北京的不满。说北京人傲慢,不愿意理人。我想是她说浓重的山东话,人家听不懂罢了。后来,就连天气也不顺眼了。刮大风时,母亲就说,北京什么鬼天气,琴岛从来没有这么大的风。正赶上这两年北京出奇的热,母亲又说了,这个北京有什么好的,热死人了,我们琴岛在这个时候还盖被子睡觉呢。碰上过节我们带她出去玩,她看见满街都是人就又有话了,这个北京,上哪里都有这么多的人,哪里能赶上琴岛。
她不但嘴上这样说,行动上更是如此。琴岛的天气,琴岛的亲戚,琴岛的食品,是她每时每刻惦记在心的事情。很厉害的思乡病。最厉害的是她用长途与琴岛的亲戚聊天,还到处邀请琴岛的亲戚来玩。这些我们都无条件支持、只要她不想家。
但是没有用。思乡病使母亲把一切的不快都归咎于来了北京。更厉害的是,她一到商场就去买回琴岛准备送人的东西。她精力旺盛,完全没有老年人的感觉,六十多岁的人,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等我老了的时候如何如何。我们也跟母亲开玩笑,那你现在是中年还是青年。但我们也担心,照这样下去母亲非得病不可。
小的时候,母亲是琴岛市委机关幼儿园的保育员,会讲很多关于大海的传说。我就听了不少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有的到现在还记忆犹新,也没有看过别的版本。我突然灵机一动,应该转移一下母亲的注意力,给她找件事情做,这样她就不会总是惦记着她的琴岛了。
我说服母亲,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把你所知道的关于琴岛大海的故事都写下来,我给你修改修改,也许将来还能出版呢。
母亲听了很有兴趣,一再问我,能行吗?我可不识字。
我说,你写吧。
母亲对我的写作是很骄傲的。我在经济上给予母亲很多支持也都是因为有稿费。记得我大学毕业后的第一次稿费是38元钱,那在八十年代初期也能办些事情。我给母亲买了一个大衣架,给我自己买了一个装订机,剩下的钱就都买了稿纸。后来,稿费提高了,我给母亲的钱也多了。有一年回家过年,我刚领来一份中篇的稿费,800多元,我连稿费单也给了母亲。这一个年,母亲逢人就说,女儿给了她800元稿费钱。那时的工资一月还不到100元钱。
现在,她自己就可以写小说,大约这件事本身就很让她激动。她让我带她去家乐福超市,买了几袋子圆珠笔,一副要开写的架势。我为她拿来稿纸,配好词典,老人家便开始写作了。没有想到的是,母亲一发而不可收拾。
她对写作上了瘾,简直就成了一个职业作家。我不断地听到保姆甚至小侄子的告状,说奶奶写作没有时间性,半夜还在写。小侄子更有意思,他开始与奶奶两个争词典,因为奶奶不会用汉语拼音,就自己发明了一套查字典的方法,把字典贴上了只有她自己才能看得懂的标签。这是好事情,我便大的小的词典各买两本。一人一套。
老太太的写作是很辛苦的。她要先打草稿,再修改一遍,直到自己满意了,再工工整整抄写一遍。这样算下来,她每写一篇故事,就要写三遍。我们的朋友知道了老太太写小说,都很惊奇,来看老太太时就让老人家拿出她的小说来看。老太太都是很高兴地拿出来给大家看,还很谦虚,总要解释地说:我也没有文化,不知道写得怎么样。大家就表扬一番。老太太听了就更努力了,写作呈正规化规模化发展,还自己编出顺序来:《大海的故事》(第一部),现在已经写到了第六部。
母亲写小说的事情终于在亲戚朋友中传为美谈,加上母亲的思想完全没有受到社会上名利思想的熏染,她很纯洁地认为这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这件事情被哥哥在中央电视台工作的同学听到了,他马上派来了记者,给母亲拍了一个小记录片,那就是在全国收视率很高的“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栏目。我还被拉去作为一个“托”诱导母亲讲述她的写作体会。为了使母亲自然一些,我对母亲开了些玩笑。结果记者全部播出。节目播出后,很让母亲风光了一阵。
夏天的时候,母亲要我们把播放的节目替她录制下来,她要带给她在琴岛的亲朋好友看。我又去找了好朋友,把录制下来的带子刻成光盘。
现在,出书的事情母亲是不再提了。主要是我这个做女儿的总是没有时间替她修改已经写好了十二本的《大海的故事》,但母亲的写作已经上了轨道,或者说已经很职业化。每天上午,她和保姆一起收拾完家务,买完一天的菜,就会坐到书桌跟前,写上一段她想出来的故事。中午她会午休一个小时,下午也会写上一两个小时。到了晚上,如果没有她感兴趣的电视片,她又会坐在书桌前伏案苦写。她像所有的作家一样,也有文思枯竭的时候,这个时候,她会很虔诚地阅读世界名著,当然都是童话类的小说。阅读一点世界名著,她的思路就明显地畅通多了。有时我也会读读母亲的草稿,也经常发现比较熟悉的故事。但是,母亲是用她的方式在写自己的故事,我当然不能干预得太多。
最有意思的是母亲做的读书笔记。她把她读过的小说里认为好的句子,会工工整整地抄写下来。她有她自己的鉴赏眼光。旅美作家严歌苓是我的好友,我对此友的文笔佩服到极点,经常要拿起来再三阅读。没有想到我母亲有一天在吃饭的时候对我谈起严歌苓,口气中很是赞赏她的小说语言,说是真生动,怎么人家写得那么“强”(像的意思,琴岛方言)。我大吃一惊,真是太有水平了,我们母女的审美眼光居然这样接近。
我马上要来了母亲做的读书笔记,看后,不禁哑然失笑。不知母亲是什么标准,严歌苓的小说语言确有非常精彩的句子,透着一种智慧和灵性,其中的幽默和揶揄没有那种洞察人性的眼光是不能体察出的。但母亲抄写的严歌苓小说中的语言,却是一些大白话,比如:“两个酸臭的胳肢窝”、“他染过的头发长了,花得像芦花鸡”、“他两只小臂像毛蟹”等,越读越可笑。后来我向歌苓复述时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母亲还在写着。尽管她对什么时候出版已经没有什么奢望,却已经习惯了这种写作生活。写作、读书使她的视野从狭小的家乡的海域打开来,伸向了更加博大的精神领域。没有写作,她就没有目标去读那么多的世界名著,她就不能去思考一些艺术形象的东西,这些精神的东西比起她以前念念不忘的具体的事情远了一些,但却深了许多,深到她体会到必须经过学习才能去理解,才能去获知。她变得沉静下来,尽管琴岛还是她念念不忘的地方,那是她的家乡,是心之所系的地方。母亲终于能够选择一种有意义的生活方式度过她的晚年,这是我们做儿女的一件快事了。
我们愿意做一切能让母亲高兴的事情。母亲从小没有上过学,写出的这些小说,是靠查字典写出来的。这种“高玉宝”式的写作已经坚持近两年了,两年来她几乎每天都在伏案写作。我下班回家经常看到的一个镜头就是:在台灯下,母亲像一个小学生一样,正在那里端坐着,一笔一画地写着她的《大海的故事》。
母亲像一头低头耕耘,不问收获的老黄牛。有时,我回家看到她眼睛都红了,问是怎么了,小保姆就会不满地说:奶奶一天到晚写,写到半夜,劝她也不听。我哥哥有时也会对我急,说,就怪你,你看你叫妈写小说,她现在简直就是不要命了。我看你怎么收场。
我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想当初,劝母亲写作,完全是不得已而想出的权宜之计。让一个没有文化的老年妇女当作家,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想出这样一个主意来的。
不过,这样的生活似乎平息了母亲心中的幽怨,她的生活基本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是聚精会神地写作、看书、记笔记,一部分就是过平常的居家日子。
许多朋友来看望母亲,他们知道母亲爱喝红酒后,下一次来看望母亲时一般就会带上几瓶红葡萄酒。这几年红葡萄酒的品种越来越多,而且好像三个比一个牌子正宗,母亲的葡萄酒都可以成立一个博物馆了。因为每人来孝敬母亲的葡萄酒的牌子都不一样。
于是,在我们家的饭桌上,就出现了很怪的现象,父亲上桌,要“八加一”,是一种我们用各种中药材给他炮制的药酒;母亲则是一玻璃杯红酒。冬天的时候,母亲很奇怪地还要兑上一些热水,说是太凉了。而我的老哥,一般都是一罐啤酒。如果碰上我和老公回家,我们就会热上家里特意准备的花雕酒。因为老公是南方人,最爱喝的是花雕。
这当中最有水平的是小阿姨,她能对每个人的要求都光顾到。所以,每当有外人来我们家碰上吃饭,都会表现出很惊奇的神态。
7
我是我们家的小资分子,不抽烟,不喝酒。在我们家,我因为从小身体不好,就成了全家的宠儿,有点像那个《革命家庭》里的妹妹水莲,娇骄二气都有。
但我是我们家的秀才,从小就喜欢写点什么。上小学的时候,正好是文革时期,那时的功课就是写批判文章。我经常得意地把自己写的文章拿到家里来念,父亲母亲坐在一边听的笑眯眯的,还不断地夸奖说,写得真不错。我哥听了很不以为然,说,全是抄的。父亲就说,就是抄能抄顺了也很不容易。
关于喝酒,我没有什么劣迹,也没有什么伟绩。真正是乏善可陈。
值得一提的是上大学时,我和班上几个女诗友经常到孔府的后花园去喝酒。不会喝酒,也不热衷于喝酒,只是觉得在孔子的老家上学,还作诗,应该要喝点酒。喝的是红酒,没有味道,但喝下去的都是青春的兴奋和豪情。后来,一瓶酒没有喝完,从学校到孔府要走几十分钟的路,就干脆拿上剩下的酒,到学校后面的棉花地里去喝,喝了多少忘记了,但喝得每个人都咯咯地笑,记忆很深。我就是在那种状态中写下了“双手一背,模仿着古人,断送一生憔悴,只须几个黄昏”的诗句,在学校成为诗人。
还可以一提的是,研究生毕业的那天晚上,有四个男生喝醉了,据说都是因为我。有一个没有喝醉酒的男生却牵着我的手,说:“叶子,你应该感到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