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03期-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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苇航住持说:见性成佛,随处都可自在。
苇航住持把米兰让进了寺中,又回头对站在山门口发呆的小沙弥说,虚云,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把木桶和扫把收了,洗洗你身上的灰土,待会儿就该进早斋了。
小沙弥这才提了木桶和扫帚进寺,沿着一条弯曲的红巷,去了寺后。
米兰自言自语地说:他叫虚云呀!
苇航住持和道宁禅师陪着米兰在墨缘斋里说话,虚云站在案前研墨,墨的香味弥漫在屋中,虚云闻见的却是兰的香泽。
刚进屋,米兰就不经意地环顾四壁,她没有看见那幅奇崛的《崖上墨兰图》,也没有看见南窗前那张古琴。
米兰说,真是好墨!人说书家有佳墨,犹如名将之有良马。
道宁禅师说:这是桐油顶烟之墨。书家识墨,看来,侠士定是书家高手了。
米兰说,哪里称得上高手,涂鸦罢了。
苇航住持问道:不知侠士家在何方,又是如何知道我和道宁禅师之薄名,知道敝寺中有一幅好画《崖上墨兰图》的呢?
米兰的脸上、身上散落着窗外的阳光,她的容颜在苇航住持的问询下呈现出一抹幽远的笑意。
米兰说,师父刚才说随处都可自在,我则随处是家,终日走在通向自我之终极的路上。我记不得我是怎么知道二位师父之大名和贵寺中有《崖上墨兰图》的,也许在路上听人传说的吧;也有可能我曾经到过贵寺,只是二位师父忘记了,可能连我自己也都忘了。
苇航住持和道宁禅师默然相视了片刻。
虚云研好了墨,退在旁边。苇航住持站起来,抬手请米兰赐书。
米兰起身站到书案前,说,请二位师父赐教。
米兰的字虽有些秀气,但秀气中却有一种激励之气。米兰写的是:“萧萧远尘迹,飒飒临秋晓。”
苇航住持和道宁禅师看见米兰落款时写下的“米兰”二字,两人又是一次无言却会意的相视。他们想起了二十年前那个自称是米兰的小僧,两人在心底里都叹了一口气,有好久两人都没有结伴去寺后山上看一看那个因疯癫而死的小僧的墓了。现在,两人都想不起他叫什么僧名,却清楚地记得他在痴狂中自称自己是米兰。
转眼就二十年了。
苇航住持打开墨缘斋中一个高高的木柜,木柜中有一个直径近两尺的青花直樽,里面插放着不少卷着的书画。苇航住持从中抽出一轴画,放在书案上打开。
这画就是《崖上墨兰图》。
米兰又闻见了那一股来自久远年代的兰香,虚云也闻见了。闻见了兰花之香的虚云忍不住一次次轻轻地抽动鼻子。
苇航住持圈起画轴,递给米兰,说,侠士远道而来,给寒寺留下了珍贵的书品,无以为谢,就把这幅画送给你吧。
米兰推辞说,此乃画中极晶,我虽喜欢,但实在不敢掠贵寺之美,多谢多谢!
道宁禅师说,我们乃出家之人,身外之物不足惜,大欢喜都来自我们的内心。何况,画即使给了你,它仍在我们心中。请侠士收下吧。
米兰只好接过画轴,俯身致礼说,多谢二位师父!多谢贵寺!
米兰难以忘记走过他的身边时,那人回过头来时那惊悚的眼神。
安静的院落,只有几只鸟在院中的柏树上鸣叫。道宁禅师说,这个院落四周的房间是寺里的僧人们的寝房,他们现在去做经课去了。过去,苇航住持、我,还有一人就住南面那间。现在,我和住持不住在这个院落。
米兰站在院子中间,她看见南面那间屋子的门斜开着,那扇宽大的红漆窗户的漆已经有些斑驳。再也不见了那个紧紧抓住窗棂的少年僧人。米兰在心里说出了“恍若隔世”四个字之后,又迅速地否定了。她在心里说:不!就是隔世。
但米兰有了和那个窗前弹琴、月下舞剑的人的联系,现在,她背上的行囊中就放着他留下的那卷画轴。一想到这里,米兰的脸上就有一种虚无的笑意。
他穿着灰色的僧衣在斋堂外劈柴,后背上已经有了一片湿湿的汗印。那把闪亮的斧子在他的手中起落着。每当他扬起斧子,一片明亮的阳光就从飞翔的斧子上反射出去,在幽暗的竹林中上下跃动。他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他只关注于自己手中斧头的起落,关注地上的木柴是不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在斧头下分开。
劈柴的声音很响,直到米兰和道宁禅师、虚云三人来到他的身边时,他才发觉。他回过头来,他看见了陌生的米兰,仅仅是一瞬,他就又低下了头,握住斧柄的双手颤抖不已,不能举起。
就那一瞬,米兰看见了他的眼睛中的景象,他惊悚的眼神就像一束剑刃的反光,刺中了米兰的身体。他的额上布满汗珠,他稀疏的胡须已经灰白,他眼睛中就像有旷世惊心的景象。
道宁禅师说:他叫圆规,二十年前突然疯了,然后就变成了哑巴。每见一个寺外的陌生人,他都会被惊吓得颤抖。当时的月波住持为渡他出苦海,便把他留在寺中,让他做一些劈柴之类的粗活。
米兰听见劈柴的声音再次响起的时候,她回头看见他背上的汗印正越来越大。
米兰离开龙潭寺再次路经山垭口时,已是下午。秋天下午的阳光中不时有金黄的树叶从空中飘下来,石上的四个大字在米兰的眼中也有了一种苍黄的感觉。
米兰手里握着青玉腰牌,对自己说,这是孙月走远的道路。
孙月走远了,带走了他展示的劲健和美,留下一个无法填补的空白,却要一个人的一生去回溯,去寻找,去追索。
而时间之流中又有如此之多的歧途亡羊的暗礁。
米兰拉了拉背上的行囊,离开山垭口,行走在秋天的下午之中,她的影子是那样的幽长。
背负雨伞和画轴的米兰现在来到大河岸边的古都之中。
站在汴河拱型的大木桥上,米兰从背囊中拿出了画轴,展开来看。在画之上,米兰看见了孙月,看见孙月躲藏在一瓣兰花的后面。他毫不知晓竟然有一个为他而再生的女子正在寻找他的下落,寻找自己的前世因缘。
米兰知道,这里已经距离那个叫孙花园的地方不远了,距离孙月不远了。
沿河的大街上走着驮运货物的毛驴和骡子,一间连一间的商铺挂着自己商号的旗幡,迎风招展。一艘大船在河中缓缓行来,七八个背纤的人一声声喊着低沉的号子。米兰穿过桥上的集市,穿过行商和车轿,走下拱桥,来到桥头的大柳树下。
米兰站在桥上眺望古都的繁华街景时,听见了那一声不经意间划拨出的琴声,古琴的声音。米兰在走向孙花园的路上,也从不放过寻找那把在龙潭寺失踪了的名贵古琴。
一个须发皆白、衣衫破旧却干净整洁的老人在树下卖琴。老人坐在山草编成的蒲团上,琴放在他盘起的膝上。老人看见了伸展在他面前的身影,当米兰的身影在他面前站定时,老人突然扬手弹起琴来。这琴看起来很旧,但其上的金徽玉轸却明亮耀眼,而且凤沼和龙池也都完好无损。
老人弹的是《广陵散》。
这是嵇康在生命的最后弹奏的曲子,是时间的绝唱。死亡就像这秋天的树叶,那肃杀的风越来越强劲了。
米兰已经肯定,这就是那张来自龙潭寺的古琴。
当老人弹完古曲,眼中已噙着点点泪花。
老人说,伏羲削桐为琴,面圆而法天,底方象地,龙池八寸通八风,风沼四寸合四气。琴长三尺六寸象三百六十日,广六寸象六合。前广后狭象尊卑也,上圆下方法天地也。
稍顿,老人问米兰,侠士要买琴吗?
米兰点了点头。
米兰几乎掏出自己行囊中所有的银子,恭敬地放在老人的身边,拿起琴走进了簇拥的人流中。
老人在米兰的身后高声说,侠士,你一身高古之气,你生来就该是这琴的主人。
大船行走在月下的大河之上,行走在星光之中。古铜色的流水在秋天的月夜好像是在时走时停地梦游。
流水之侧是秋天中露出水面的沙渚,远处是河堤,河堤上是树,正在夜色中飘飞着落叶;再远处是村庄,名叫孙花园,闪烁着点点灯火。
听不见狗的吠声。
孙月就居住在这个村庄中,今夜,一个为他而苦旅的人看见了他在夜间点着的灯火。
米兰站在船头,船在岸边停了下来。她取下背上的琴,坐在船头,在她的身下,船舱发出空洞之声。船是大河的琴箱。
月上中天,天空黯而蓝。村庄中的灯火一盏盏灭了,只有两盏孤独地闪亮在这蓝夜之中。米兰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然后垂下头来,双手悬在空中。突然,曲调破琴而出,与河上的星光、河上的月色共舞。
一河的水流,一河的月影,一河的琴声。
米兰的手指时而像秋天狂风中的落叶飘落水流,时而像秋天的雨丝在琴弦上回旋。七根琴弦像七根起伏的波浪,融为一体,分不出彼此。
米兰的指尖却隐隐地感到这琴弦比冬天屋檐上跌下的雪水更寒冷。
米兰在自己的琴声中幻化成了琴声,在内心的烛光中幻化成了在秋夜的月光中游走的灯火。
她看见了那一群曾经在河边跟随她飞翔的鸟,在大河之上颉颃翻飞。她也在这群鸟之中,她是一只飞在前面的白色大鸟,在琴声中飞,在大河的水腥味中飞,在水光和月色中飞,在落英缤纷的秋林中飞。向着眼前的村庄,总也到达不了的村庄飞。
在琴声中飞,她就是惶疑的琴声,在水光中飞,她就是那闪烁的水光,在月色中飞,她就是那晃动的月影。她已经羽化,她身上的白色农衫如大鸟般翩翩起舞。
她是一枚离开了大树的落叶,光洁金黄的落叶,琴声托举着她,她的闪亮的身体反映出星辰、月色和水光。
或者说神秘的苍天抽去了她身体的重量,她感到自己轻如纸鸢,冥想是一线丝绳,自己乘在琴声的风中,飘忽,飘忽,飘忽得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飘忽得找不到自己的身体。
米兰在这种感觉中向上飞升。
让这幽深和空茫的琴声把这夜晚照亮,让这水中的船升上云端,做那月亮的睡巢;把这追寻的苦旅化成大河的流水,奔腾出时间的音乐。这是米兰面临自己的故事的结局时心的低吟。
那两盏最后的灯一闪,也寂然地熄灭了。与此同时,米兰的手指一握,琴声骤然停止在这灯火的熄灭中。
这是结局前的前奏,谁也无法阻止结局的到来。也许,琴声永远也剖不开这夜的神秘。
米兰背着琴、剑和雨伞,走在秋日里晴朗的阳光中,走在平坦无垠的原野上,走向眼前的村庄。
村口有一棵巨大的槐树,一群孩子在树下戏耍。看见米兰走近村口,一群孩子一哄而上,把她团团围住。一个孩子看见了米兰腰上的腰牌,说,好漂亮的腰牌。这个青玉腰牌跟珠珠家的一模一样。你是去珠珠家吗?
米兰说,珠珠是谁?
小孩说,珠珠是村北孙家的女孩子,平时,她家不让她和我们一起玩耍,要她读书,学剑。
米兰说,我不去珠珠家,我去我要去的人家。
米兰的话让孩子们哄然大笑。
米兰走进村中,村庄中似乎空无一人,没有狗的叫声,也没有鸡鸣。米兰一个人走在村街上,已经转了好几条街,拐过了好几个街角,却连一个人影也没有见到。她好生奇怪,回过头来,却又看见了村口的那棵大槐树,而那群孩子就像一群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无影无踪了。
米兰站在街头,阳光下她的影子在发白的土墙上暗得有些让人惊心。米兰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又回到了可以看见村日大槐树的这条街上,现在,她甚至搞不清天空中太阳的位置,搞不清东南西北的方位。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村庄。
孙月就住在这个村庄的中间,就像一张蛛网中间的蜘蛛,远近几十里的人都知道。米兰想,她除了继续寻找街道的拐角和出口,继续行走在村庄之中,别无他法。米兰狡黠地笑了一下,在她的这一笑中,她脸上的阳光就轻轻地一闪。
如果这个结局的安排不是神所为,那么隐居在村庄和时间深处的孙月未免就太刻意、太精心了。米兰认为孙月为她设置了这个最后的迷宫,她沉入自己梦游般的虚幻想象中,行走在模糊的空间和时间中。
另一方面,米兰想,现在的孙月一定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人,他建设这样的村庄,守护这样的村庄,立志与这个村庄的所有来人开这样滑稽的玩笑,偷窥别人不辨东西地在村庄中绕行,找不到道路的出口和头绪,他自己则躲在暗处哈哈大笑。
还有可能就是,建造这样一座村庄是走过了自己青春年华的孙月的理想,他想建造一座他人永远也不能到达最后目的地的迷宫,他居住的中心别人永远都是可望而不可即,就像一只蚂蚁爬上了一条一端旋转了一百八十度之后和另一端又连接起来了的带环。孙月热衷予这样的智力游戏,并乐此不疲。
米兰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到了中午,她的身影在阳光中积聚在自己的脚下。中午的阳光使人疲倦和困乏。那个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的结局即使米兰困惑又使米兰亢奋。这样的结局和现身的米兰仅仅相隔丝毫,就像一层纸,这纸是什么?是空间,更是时间。
弯曲的街道,突然出现拐角的街道,在米兰的脚下延伸。米兰再次左转的时候,她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米兰。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似乎都有那么一丝迟疑,互相看了看。米兰甚至闻见了那隐隐的兰花之香飘荡的气息。人在中年的他穿着几乎及地的丝绸夹袍,面目和善,走路的风度给人沉稳又大方的感觉。米兰的直觉告诉米兰,他就是孙月——一个曾经云游四方的浪子,一个诗人,一个画家,一个酒仙,一个琴师,一个剑侠。
这只是米兰的猜测,仅仅是猜测,事实上至今仍然是猜测。如果这个人真是孙月,他在和米兰擦肩而过并注意地看她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米兰一无所知。米兰回过头来,想再看他一眼的时候,他已经转过街角,不见了。
再向前没有走多远,米兰就看见了这个村庄的中心,一座圆形的庭院,灰色的高墙环绕着它,院中有两座圆柱形的灯塔,一座白,一座黑。米兰几乎绕了一圈,这才找到它的大门。大门的门额上,写着“丝桐兰雪庵”,左下题有一行小字:“孙月自题”。
看见“丝桐兰雪”四字,一瞬的惊喜之后,一种意兴阑珊的空茫感笼罩住了米兰的身心。米兰想摆脱这种低落的情绪,结果却越陷越深,不能自已。
米兰感到自己在最后的结局中失语了。
如果两人相见,她不知道她说什么,有什么话要说。
米兰甚至不知道两人相见还有什么意义。
米兰想,那个和自己擦肩而过的人不是孙月。逝者如斯夫,人和河流没有区别,一个人是不会两次和同一个人相遇的,即使是自己。在现在的孙月的眼中,自己是谁,是云,是圆规,是米兰?即使是圆规,自己也可能是一个他根本就不认识的人。
米兰取出行囊中的画和腰间的玉牌,拴在了大门的门环上。透过门的缝隙,米兰看见了孙宅的院落。院落中,一条小径弯曲着飘逸而去,均衡的两爿院落各由青黑和白色的石头铺砌,形成鲜明的对比,望而触目惊心。
两爿院落回旋的中心,是两座与其颜色相反的灯塔,黑中是白,白中是黑。
就像米兰心中被时间刻塑而成的伤花。
我是在一家冷清的客栈中听说那座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