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03期-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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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髫之后,觉得再坚持等待什么,就没有什么意义了。银心也罢金心也罢,能够不添麻烦,就够可以了。
银心热情地投入建设小家庭的奋斗之中,演戏倒成了她的副业。她越来越有主动权了,工欲善的日常生活基本都由她掌控,她总是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只有晚饭之后的散步,工欲善才有一段时间的空隙,银心一边看电视一边轻松地说:好了,老公,批准你透一个钟头的气。工欲善非常厌烦这个“老公”的称呼,一副小市民腔调,但是他已经不像从前那样直截了当表示他的不满了,他只能笑着说:哎哎哎,还没登记,还不算老公啊。
银心回答工欲善也很爽快:是工欲善的工,老工,不是老公,你晚上还去学外语吧?
初秋傍晚,每天散步到闻莺馆附近,一开始就远远地绕开了,以后慢慢地试着走近,终于也可以路过那里了。渐渐习惯,开始天天在此徜徉,在桃柳之间的那张木条凳上闲坐休息。他出来散步之时,往往是游人倦归之际,那张木凳上几乎很少有人。有一天下着小雨,天气微凉,工欲善撑伞缓缓而行,听到一声几乎凄厉同时又极婉转的莺啼,他一下子顿住了,他看到柳条的微摆中,落红纷纷,湖上一边昏黄,缥缥缈缈地传来长调之声,熟悉的声音,听不清歌词,绝望的榔头不知从何而来,突然重击在他心上。接着,他看见木凳前站着一个男人,工欲善走过他身边才知道,他是在等他。他是琴师。
小伙子很得体,高高的个子,消瘦的面容,下巴略微有些起翘,有一点点乡村艺术家的土洋兼备的执拗的神情。他礼貌有加地向工欲善问好,说他从下午开始就在这里等他了。这让工欲善有些惊诧。琴师原来是很聪慧的人,又很清晰地告诉他,是银心告诉他们的,工老师你每天都要到湖边来散步。说完拿出了一个扇盒,说:听说工老师要结婚了,垂髫让我专程给你们送一件结婚礼物。工欲善看着这扇盒,苦笑了一下,他知道那里面放着的是什么。他接过了,琴师问要不要看看。工欲善说不厨了,垂髫送的礼物总是好的。他们就这样僵在湖边,工欲善终于问:她还好吗?
琴师脸上就有了光,说:看东西是不太行了,不过心情不错,白天还有生意,夜里她还去演出。
工欲善哦了一声问,垂髫回来了?琴师回答说回来两个月了,推拿屋开张的时候,银心她们几个姐妹还给小店剪彩呢,怎么,工老师你不知道?
工欲善一边往回走一边发怔,断断续续地让琴师转告垂髫,还是身体要紧,白天工作,夜里演出,是不是应该合理安排一下。如果经济上有什么问题,朋友们都可以帮忙的。琴师听了他的话,就像是为垂髫辩解:主要是因为不能让功夫断了。上台演出,哪怕站着唱一段,接上了这口气,知道行情世面,是最要紧的事情。
工欲善站住了,想,一个人,真有一个念头,要打消它,就好比要这个人的命。
前面就是扇庄,工欲善邀请琴师去,琴师摇摇头,展现给工欲善一个微笑,是那种被垂髫感染过的微笑,他们真是骨子里很相像的一对。工欲善想到垂髫,伸出手来与他握别:谢谢你们的礼物,我会珍藏好的。其实你们完全不必和我们隔得那么遥远,其实到这里也可以开推拿诊所。顺便还可以唱越剧。你看我的扇庄,大柳树后面的,看到了吧,人气很旺的。如果需要,我可以帮你们打听一下。真的不想去我那里坐坐吗?
他目视琴师,淋着小雨走进柳阴深处了。
九
晚上,工欲善像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看一会儿新闻联播,银心陪着他,一会儿看一看他的脸色,然后撒娇地把头靠在他腿上。
他一句话也不说,电视机里的播音员说个不停,小屋里的气氛就有些微妙起来。
工欲善突然问银心累不累,银心笑笑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也知道问我累不累。当然累了,布置一个新家,哪里是那么容易的。
为结婚,工欲善已经在清波门按揭买了一套公寓房,银心天天在那里张罗。听银心那么说,工欲善就两手用力,一屏气托起了银心,把她扔到床上去了,说:趴下,我给你按摩。
银心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说:你按摩,我给你按摩还差不多。话虽那么说,她还是听话地趴过身来,脸就埋到枕头里去。工欲善就坐在床沿边,两手握着她的肩膀,一下一下推了起来。银心就舒服地呻吟,断断续续地从枕头里发出声音:没想到你不但会画扇子,你还会推拿。对,对对,就是这里,下面,再下面一点。以后没饭吃了我们就……她突然不说了。
工欲善一边缓缓地用手掌按着她的背,一边说:今天见到琴师了,说垂髫回来了,他们开的那个推拿诊所开张了。
停了一会儿,银心才闷在枕头上,瓮声瓮气地说:垂髫回来好多天了,她说她是学成归乡,她又回琴师那里去了。谁都没提那个什么战斗英雄的事情,这事情就一风吹,投发生过一样了。
我见到琴师了。工欲善说。
银心便问他对琴师的印象如何。工欲善想起那个一意孤行的执拗的下巴:这个人可以像一个新面粉口袋那样翻过来抖,从里到外一样。
银心抱住枕头把头抬起来,想了想,说:其实垂髫还是好福气的,她走到哪里都有人欣赏。
工欲善按住银心:不知道闭上眼睛推拿是怎么回事,我试试,你别动,我试试。银心一边屏住气止住笑,一边还是忍不住笑,说:闭上眼睛,不就是盲人摸象吗?
工欲善摸摸索索地在银心背上按摩,眼睛一闭,心思就出来了,就绵延到了两只手上,一下,二下,渐渐地就有了章法。他有些惊讶,原来失明可以是这样的,便说:看来,有些事情是只有盲目才能做好的。
银心一下子就从床上翻了起来,把工欲善推倒在床上,也闭上双眼,摸摸索索地找寻着枕巾,一边说:我来试试,我来试试,很好玩的啊。她好不容易摸到了枕巾,一把就蒙在头上,脑袋肿成一团,看上去就像一个被绑架者。然后摸索着两手,想摸工欲善的腰,结果摸到了臀部,她就大笑起来。接着她开始按摩,一边说:我可没有学过啊,业余水平啊,体验生活啊。然后她就呛了起来,说:我得喝点水。你别起来,我试试看闭上眼睛怎么样倒水。她就朝桌上摸去,一边格格格地笑着,手势很轻,很小心,摸了一会儿,摸到了。她又开始摸杯子,一边又说:你可别帮我啊,我试试看这是怎么回事,你可别帮我啊!她再一次强调。
工欲善躺着,蒙着头:我没有帮你,我没动,你自己小心啊。
然后他就听到咣当一声,一下子抬起头,看到银心站在门口桌前,一只手扯下头上毛巾,另一只手中的杯子掉在地上,换成了一个热水瓶。她双眼含着泪水,轻轻地断断续续地说:我受不了了,我实在受不了了,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她看看手中的热水瓶,又看看工欲善,下嘴唇就咬了起来,好像打不定主意,是扔过去,还是放下来。
工欲善撑起身子,在床上愣了一会儿,起来,走到银心身边,把她手里的热水瓶拿开,她一下子就号啕大哭起来,双手抓打着工欲善,边哭边叫:你不能对我这样啊,你不能对我这样啊,你这样折磨我我受不了了啊……
工欲善让她打了一会儿,她动作慢了下来,最后抱住了工欲善,呜呜呜地哭着,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瞒你的。
工欲善摸着银心的头发,说:我知道。他的目光对过去,前面书架上,放着的正是那把琴师退回来的桃花扇盒。他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打开扇盒,取出桃花扇。再睹旧物,别来无恙。他哗地打开,对银心说:你看,桃花扇回来了,来得正好。正好让你用上。记住春节结婚的时候你得拿把扇子,你拿着,拿着。他几乎强迫地把扇子塞到银心手里。银心眼里含泪却不知所措,握着扇子,不明白地看着工欲善。工欲善按着她肩,轻轻转了她的身体一圈,调整着银心手执扇子的形体:扇子其实就是为女人诞生的。伏尔泰知道吗?不知道没关系,我以后会告诉你的。伏尔泰说,不拿扇子的女士犹如不拿剑的男子;还有英国画家诺思柯德,当然他你也不会知道,他在给皇后夏洛蒂作画时说,上帝啊,她的优雅和动人的风度全靠那把杭州扇子来衬托的;查尔斯王子和戴安娜王妃你肯定知道了,他们结婚时做了一批每把价值一千余美元的珍贵折扇,放在花篮里赠送给参加婚礼的贵宾作为礼物。我们这一次也俗一把,我这里有那么多扇子,我们来一个杭扇婚礼,你看这个主意怎么样……
银心一折一折地收着扇面,紧张地盯着越来越兴奋的工欲善,眼睛咕噜噜转,脑筋好像不够用了,她这种笨乎乎的样子让工欲善感动。他正要把她再次搂到怀里,脑袋上狠狠地被砸了一下,是银心收拢了扇面,然后耳边一个霹雳炸响:婚礼婚礼婚礼个头啊,谁跟你结婚,谁跟你这个小男人结婚……你死去吧——
工欲善被银心这一记打得找不到北,他愣得一下子就弹直了:你……你……你你……他说不出话来:你什么意思?你有话为什么不好好说?
银心继续大叫:我不好好说还是你不好好说,你不就是找借口吗?你不就是遮着掖着吗?明明自己画得不如人家才留不了校,偏说人家不如你;明明想跟垂髫好,偏偏拿我来推拿;明明这扇子给人家退了气不打一处来,偏偏要跟我办什么杭扇婚礼!什么戴安娜英国女王,你骗谁啊你,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变态!
工欲善这才叫目瞪口呆,哆嗦半天说:你给我出去!
银心就冷笑:你为什么不说你给我滚啊!我就等你说这句话呢!这才说出半句心里话。其实我和你也是半斤八两,你以为我愿意跟你呆在这个破扇庄里啊!你心里没有我,我干吗心里要有你啊?
她龇牙咧嘴,像只雌老虎,丫头相荡然无存。她突然开始飞快地收拾东西,眨眼间人就不见了。工欲善一开始气得呆若木鸡,转而又万念俱灰,在措手不及中度过一夜,第二天无精打采,元气大伤。到下午才想起来收拾屋内残局,发现桃花扇无影无踪。
就这么让日子推着走。天凉了,扇庄生意自然冷清。沪上父母要他去上海,工欲善找了个借口,说是要为考研作准备,就这么搪塞过去。转眼寒假已至,大家都以为他春节要结婚的,现在银心无影无踪了,郑杰两口子也销声匿迹,他守着一屋子扇子,他无话可说。
除夕夜没有人干扰他,大年初一他到湖边去转,却意外地在闻莺馆茶楼门口碰到了郑杰。郑杰支支吾吾,问他为什么不跟着银心回嵊州,工欲善这才知道银心回老家去了。工欲善说一个人过年好。郑杰回答得很有意思:我说连襟,我本来是想让你到我家来过的,你这一说我就不好开口了。不过你也不要把架子摆得太足了,你的优势已经式微了,别太不当一回事啊。
工欲善忍了忍,也没忍住:郑杰,有个问题我真没弄明白,究竟是你们非把银心塞给我呢,还是银心和人赌气拿我当赌注呢?
郑杰回头看看茶楼里,小王正在那里拉开架势,招手让他过去。他对着他耳根说:都让你说着了。有个嵊州大款在杭州发了财,追银心追得紧,可惜乡下有黄脸婆的。小王知道了坚决不让,这才有你这一出。我们原本以为你这里问题不大,谁知你心有旁骛,你这家伙伤人啊。你实在喜欢垂髫你就为她承担,你娶个女盲人也是西湖风流佳话。可是你又不敢。你就那么患得患失,遮遮掩掩,最后,阿龙阿龙,两头脱空。
工欲善盯着郑杰,一句话也不说。郑杰替他说了:我知道你心里在诅咒,到现在才告诉我这些,真是恬不知耻。我认了。人嘛,都有自己不说的心事,可大多数人都能在心里分清。你不行,你这人没把自己弄明白,也没把事情弄明白。所以你永远心挂两头,模糊不清。说你是哈姆雷特嘛,你也没那么深刻。我想来想去,你也就是一个白娘子才会到断桥上和他相会的许仙——许仙在清河坊卖药,你在涌金门卖扇,除了朝代不一样,其他的也差不多。
如此恶毒地攻击完工欲善,郑杰就打着哈哈走了。奇怪的是工欲善没生气,他慢慢地沿湖走,越想郑杰的话越对。
回到扇庄门口,就听到电话铃响,是银心快乐的声音,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银心要他第二天就赶到嵊州去,说要请他看社戏。工欲善心一下子开了,想都不想,让她早一点回杭州。银心一愣,叫道:有垂髫的戏呢,你也不看?
十
船在剡溪间划行时,雪就大朵大朵地下来,因为一落到水中就悄然不见,看上去虚无得很,像舞台上幻化的灯光效果。周围是大块的坡地丘陵,曲线虽然好看,但没有庄稼和树木,就显得凄凉。工欲善坐在小小的船舱里,对面坐着琴师,当中放着一个很小的炭盆,放出的微弱的红光,对于取暖,一点也不顶用。工欲善的双脚冻麻木了,眼前一片片地昏黄,越来越像旧式图片。
问艄公还有多少路,艄公说还有一段路呢。琴师则泰然自若,取出两瓶黄酒,打开了一瓶黄酒请他喝,自己也喝了起来,他是专门来县城接工欲善的。说:我们习惯了,一年到头,就这样赶场子。
工欲善也不推辞,大口喝了起来,问琴师,这样的天气,还会有人来看吗?琴师说:是包场啊,有没有人来看,都要演的。工欲善很想知道垂髫眼睛不好,如何在台上走戏,但他不想问琴师,就闷着头喝酒。看天色暗得几乎只剩黑白二色,艄公在船头咿呀作响地划桨。琴师点起了一盏汽灯,挂在船头,那微弱的白光照得水路更加渺茫,工欲善从船舱里出来,看周围一片雪光清气,突然想到,王子猷当年就是在这里夜渡访友,乘兴而归的……
不知过了多久,琴师也跟了出来,指着前面一团红光之处,说:我们到了,她们已经开演了……
这个戏台果然是搭在水边的,已经看得到不少鸟篷船如梭子一般穿插在戏台下,密密麻麻一片,顶着漫天飞雪,煞是奇观。工欲善这才想起来问她们演的是什么,琴师说是《行路》,工欲善没听说过什么《行路》,艄公本是个没嗓子的人,偏又是个戏迷,大概因为就要到目的地,兴奋起来,一边使劲摇着橹一边尖着嗓子,道起自来,原来是那秀才王魁,因投亲不遇,流落异乡,病倒在雪地中,被名妓敫桂英所救,并资助他读书,二人结为夫妇。谁知王魁赴京得中状元,竟入赘相府,寄给桂英一纸休书。桂英悲愤欲绝,控诉无门,海神庙含冤自尽。一缕冤魂,引得判官小鬼出行,跋山涉水,直抵京都,活捉了王魁。
说话间橹声咿呀,戏台近在眼前,就陡峭起来。船舟碰碰撞撞,擦了邻家的乌篷舱,就听隔壁一声大吼——作死啊你——赶紧抱歉地回头,带毡帽的看客早就眼睛发直回神到舞台上,还有手里端着一碗黄酒的,半举着,嘴也半张着,哪里还管得过来那半肩的白雪,已然被那催命锣鼓震得灵魂出窍。此时,判官和小鬼们已经蜂涌而出,只听那判官十刹阎罗般的一声——敫桂英,白衣白裙的敫桂英就踩着锣点上场,工欲善激动起来,他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银心的敫桂英。判官看上去凶神恶煞,却夸张得有些奇怪,长髯黑腮,面目狰狞,身披一件大红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