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一个谋杀犯的故事-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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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格雷诺耶有点累了,他打着哈欠说:〃瞧,我完成了一项伟大的事业,我对此非常满意。但是如同一切完成的事物那样,它开始使我感到无聊。我现在想告退了,在这充满工作的一天结束时,在我心灵的房室里再做件令人高兴的小事。〃
伟大的格雷诺耶说着,张开两只翅膀从金光灿灿的云端飞越他心灵的夜色大地回到家里,即自己的心里,而那些芳香精灵则在他的下方载歌载舞地欢庆。
啊1回家真让人高兴!这个兼有复仇者和世界创造者的双重身份让人化的力气可不小,此后让自己创造的精灵欢庆几个小时,这也不是最地道的休息。伟大的格雷诺耶对神圣的创造职责和代表职责感到厌倦,渴望着家庭的他的心脏像一座紫色的宫殿。它坐落在一片隐蔽在沙丘后面的石头荒漠里,周围有一块沼泽地绿洲,后头有七道石墙。只有飞才能到达那里。宫殿有一千个房间,一千个地下室,一千个高级沙龙,其中一个沙龙里有一张简单的紫色长沙发,格雷诺耶在劳累一天后就躺在上面休息,他此时已经不再是伟大的格雷诺耶,而是完全不对外的格雷诺耶或是普通的可爱的让一巴蒂斯特。
在宫殿的房间里摆着货架,架子从地板直顶到天花板,架子上放着格雷诺耶有生以来收集的所有气味,有数百万种。在宫殿的地下室里,桶里放着他一生中最好的香水。这香水若是成熟了,就被抽到瓶子里,然后摆在数里长的潮湿阴凉的走道里,按年份和来历分类,多得一辈子也不能把它们全部喝下去。
这位可爱的让一巴蒂斯特终于回到他〃自己的家〃,躺在紫色沙龙他那普普通通而又舒适的长沙发上若是愿意的话,最后再脱去靴子他拍拍手掌,喊来他的仆人,即看不见的、感觉不到的、听不见的、首先是嗅不到的。完全是想象中的仆人,吩咐他们到各房间里去,从气味的大图书馆里拿来这本或那本书,到地下室去给他取来饮料。想象中的仆人急急忙忙,而格雷诺耶的胃却意外地痉挛起来。突然,他像个站在酒柜旁感到恐惧的酒徒那样情绪低劣,人家会以某种借口拒绝给他想要的烧酒。什么,地下室和房间一下子都空了?什么,桶里的酒都坏了?为什么让他等着?为什么人还不来?他马上要喝,他马上要。他这时正发病,若是要不到他马上就会死。
但是别激动,让一巴蒂斯特!安静,亲爱的!人马上就来,马上就把你要的东西拿来、仆人们已经飞跑过来一了。他们端着托盘,上面放着气味之书,他们用戴着白手套的看不见的手拿来一瓶瓶名贵的饮料,他们把东西放下来,非常小心,他们鞠着躬,走开了。
终于剩下了他一个人又一次!孤单一人!让一巴蒂斯特伸手去拿那本气味之书,打开第一只香水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举起来送到唇边,喝了起来。他一口喝下一杯凉爽的香水,真可口!喝下去舒服极了,以致可爱的让一巴蒂斯特幸福得流出了眼泪。他立即又斟了一杯香水:那是一七五二年的香水,其香气是那年春天日出之前在国王桥上把鼻子向着西方吸来的,当时从西面吹来一阵轻风,风里混合着海的气味、森林的气味和停靠在海岸边的小船的一点点焦油气味。这是他未经格里马许可在巴黎游荡度过的头一个夜晚将近结束时的香味。这是白天即将来临、他自由自在地度过的第一个拂晓的新鲜气味。当时这气味向他预告了自由。那个早晨的气味对于格雷诺耶来说,是一种希望之气味。他小心翼翼地保存下来。他每天都在喝它。
在他喝完第二林以后,所有紧张情绪、怀疑和不安都消失了,他的内心又平静下来。他把背部紧压在长沙发的款垫上,翻开一本书,若有所思地读起来。他读到儿童时期的气味,上学时期的气味,马路和城市角落里的气味,人的气味。他打了个舒适的寒战,因为这些全是可增的气味,它们消失了,现在又被召唤出来。格雷诺耶怀着厌恶的兴趣读着令人作呕的气味之托若是反感超过了兴奋他就把书合上,扔在一旁,另拿一本来看。
此外他还不停地喝着高级香水。喝过装着希望香水的那瓶以后,他又打开一瓶一七四四年生产的,瓶里装满加拉尔夫人屋前温暖的木头气味。然后,他喝了一瓶充满香气和浓郁花香的夏夜香水,它是一七五三年在圣日耳曼附近一个公园边上收集的。
他现在肚子里装满了芳香。四肢越来越重地放在软垫上。他的神志已经非常模糊。然而他的狂饮尚未到达尽头。虽然他的眼睛不能再读,那本书早已从他的手里滑落下来,但是他若不喝光最后一瓶,即最美的一瓶,他今晚是不肯罢休的。这最美的一瓶就是马雷街那少女的芳香……
他虔诚地喝着,为此,他笔直地坐在长沙发上,虽然他觉得很吃力,因为紫色的沙龙在摇晃。每动一下都绕着地旋转。小格雷诺耶以学生的姿势,两只膝盖并拢,两只脚靠紧,左手放在左边大腿上,喝着从他心灵的地下室取来的最美的芳香,一杯又一杯,越来越悲哀。
他知道自己喝得太多了。他知道自己喝不了这么多好饮料。但是他还是把这杯喝光了。他经过昏暗的过道从马路走进后院。他迎着亮光走。
他把杯子放下,由于多愁善感和喝得太多而发愣,又呆了几分钟,直至余味从舌头上消失。他直愣愣地望着。
与此同时,外表上的格雷诺耶也在他的粗羊毛毯上睡着了。他睡得和内心上的格雷诺耶一样沉,因为非凡的业绩和纵欲使两者都精疲力竭了,两者毕竟是同一个人。
但是无论如何,他醒过来时,并不是在他紫色宫殿的紫色沙龙里,并不是躺在七堵石墙之后,也不是在他心灵的春天般的芳香中,而是独自一人在坑道尽头的洞穴里,在黑暗中硬邦邦的土地上。他又饥又渴,难受得想呕吐,像个酒病特别厉害的酒徒在通宵狂饮后那样感到寒冷和痛苦。他匍匐在地上爬出坑道。
外面正是一天的某个时刻,多半是入夜或即将天亮的时候,但即使是半夜,星光的亮度也像外一样刺痛他的眼睛。他觉得空气中灰尘多,气味浓烈,肺部吸了它们像是在燃烧似的。周围地方坚硬,他与岩石为邻。就连最柔和的气味也在刺激他已经不习惯于世界的鼻子。格雷诺耶这只扁虱,已经变得像脱了壳裸露身体在海里游着的虾子那样敏感。
他走到流水处,从石壁上舔水,一舔一两个小时,这是一种折磨,现实的世界烧灼着他的皮肤,这时间没完没了。他从岩石上撕下几片青苔,塞进嘴里咽下去,蹲下来,一边拉一进拉员李一叫轨取按什么都得快HAN&是一又软肉的小动物,而天上有一群苍鹰在盘旋,他像是被追逐似的跑到自己的洞穴里,直到放着粗毛毯的坑道尽头。在这儿他终于又可以高枕无忧了。
他把身子靠回到卵石上,伸出两腿等待着。他必须使自己的身体保持静止状态,绝对静止,他慢慢地控制住呼吸。他那激动的心搏动得更加平稳,内心波浪的拍打已经减弱。孤寂突然像一个黑色的镜面向他的情绪袭来。他闭起眼睛。通往他内心的黑暗的门已经敞开,他走了进去。格雷诺耶心灵上的下一场演出开始了。
就这样,一天天,一星期又一星期,一个月又一个月过去了。就这样,过去了整整七年。
在这期间,外面世界发生了战争,而且是世界大战。在西里西亚和萨克森,在汉诺威和比利时,在波希米亚和波莫瑞,人们互相打着。国王的军队不是在路途中死于伤寒,就是死在黑森、威斯特法伦、巴利阿里群岛、印度、密西西比河地区和加拿大。战争使一百万人丧生,使法国国王失去了殖民地,使所有参战的国家损失了许许多多的钱,以致它们最后终于沉痛地决定结束战争。
格雷诺耶在这期间,有一年冬无差点不知不觉地冻死。当时他在紫色沙龙里躺了五天,当他在坑道里醒来时,他冻得几乎不能动弹。他又立即闭起眼睛,准备在睡眠中死去。但是后来气候突变,他被融化了,因而得救了。
有一次,雪积得很高。他设存方文把雪岑开挖地衣就以被冻僵的编幅充饥。
一次,一只死乌鸦躺在洞口。他把它吃了。这就是他在七年里所了解的外部世界所发生的事件。在其他情况下,他只住在山里,只呆在他自己创造的心灵王国里。倘若不是发生了一次灾难,把他从山里赶出来并把他推回到世界中,想必他会留在那儿一直到死,因为他并不缺少什么人。
□ 作者:'德'聚斯金德 李清华 译
第二章(2)
这次灾难不是地震,不是森林大火,不是山崩,不是坑道坍塌。它压根儿不是外部的灾难,而是一次心灵上的灾难,因而特别难受,因为这次灾难堵住了格雷诺耶所喜欢的逃路。它发生在他睡觉的时候,说得更好些是在他梦中,更确切地说,是他在心里幻想中的睡梦中。
当时他躺在紫色沙龙里的长沙发上睡觉。他周围放着空瓶子。他喝得太多了,最后还喝了两瓶红发少女的芳香。这大概是太多了,因为他的睡眠尽管像死一样沉,这一次并不是不做梦,而是像幽灵一样古怪的梦影贯穿睡觉的始终。这些梦影很明显是气味的一部分。起初它们只是以稀薄的轨迹飘过格雷诺耶的鼻子,随后它们变浓了,像云朵一样。这情况恰似他站在沼泽中,沼泽里升起了雾气。雾气缓缓地越升越高。格雷诺耶很快就完全被雾气包围了,被雾气湿透了,在雾团之间几乎没有自由的空气。他若是不想窒息激必须吸进这种雾气。而雾气正如说过的。是一种气味。格雷诺耶也知道,这是什么气味。雾气就是他自己的气味。格雷诺耶的气味就是雾气。
如今可怕的事实是,尽管格雷诺耶知道这气味是他的气味,可他却不能嗅它。他完全消失在自己的内心里,为了世界上的一切,不能嗅自己的气味。
当他明白这点后,他大喊大叫,仿佛他在被活活烧死。叫喊声冲破了紫色沙龙的墙壁、宫殿的墙壁,从心里出发超过沟渠、沼泽和沙漠,像烈火狂飘飞过他心灵的夜景,从他嘴里尖声叫出来,穿过弯弯曲曲的坑道,传向世界,远远超过圣弗卢尔高原7一仿佛是山在呼喊。格雷诺耶被自己的叫喊唤醒了,醒来时他朝自己周围乱打,仿佛他要把窒息他的嗅不到的雾气赶跑。他怕得要死,由于死亡的恐怖而全身颤抖。若是叫喊声驱散不了雾气,那么他自身就会被淹死多么可怕的死。他一想到这,就毛骨悚然。他颤抖地坐着,试图捕捉他那些混乱的胆怯的念头,有一点他是完全清楚的:他将改变自己的生活,即使仅仅是因为他不愿再次做这样可怕的梦。这个梦再做一次他是受不了的。
他把粗毛毯被在肩膀上,爬到洞外。外面正是上午,二月底的一天上午。阳光灿烂。大地散发出潮湿的岩石。青苔和水的气味。风里已经有一点银莲花的香气。他蹲在洞穴前的地上。他呼吸着新鲜空气。他回想起他已经逃脱的雾气,仍然感到不寒而栗,当他的背上感觉到暖和时,由于舒适而打着寒战。这个外部世界依然存在,即便只是一个消失点也是好的。假如他在坑道出口处没有再发现世界,那么其恐怖是不堪设想的!假如没有光,没有气味,什么也没有里里外外,到处只有这可怕的雾气……
惊恐逐渐退却。畏惧渐渐松开了手,格雷诺耶开始觉得安全多了。将近中午时,他又变得从容了。他把左手的食指和中指放在鼻子下,穿过两指进行呼吸。他闻着潮湿的、银莲花香的春天空气。他从自己的指头上什么也没闻到、他把手翻过来,嗅着掌。乙。他感觉到手的温暖,但是什么也没闻到。他把衬衣的破袖子摔得高高的,把鼻子埋在时弯部位。他知道这是所有人散发自己气味的部位。但他什么也没闻到。在腋下,在脚上。他什么也没嗅到,他尽可能弯下身子去嗅下身,什么也没嗅到。事情太滑稽了,他,格雷诺耶,可以嗅到数里开外其他任何人的气味,却无法嗅到不足远的自己下身的气味!尽管如此,他并不惊慌,而是冷静考虑着,对自己说了下面的话:〃我并非没有气味,因为一切都有气味。更确切地说是这样:我嗅不出自己的气味,因为我一生下来就日复一日地嗅过我的气味,因此我的鼻子己麻木不仁了。如果我能把我的气味或至少一部分气味同我本人分开,分离一段时间后再回到它那里,那么我就能很好地嗅到它也就是我。〃
他放下粗毛毯,脱去他的衣服,或者说,脱下他原来衣服上尚存的破布、碎布。这些衣服他穿了七年,从未脱过。它们自然浸透了他的气味。他把它们扔到洞穴入口处的废物堆上,立即走开。然后他,七年以来第一次,重新登上山顶。在那里,他站到当年抵达时站过的那个位置上,鼻子朝西,让风在他那赤裸的身体四周呼啸而过。他的意图是,把自己身上的气味全吹光,尽可能用西风就是说用大海和潮湿的草地的气味来填满,使这气味超过他自己身体的气味,他希望因此在他格雷诺耶和他的衣服之间产生气味差,从而使他可以清楚地觉察出来。为了使鼻子尽可能不嗅到自己的气味,他把上身向前弯,把脖子尽可能伸长迎着风,把手臂向后伸。他活脱是个即将跳入水中的游泳运动员。
一连几个小时,他都保持着这种极其滑稽可笑的姿势,尽管阳光还很弱,他那早已不习惯光、像蛆一样白的皮肤已经晒得像龙虾一样红。傍晚他又回到洞穴里。他老远已经看到了那堆衣服。在离它们几米处,他捂住鼻子,直到把鼻子垂到贴近衣服时才把手放开。他做着从巴尔迪尼那里学来的那种嗅气检验,猛地把空气吸进,然后分阶段地让气流出来。为了捕捉气味,他用两只手在衣服上方做成一口钟的形状,然后把鼻子像一个钟舌一样插进去。他想尽一切办法要从衣服中把自己的气味嗅出来,但是衣服里没有这种气味。它肯定不在里面。里面有一千种别的气味。有石头、沙子、青苔、树脂、乌鸦血的气味甚至几年前他在苏利附近买来的香肠的气味,至今还可以清晰地闻出来。衣服里还有近七八年来的一本嗅觉方面的笔记的气味。它们推独没有他自己的气味,没有在这期间始终穿着这些衣服的他本人的气味。
现在他有点害怕起来。太阳已经下山,他赤裸着身体站在坑道的入口处,坑道漆黑的尽头就是他住了七年的地方。风凛烈地吹着。他在挨冻,但是他没觉得寒冷,因为他身上有种能对抗寒冷的东西,这就是害怕。这不是他在梦中所感觉到的害怕,即那种担心自已被窒息的害怕,那种害怕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必须摆脱,同时他也可以逃脱。此时他所感觉到的害怕,是对自己一无所知的害怕。这是和那种害怕对立的。这害怕他逃脱不了,而是必须迎上前去。即使这认识很可怕,他也无疑得知道,他究竟有没有一种气味。而且现在马上就要知道、马上。
他走回自己的坑道。才走了几米,他已经完全被黑暗包围了,但是他仍像在最亮的光线中那样找到了路径。这条路他走过数千次,每一步、每一个弯他都熟悉,嗅过每一块垂挂下来的悬岩和每一块突出的石头。寻找道路并不难。困难的事是,他越向前走,就越要对潮水一般在他内心高高泛起并溢出的幽禁恐怖梦幻的回忆进行斗争。但他是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