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世纪的改革变迁:世道-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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区党委书记。
在东堤下村农业社高级化运动中,杨旭蹲的这个点可以说是一帆风顺的。没想到在李能三入社问题上碰了一鼻子灰。
东堤下村人都说李能三有七十二个心眼,八十三个转轴儿。这个人爱出风头显示自己。别人穷了他撇嘴,别人富了他生气,事事想占上风。办初级社时,李碾子和韩天寿在他身上没少下功夫,硬的软的都使了,结果小猴没斗过老猴。李能三不入社有他的想法。老两口子十几亩好地,一眼土井,一头骡子,一挂胶皮大车,犁耙绳套齐全,万事不求人。看着那些入社的,原来都是些穷光蛋,虽然土改分了地,也是七长八短的。要是入社跟他们搭伙,就等于把自己这个肉轴子扔到了穷棒子堆里,叫瘦狗啃他这块肉疙瘩。这种吃亏的事,他说啥也不干。因而不管你开什么会,也不管你讲什么理,反正他有老主意。你能说会拉,我一把死拿,爱咋办咋办,就是不入社。他见社员们干劲挺大,不服气地说:“要论种地,你们是关老爷面前耍大刀,圣人门前卖诗文,带着帽子亲嘴——差远哩。没有高山,显不出平地。不较量,比不出高低,是骡子是马牵出来溜溜。”他爱说风凉话。春天,他见社里的一块儿玉米长得不好,讽刺说:“看人家社里的庄稼长得多好哇,秋后吃甜秫秸甭花钱买啦。”他见有的社员好耍奸蹭滑,就撇着嘴说:“这才是入社的优越性哩,专养懒汉。”麦收以后,他见社里的青苗壮实,生怕超过自己,半夜里又偷偷追了一次肥。没想到,天不下雨,他那块地没井,眼瞅着庄稼烧得越来越黄,急得他抓耳挠腮。碰巧老伴儿又病了,闺女刚嫁出去。他一个人上窜下跳,顾家顾不了地,眼瞅着眼窝塌下去,颧骨高起来,两撇小胡子也乍撒了。他急得跺脚:“糟了,糟了,这天灾人祸可把我害苦了!”秋天,他那谷子刚割下来,就赶上了连阴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好几天,眼看就要生芽了。他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急得上火牙疼。石大夯想帮他,社员们坚决反对:“他根本瞧不起咱农业社,谷子烂在地里活该!”大夯宽厚地笑笑说:“他跟咱比是硬撑大肚子,是拿着鸡蛋碰石头,自不量力。咱和他比,不是为了比垮李能三,而是用事实宣传农业社的优越性,教育他,也教育群众。”终于说服了大家,并亲自带一帮社员给他把谷子拉回来,帮他晾晒,感动得他一个劲儿地给大家作揖。大夯觉得这次对他教育不小,他也表示秋后就入社。没想到,事后又变卦了。气得社员们说:“李能三是铁石心肠,花岗岩脑袋!”
初级社转高级社,地主富农都入社了。李能三依然坚持单干。杨旭不想栽到李能三手上,就又来到东堤下村,想再做做他的工作。为此,他确实动了一番脑筋,还向社员们做过调查。
杨旭觉得,这次是以县委常委、农工部长的身份,跟李能三谈话,兴许会对他有所震慑。他把李能三叫来,单刀直入地问:“李能三,你不入社到底想啥哩?”
“没想啥,就是不想入。”
“总得有个理由吧。”
“要讲自愿,我就不入。”
这两句生硬的话像半截砖噎得杨旭回不过神来,气得心里直窜火苗子。他压着火气说:“李能三,你想过没有,这样顽固下去会落个什么下场?”
“一个庄稼人,就是干活吃饭。收成好,日子就好过点;收成不好,肚子就受点委屈。”李能三对这事看得很淡,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地主富农们都入了,难道你比他们思想还落后吗?”
李能三砸摸出这话的味道来了,依然笑着,“他们头上有金箍咒,不敢不入。”
“你是不是觉着自己头上没有金箍咒呢?”
杨旭话里藏刀。李能三不知是没听出来,还是不怕,立即回了一句:“我是团结对象。”
杨旭严肃地说:“中农听党的话,拥护党的方针政策。你跟党老这么对抗,还像中农吗?”
“那像什么呢?”这个李能三竟没被吓住,反而这么问了一句!
杨旭没咒念了,气得直喘粗气。他想发作,又怕失身份,硬压着心里的火苗子说:“李能三,我们的耐心可是有限的。不要以为我们软弱,对你没办法,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杨旭的话虽然声调软软的,但话里有刺。这话从县委领导嘴里说出来,让你脊梁沟子冒凉气。李能三这个犟种却不吃这一套。他冲杨旭笑笑说:“杨部长,我这块骨头你啃不动,别在我身上费劲啦!”扔下这么一句,站起来想走。
杨旭真的气急了,恶狠狠地说:“李能三,我告诉你,顽固到底决没有好下场!”
李能三回头瞅了杨旭一眼,摇摇头走了。
杨旭把石大夯叫来,生气地说:“我看不给他点眼色,简直不知道锅是铁的!”
大夯劝他消消气:“杨部长别着急,也别生气。他就是这么个人。”
杨旭神情怏怏地说:“这回我明白了,怪不得李碾子对他使用那种手段。这小子真是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
“树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李能三是个怪人。”大夯说,“他不入就不入吧,我看留下这么一个单干户,也不一定是坏事。”
杨旭不满意地瞥了大夯一眼:“这块石头一定要搬开砸烂,不能让他挡住东堤下村的前进路!”
“杨部长,我们在办社上评不上先进不要紧,只要能给国家多交粮食就行了。”
“大夯,你太软,怎么能迁就李能三这号人呢!怪不得天寿说你右呢。”
石大夯笑笑:“我这脾气恐怕难改了。”
“下午在区里召开村支书、社长会议,你务必参加。”杨旭说了这么一句,骑车回了码头镇。
杨旭一进区公所,见鲁子凡在给自行车打气,就问:“又想下去吗?”
鲁子凡点点头说:“河西那几个偏远村生产情况不太好,我想去抓一抓,节气不饶人啊!如果减了产,拉了全区的后腿,没法向县里交待。”
“下午的会你不参加吗?”
“何必都耗在会上,你开就行了。”
鲁子凡推车刚要走,杨旭把他叫住,“这次我在东堤下村呆了两天,发现大夯有点不对头。”
鲁子凡一怔:“发现什么问题了?”
“大夯最信服你,你对他怎么评价?”
“大夯是个很不错的基层干部,忠于党的事业,群众观点强,做事认真扎实……”
杨旭打住他的话说:“他的长处我知道,你看有什么缺点?”
鲁子凡想了想说:“他最大的缺点是太直,处理关系不够老到。再就是比较犟,认准的事很难说服他。”
“还有些骄横吧?”
“这我倒是没觉出来,可能说话太直的原因吧。”鲁子凡说,“他是那种心里藏不住事的人。”
杨旭冷笑笑:“老鲁,我总觉得他不买我的账。”
鲁子凡眉头一皱:“什么意思?”
“他不听我的话,是不是觉着在背后有你给他撑腰呀?”
鲁子凡摇摇头说:“杨部长你误会了,我给他撑什么腰!”说着,骑车走了。
下午,杨旭在村支书和村长上会,一再强调要把扩社当成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来抓,一定要按时完成县委布置的任务。大家听了直咧嘴。有的说:“现在扩社不是时候,正是大忙季节,抓好生产要紧。”有的说:“群众认识有个过程,这事不能催得太紧。”只有韩天寿拍着胸脯说:“我们不能低估群众的社会主义的积极性,保证完成任务。”
会议一散,石大夯把韩天寿拉到一边说:“天寿,你太激进了,表态前咋不和我商量呢。”
韩天寿得意地说:“杨部长是代表县委布置工作,我认为应该完成这个任务。”
“杨部长在李能三那里碰了钉子,这说明扩社并不那么容易。再说,现在是大忙季节,我们也没有精力抓扩社呀!”
韩天寿眉头一皱,似乎听不进去。石大夯说:“我们无论做啥事,总得先摸摸底再干,不要脑袋一热就放炮。”
韩天寿不服气地说:“难怪杨部长说你保守!”他扔下这么一句,独自走了。
那天,李碾子和李仁杰到县城去拉肥田粉,在大街上碰见了李青茶。青茶叫碾子到家里坐坐,李碾子推说忙没有去,觉得碾子还在恨她,心里特别难受,回家趴在炕上呜呜哭起来。
其实青茶打心眼里喜欢李碾子,爹却硬把她嫁给了张文然。李能三之所以相中了张文然,是因为他爹张盛福是个买卖人,在城里开着一个五金杂货铺,小日子过得挺富足。小伙子在城里跟爹做买卖,怎么说也比李碾子有出息。
张文然去医院看爹回来了,见青茶趴在炕上哭,不知出了什么事,疑惑地问:“身子不舒服?”
青茶赶紧擦干眼泪,寻问公公的病情:“爹的病咋样了?我想起来就害怕。爹有个好歹,咱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青茶胡乱编了这么几句,张文然不仅信以为真,还有几分感动。觉得她特别懂事,安慰说:“爹的病不碍事,就是对改造转不过轴来,思虑过重,血压偏高。医生说好好歇歇,过几天就会好的。”
“没事就好。”青茶就坡下驴地说,“我总觉着一住院这病就厉害,老后怕。”
“其实爹没有什么病。现在运动正在风头上,住院是为了躲躲这股风。”
噢,原来是为了躲避公私合营运动。青茶还以为公爹真的病了呢。这下放心了,便去厨房做饭。
张文然坐在屋里吸烟,脑子不由地又闪现出爹反复对他讲的家世:爷爷年轻时就在城里开了个杂货铺,虽说买卖不太兴隆,倒也不愁吃穿。日本鬼子来了以后,兵荒马乱,民不聊生,横征暴敛使他家的杂货铺几乎到了山穷水尽、奄奄一息的地步。解放后,政府明确提出保护私有企业,并帮助他家解决了许多困难,才使这杂货铺子得以复苏。他爹张盛福为了感谢政府的帮助,为支援抗美援朝购买飞机,捐献了一千万元旧币)。为这事登报表扬过爹,县政府还给他家的门店挂上一块“爱国模范”的金字大匾。后来,政府在工商界逐步实行了加工定货、代购代销、批购零销、统购统销等政策。他爹好像悟出了什么,告诉他:“共产党虽然不让工商业垮台,也不让咱们发大财。”于是教他学会苦心经营,精打细算,尽力把买卖做好。过渡时期总路线提出 “一化三改”,要 把私人企业改造成公私合营。在合营过程中,虽说坚持“以货论价,公平合理”的原则,对私营财产给于合理折价,并付一定的利息。爹总觉得这跟没收归公差不多,不拥护这个改造。他虽在会上冠冕堂皇地表示“跟共产党走社会主义道路”,回家后却盖上被子放声痛哭,卖起后悔药来:“一句话就把铺子‘共’出去了,我对不起老祖宗呀!”尽管这样,第二天还得打着红旗,抬着大红喜字,敲锣打鼓地到县委去报喜,口是心非地举着胳膊高呼:“庆祝全行业实行公私合营的胜利!”真是在家做人,上街当鬼。在清产核资中,尽管他抽逃了十万万旧币)资金,还是觉得太不上算。合营后又找工作组,说在清产核资中忘记了一笔八万万元旧币)的外债,想撤点资金还债。工作组问他这钱是欠谁的?支吾半天也没说出来。包子露了馅儿,工作组说他态度不端正。他怕当反面典型,又找工作组检讨。这么一反复,过度的悲伤和沉重的思想压力,使他彻底难眠,血压升高,终于病倒住院了……
张文然坐在屋里浮想联翩,青茶喊他吃饭才回过神来。文然说:“我看爹的病是思想病。只要想通了,病也就没有了。如果自己钻牛角,什么药也治不了。”
青茶说:“现在俺村办起了高级社,土地不再分红了。”
“过渡时期的总路线就是要实现‘一化三改’。想通想不通,都得这么走,这是党的政策。”
“那你就多开导开导爹。”青茶说,“爹毕竟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思想虽说比较开通,但一涉及到个人利益,思想就转不过弯子。多给他讲点道理,就想通了。”
“你爹入社了没有?”文然突然提出这个问题,“现在农村都成立高级社了。你爹再不入,可就是找不自在了。”
“唉!”青茶叹口气,“他那怪脾气,谁说也不听,就觉着自己能。到头来,非碰个头破血流不行。”
“你回去劝劝他,这是运动,硬顶不行。”
青茶摇摇头叹口气,说:“谁也劝不了。说轻了,不顶事;说急了,发脾气。要是爹的病不要紧,你去劝劝他兴许能行。”
文然说:“那就过两天吧。等爹出了院,我陪你回一趟娘家。咱俩一块儿给他做做工作,一定把他说服。”
文然这么一说,青茶挺高兴:“都说你能说会道,这回就看你的本事了!”
张盛福做梦也没想到,领导会安排他当县五金公司副经理。当工作组李组长掂着礼品来医院看他,告诉他商业局这个决定时,他非常感动,决定马上出院上班。还叫文然陪青茶回一趟娘家,好生做做老亲家的工作,叫他赶快入社。
第二天吃过早饭,张文然买了些东西就陪青茶去东堤下村。小夫妻俩是骑自行车去的,一个多钟头就到家了。
丈母娘疼闺女,敬女婿。大菊见闺女和女婿来了,喜得一颠一颠的,脸上笑开了花,对青茶说:“快叫文然坐下歇歇,看把他累的。”
文然一边用手擦着汗,一边说:“不累。”
大菊说:“蹬了三十多里的车子,还驮着个人,咋能不累!”她瞅着女婿心里美极了。乡亲们看看,俺闺女嫁的是什么主儿,你们谁家趁自行车?还是老头子有眼力。
她笑嘻嘻地给文然沏上茶,说声“你们坐”,便忙活饭去了。青茶赶紧随娘跟出来,“娘,你歇着,我来做。”
“你在婆家是媳妇,事事都要做在前头。在家里,你是娘的心头肉,快陪文然喝茶去。”
青茶见家里就娘一个人,便问:“爹呢?”
“下地了。”
“咱家入社了?”
大菊把脸一沉,“你爹要入社,就不是他了!”
文然瞅了一眼青茶,“我没猜错吧?”
“你轻易不来,别给老人送别扭。”青茶对文然说了一句,接着问娘,“爹在哪块儿地干活呀,我去帮帮他。”
正说着,李能三背着粪筐回来了。这是他的习惯,无论什么季节,无论干什么活,都要背个筐,为的是在路上捡个猪粪牛粪什么的。过庄稼日子,就得这么精打细算。
小两口见爹回来了,赶紧迎上去。文然先叫了一声“爹”,然后接过他肩上的筐。李能三心里甜甜的,连忙点头说:“你们坐,你们坐。”
青茶打来洗脸水,把香皂和毛巾放在爹面前:“爹,你洗洗咱就吃饭。”
李能三洗着脸,问文然:“你爹娘都好吧?”
张文然赶紧站起来, “挺好。”接着又说,“俺爹娘问您二老好哩。”
“我一个庄稼人,成天在地里摔打,结实着哩。”李能三应了一句,便问,“听说城里也闹改造哩,你家没事吧?”
“都合营了。”
李能三打个愣怔:“你爹也想通了?”
“学习总路线,叫合就合呗。”张文然说,“随大流,不挨揍。又不是咱一家,有什么想不通的!”
李能三点上烟袋抽着,感慨地说:“看不出你爹的思想还挺开通呢。这一合营,你爷爷留下的那点家产,可就都完了!”
“爹,听说咱村成立了高级社,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