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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半个世纪的改革变迁:世道-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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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萍拧不过儿子,就嘱咐小平安:“听话。”
  “嗯。”小平安点点头,骑在大夯的脖子上,得意洋洋地说:“骑大马喽!”
  月萍望着大夯和儿子远去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
  因在路上耽误了一会儿,石大夯到家已经快晌午了。娘见他肩上扛着被窝卷儿,怀里抱着小平安,累得满头大汗,心疼地接过孩子,说:“你爹等着你呢。”
  大夯问:“什么事?”
  娘神秘地小声说:“你爹说的那门亲,码头镇那边等你去相亲哩。”
  石大夯不以为然地说:“这着啥急!”
  娘把嘴一撅,“你爹说了,这回说啥也不能听你的。”
  大夯忙把这事岔开,“娘,快吃饭吧,我的肚子都饿瘪了。”
  “吃饭急啥!”
  “在县里开了三天会,村里的事攒了一大堆,我忙着哩。”大夯说着,从饭篮里拿了个高梁饼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看你这急样儿!”娘说,“饭熟了,我去给你盛。”
  这时石老大正在北屋里抽烟,他在生儿子的气。今天本来该轮到自家浇地,大夯却胳膊肘子望外拐,让他窝了一肚子气。
  石大夯狼吞虎咽地吃了三个高梁饼子、喝了两碗面汤,就往外走。
  娘拦住问:“你又去干啥?”
  大夯像没听见,脚不打站地走了。
  娘见大夯不理相亲的茬儿,着急地追出来:“你爹还等着你说事呢!”
  “回头再说。”大夯头不回地走了。
  他去找韩天寿商怎么贯彻县委会议精神。韩天寿却说:“等区里布置了再说吧。”
  大夯着急了:“这是大事,不能等。”
  韩天寿拧不过石大夯,只好依他。俩人商定,晚上先开个党团员和互助组长会。地点定在村公所。
  东堤下村村公所原来是地主丁龙飞的家。会议室原来是丁龙飞的五间大北屋,为了开会方便,把隔山墙打通了。
  土改后这是第一次在这里开这么大的会。这些骨干都是刚翻身的农民。他们知道石大夯到县里开会去了,想听听上级又有什么新精神,一推饭碗就来了。有的从地里回来晚了,没顾上回家吃饭,就直奔这里。
  平时人们都忙着伺弄自己的庄稼,没空儿串门,开会好不容易碰到一块儿,像多日没见似的,显得特别亲热,说家长里短的,问地里庄稼的,打听集上行市的,研究棉花治虫的,简直像蛤蟆吵坑,快把屋子抬起来了。
  韩天寿在台上点了一下人数,向大伙儿摆摆手,大声招呼说:“静一静,静一静!”屋里立即静下来。他说:“我和大夯到县里开了个会,今天大夯传达一下。”
  石大夯走上前去,说:“我先给大家传达,有说不全的地方,天寿补充。说错了,让他改过来。”接着,就把县委书记讲的、耿长锁介绍的以及在五公参观的情况,简明扼要地讲起来。人们听着挺新鲜,特别是对五公农业社的事感兴趣。屋里雅雀无声,都仄着耳朵用心听着。
  石大夯讲完,韩天寿跑到台前说:“大夯讲得很全面,我只强调一点:办社强调自愿,不强迫。”
  石大夯不满地白了韩天寿一眼,怎么单单强调这个呢!于是说:“办农业社,是为了大伙儿共同富裕。苏联已经成立了集体农庄。咱们也要像苏联那样,走集体化的道路。五公村耿长锁早就把社办起来了,把土地、牲口都伙起来,在一块儿干活,耕地还用上了拖拉机……”
  人们静心听着。有的脸上喜气洋洋,特别是年青人,一个个满脸喜色;有的思想并不专一,好像这事与己无关;有的好像不理解,瞪大了吃惊的眼睛;有的皱起了眉头,在认真思考。不知谁问了一声:“把地和牲口都伙起来,吃饭也伙起来吗?”
  韩天寿答非所问地说:“人家苏联吃的是面包,喝的是牛奶。”
  人们一阵哄笑。韩天寿不知笑什么,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便低声嘟嚷了一句:“人家就是吃面包,喝牛奶嘛。”
  “韩村长,你喝谁的奶呀?”
  不知谁跟他开玩笑,韩天寿红着脸冲台下狠狠地骂了一句:“回家吃你老婆的奶去吧!”
  大夯站起来维持会场:“别闹,谁有不明白的提出来。”
  “吃饭是不是也伙起来呀?”
  “这个问题,耿长锁在访苏报告中没讲,我们在五公参观也没见人家吃饭。”韩天寿含含糊糊地说,“大概是吧。”
  “几十口子人在一块儿吃饭,那要多大的锅呀?”
  “用杀猪锅呗。”
  下面又是一阵哄笑。
  大夯说:“这事我在五公问了,农业社只是把土地、牲口和大型农具伙起来,小农具还是自己的,吃饭不伙。俗话说,‘人多没好饭,猪多没好食’。再说,一个人一个口味……”
  又干又瘦的李贵九坐在前面。这个五十多岁的汉子,打土改就像换了魂似的,事事往前站。他原来靠扛长活、打短工维持一家人半饥不饱的生活。是共产党、毛主席领导翻了身。不管什么事,只要是党说的,毛主席叫干的,他就积极响应。县委号召建互助组,他主动与孤寡户互助,还把疯疯癫癫的老福存地里的活全包起来。现在号召成立农业社,他越听越入耳,不顾小青年们七嘴八舌地嚷嚷,站起来说:“办社好,把土地、牲口和水井都伙起来,省得争呀抢的,按照季节,该浇的浇,该锄的锄,不误农时,保准丰收,我报名。”
  李碾子见爹带头入社,甭提多么高兴了,笑着向爹点点头。
  人们没想到,拙嘴笨腮的李贵九平时不言不语,今天却打了头炮,都说:“咱们也学五公,赶快办社吧。”
  李大昌说:“办社对我这号人的心思,算我一个。”
  李大昌外号“二迷瞪”,好吃懒做,人们都拿他开心。
  “二迷瞪,你把地都卖了,拿什么入社呀?光入张嘴白吃呀!”李根大戏弄了他一句。
  “谁说我卖地了。”李大昌咕哝一句。
  人们瞅瞅穿得破衣烂衫、脸上五马六道的二迷瞪,觉得有些好笑,讥讽道:“二迷瞪,就算你有二亩地,要是光吃不干,入社也养不起你。”
  大夯见人们拿二迷瞪开心,便说:“咱们不能隔着门缝看人,人都会变的。既然大昌叔想入,咱们就欢迎。看大伙儿还有什么不清楚的,接着提吧。”
  “地里收的东西咋个分法呢?”
  韩天寿抢着说:“按地分,也按人分。”
  有人不明白,“到底是按地呢,还是按人呢?”
  大夯接过话头说:“不是按人分。是既按地分,又按工分,土地和劳力都参加分红。”
  “那么,记工按什么?”
  大夯答道:“凭干的多少,活的质量,还凭技术……挺复杂的。”
  韩天寿脑袋乱哄哄的,心里有些腻烦了,没好气地说:“今天主要是给大家传达会议精神,咋就问起来没完没了!总共开了三天会,有些事哪问得这么清楚呀!”
  石大夯觉得,大家提的问题越多,说明对办社越关心,不能泼冷水。他说:“今天先给大家透个气,交个底,将来区里还要具体布置。这是党的号召,也是农村发展的方向。我想挑头办个社,有愿入的欢迎。至于具体问题,到时候咱们再商量。”
  “我也办一个!”韩天寿本来没想办社,可他爱出风头。一看石大夯抢了先,又怕在这事上落后了,领导瞧不起自己。县里散会前,区委书记杨旭曾单独找他谈过,告诉他这是党的号召,是大事,不仅党员要带头,干部也要带头。看来这事不仅可以出风头,还可以捞点政治资本,领导会更器重自己。再说,他早就看上李月萍那漂亮脸蛋了,想接近她又没有恰当的理由。要是自己办个社,把她拉进来,这块肥肉岂不可以吃到口了?尽管他还没顾得权衡利害关系,在众人面前也不甘落后,必须表现得比大夯还积极。于是说:“不管区里开不开会,我看这条道非走不可,还等什么呀?咱们说干就干,有入我这社的,我拍双手欢迎!”
  支书和村长都带头办社,会场上却没出现大夯想象的那种争先恐后的场面,而是你瞅我,我看你,谁也不言声。他正纳闷,不知谁喊了一声:“石老大,你怎么坐在最后呀?大夯说带头办社,你支持不支持呀?”
  人们的视线不约而同地集中到最后一排那个干瘦老头身上。那里坐着石大夯的爹石老大。过去无论开什么会,石老大都坐在最前面,今天却坐在了最后面。在昏暗的灯影里,他埋头抽烟。尽管有人点他的名,他也没有开口的意思。
  韩天寿知道石老大把地看成命根子,肯定舍不得把地入社。他想给大夯弄点难堪,就走到石老大身边,故意问:“大叔,今晚开了半宿会,你老还没吱声哩。大夯要挑头办社,你倒是同意不同意呀?”
  石老大翻白了韩天寿一眼,“哼”了一声,抬屁股走了……
  人们看着石老大那倔乎乎的举动,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脑子里不禁划了个问号:这老头子今天怎么啦?
  石老大在会上的表现,大大出乎石大夯的意料。原来他估计,办社的阻力可能来自一些殷实的中农和富裕中农。他们地多、农具多,牲口也壮,可能怕入社吃亏,持消极态度。做梦他也没想到爹会这样。
  散会后,石大夯回到家里,见北屋的灯还亮着,就推门进去。
  娘守着那盏昏黄的棉油灯在纳鞋底。见大夯进来,抱怨说:“你们散会太晚,都啥时辰了!”
  他没有理会娘的责备,瞅了一眼在炕上倚着被卷儿抽闷烟的爹,轻声问:“爹,你咋提前回来了?不舒服吗?”
  “没。”爹的话很冷。
  “咋看你不高兴呢。”
  “我高兴不上来!”石老大冷不丁扔出这么一句。
  老伴儿责怪说:“有话好好说。”
  “爹,今天这事是我不对。”大夯虔诚地自责,“这事我该跟你老商量……”
  “你眼里哪还有我这个爹!你当了支书,翅膀硬了。”石老大把积压在心底的火气一古脑喷出来,“土改后,我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总想给你积攒点儿家业成个家。你可好,到县里开了几天会,回来连个屁也没放,就要成什么社,就要把土改分的这点家业共出去,胆子也太大了!”
  娘见老头子这么生气,停下手里的针线问大夯:“你又折腾啥呢,惹你爹生气!”
  “娘,没事。”大夯耐心地对爹说,“‘组织起来’是毛主席的号召,是为了发展生产,让大伙儿都过上好日子。你感谢党的恩,事事走在前头。我想你一定会支持我办社,就在会上表了态,没想到惹你发这么大火。”
  大夯对爹的奖褒是实情。石老大对党从来没有二心,只要是党的号召,从来没说过“不”字。这次县委号召办社,他却想不通。叹口气说:“大夯,土改把地分给咱才三年多,在手里还没焐热乎哩,怎么又要收回去?早知这样,何必当初!”
  爹的扣儿原是来背在这地方。大夯知道,爹把地看成命根子,种地像摆弄花一样上心。谁要踩了他的地,毁了他的苗,他瞪着眼珠子跟你吵个没完。怪不得爹舍不得把地入社呢!都怪自己把爹的思想觉悟估计得太高了,耐心开导说:“爹,你老吃了一辈子苦,有些道理比我懂得多。土改后你过日子心盛,咱家的小日子越过越红火,可有的户就不行,像李大昌……”
  在东堤下村李大昌是名人。清末,他爷爷李冠儒是举人,也是有名的富户,号称“地有百顷,骡马成群。”他爹杨继业却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硬是把祖宗留下的家业折腾了个精光。到李大昌这辈儿,就只有个空名了。李大昌是李家的独根苗,从小娇生惯养,可谓要星星不给月亮。没学什么本事,却落了个好吃懒做的毛病。媳妇劝他不听,一气之下抛下不满周岁的女儿月萍上吊了。媳妇的死也没能使他改邪归正,还是醉生梦死,成天横吃竖喝,迷迷瞪瞪地过日子。没两年就把家里仅剩的一点家产变卖光了。家里没了东西,就到处借,借不来就赊,仍然去吃去喝,成天喝得醉儿咕咚,眼上总长着眵目糊,像睡不醒似的。因此,人们给他起了外号——二迷瞪。
  土改划阶级成分,按解放前三年家庭的情况,他家应定地主。当时李大昌仅剩下二亩祖坟地,又不会耕种,一年年没有多少收成,成了全村最穷的户,怎么能定他地主成分呢?土改工作队几经讨论,最后请示县委,才按当时的实际情况给他定了个贫农。他不以穷为耻,反而到处宣扬说:“在东堤下村,我要不是贫农,就没有贫农了。”土改后,他恶习不改,还是好吃懒做,穷困潦倒在全村有名。最近听说他又要卖地了。
  提起李大昌,石老大猛地打个激冷,因他刚偷着要了李大昌二亩祖坟地。于是支吾着说:“提他干啥,他是全村有名的败家子!”
  “爹,咱不提李大昌,眼下混不上吃的户还有吧?听说有卖青苗的了。看来土改并不能保证大伙儿不再受穷。”
  石老大没言语。大夯接着说:“事实证明,单干不担风险,互助组也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一遇天灾人祸,碰上个沟沟坎坎,说栽跤就栽跤。所以,毛主席号召咱们组织起来。”
  “互助我不反对,干嘛非要把地入社!土地是咱庄稼人的根。庄稼人指望什么?吃的穿的花的用的,还不都是靠地吗?农民有了地,就一有百有。没有地,就什么也没指望。过去地主为什么富?就因为地多。贫下中农为什么受穷?就因为没地。贫下中农为什么拥护土改?就因为给咱们分了地。咱有了地,就有了根,有了指望,就能凭着两只手养活自己,就能发家致富。把地入了社,靠什么致富?凭什么发家?又凭什么给你娶媳妇?”
  娘在一旁抱怨说:“大夯,你真不知道你爹的心哟。”
  石老大不仅对地亲,对分的那头牛也一样。尽管他家只分了一条牛腿,一个月才轮到他家喂用七天半,可他比儿子还亲。每当轮到他家喂的时候,天不亮就去牵;该送的时候,吃过晚饭才恋恋不舍地给人家送去。每顿饭他都守着牛吃,一把一把地添草添料。逢年过节,别管他吃什么,都要让那牛解解馋。现在要把这地和牛入社,怎么舍得呢!
  石大夯知道,像爹对地对牲口这么亲的,不只一户两户。这是农民的本性决定的。凭他开会趸来的这点道理,很难说服爹。他想把这情况向区领导反映反映,向杨书记、鲁区长讨教讨教再说。于是对爹说:“天不早了,睡吧。”
  石大夯刚从北屋出来,见自己屋里亮着灯,在嘁嘁喳喳地议论着什么,便赶紧过去了。原来是李碾子、李仁杰、四吐沫、李青茶他们。见大夯进来,李碾子站起来问:“大伯这是怎么了?老积极今天怎么顶牛了?”
  “都怪我事先没给他商量。”大夯问大伙,“天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去睡觉?”
  “听说成社,俺们甭提多么高兴了。”李碾子说,“现在一家一户的干活,也没个就伴说话的,多闷得慌呀!要成个社,大伙儿在一起有说有笑地干活,多好哇!”
  四吐沫是个老光棍。接茬说:“大夯侄子,你说入社我拥护,可有个事我不明白:各家的情况不一样,有的地多,有的地少,有的地好,有的地赖,有的有牛,有的有驴,有的半拉,有的只有一条腿,有的有车有井,多数却没有。这咋个入法?……四吐沫之所以叫四吐沫,就是因为他一打开话匣子就没完没了,而且满嘴喷唾沫星子,所以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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