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世纪的改革变迁:世道-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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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神秘的笑泄露了天机。有人凑到他的耳朵上,悄声问:“是怕把咱们社的财产充公吧?盖起这房子,他们横是搬不走,是不是?”
大夯的心思逃不过鲁子凡的眼睛。批评他,“你这是本位主义。”
“我思想落后,风格不高。”大夯坦诚地说,“我当的是东堤下大队的支书,就得为东堤下大队的社员着想,管它什么主义呢。”
尽管这样,他也没能顶住公社刮起的共产风。一天,公社打电话下通知:“明天早晨,你们大队去两辆拖拉机支持桥头村灭茬耕地。”
韩大有把通知告诉石大夯。大夯生气地说:“咱们的麦茬地还没耕完,为什么去支持他们!你告诉公社,没空儿。”
韩大有如实地给公社打电话。公社赵秘书又把球踢过来:“你告诉大夯,这是公社党委的决定,必须执行。”他放下电话,又不放心,叮嘱说,“大有,通知我给你下到了,如果不办,由你负责!”
韩大有不敢承担责任,赶紧又把这话传给大夯。大夯一听就恼了,亲自给赵秘书打电话:“这是平调,俺就是不去,你爱咋办就咋办吧!”
赵秘书的口气更硬:“你不听指挥,就带上铺盖卷儿来公社反省。”
真是岂有此理!石大夯怒气冲冲地把电话一摔,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人民公社条例》上明明写着“三级所有,队为基础”,怎么能随便调用俺们的拖拉机呢?
石大夯就是石大夯。他的骨头没有那么软,硬是把赵秘书的话扔在了脑袋后,也没有背着铺盖去公社反省。公社副书记郭松可气坏了,和赵秘书骑上车子就到东堤下大队来了。一见石大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指责大夯说:“你也太不像话了!公社党委的指示你竟敢不听,想搞独立王国呀!要知道,这是共产党的天下!”
郭松暴跳如雷,并没有把大夯吓住。他理直气壮地说:“中央明文规定,‘三级所有,队为基础’。这拖拉机是俺们大队的,公社有什么权力随便调用!”
大夯说得有理有据,问得郭松张口结舌。他理屈词穷,气急败坏地说:“不管哪个大队的,都是红星公社的。你凭什么不让调?你这支书简直没有王法了,驮着铺盖到公社反省去!”
石大夯见郭松如此蛮横,气不打一处来,“你甭动不动就叫驮着被子去公社反省,我不怕!”
郭松见大夯有恃无恐,自己有些下不了台。黑虎着脸压他:“你还想当这支书不?”
“你撸了我更好,我还不想干呢。”大夯说罢,扬长而去。
石大夯真的不干了,气得他撂了挑子。他想找鲁书记诉诉冤屈,鲁书记却被安排到地委党校学习去了,传说他思想跟不上形势。
石大夯的抵制并没有挡住公社的瞎指挥,也没挡住平调风。鲁子凡走后,公社全面工作由公社主任郑山河主持。这位年轻干部,心强好胜,干得更左。韩天寿为讨好这位郑主任,亲自把拖拉机送到了桥头村。
石大夯见韩天寿在瞎折腾,觉得挑子撂不得,于是又干起来。
过了两天,公社赵秘书又打来电话:“通知全体社员,今天晚上夜战,深翻土地。”
石大夯说:“俺村的地都用拖拉机耕了。”
“耕了也得再深翻一遍,县里晚上来检查,要看‘光膀化’。”
“光膀化”也是大跃进时的一种特殊现象。不管干什么活,也不管什么季节,全体男劳力都要脱光膀子干活,以示干劲大。石大夯一听就烦了,倔倔地说:“这纯粹是走形式!”
“形式该走也得走。”赵秘书霸道地说,“大跃进嘛,就得白天红旗飘,晚上红灯照。不管你干多少活,要的就是这种气势。”
隔了没两天,赵秘书又打电话来:“公社通知,限三天完成夏种。”
石大夯说:“现在地旱得冒烟儿,播上也出不来苗。俺们正浇地哩。”
“把浇地停下来,播种。”
“这简直是瞎指挥。”
“瞎指挥,也得听。”
为了保证夏播质量,石大夯央求说:“俺们是流水作业,浇一块儿,耕一块儿,种一块儿,行吗?”
“不行!”赵秘书武断地说,“这是县委的统一要求。”
石大夯就是这样挺着脖子硬顶,结果也没顶住,浮夸风、平调风、瞎指挥风越刮越烈……
天刚擦亮,韩天寿就来敲李碾子家的门子:“碾子,碾子!”
李碾子从梦中惊醒,没顾上穿衣服,光着脊梁就出来了,眼上还沾着眵目糊。他揉着惺忪的眼睛问:“谁呀?这么呜儿喊叫的!”
“你看什么时候了,还睡懒觉!”
李碾子一看是韩天寿,没好气地说:“刚迷糊一会儿,你就来闹腾,也不说昨天晚上什么时候睡的。”
这些日子民兵们确实够累的。前几天,韩天寿以大队长的身份到县里参加了一个现场会,参观了一棵棉花王。那棉花王足有两米高,给它搭了一间玻璃房子,上面长了一百二十九个桃儿,确实少见。他也想仿效,创造个奇迹,回来后也培育了一棵棉花王。为让那棵棉花长成树,就在棉花上打葡萄糖。大夯说这是糟改年景,瞎胡闹。韩天寿不听,结果那棵棉花烂死了。
这一手没成功,韩天寿又别出心裁地搞山药卫星田。让三队划出二亩地,插上一块木牌子,上面写着“卫星田,亩产十万斤。挂帅人:韩天寿。”人们看了直摇头,觉得这事太玄乎。他不以为然地说:“这是外地的成功经验。”为了山药放卫星,他就织民兵打狗,熬狗肉汤一棵一棵地浇。这狗肉汤倒是有劲儿,山药秧子猛蹿,蔓子都长疯了,山药却小得像手指头。人们讽刺韩天寿:“山药能不能长十万斤不敢说,这秧子长十万斤没问题。”
大夯见天寿把劲使歪了,告诫他:“干点儿实事吧,别让瞎折腾了,趁着眼下天热,搞点高温积肥,秋后麦子铺底肥。”韩天寿也觉着这些日子白忙活了,没法向公社郑主任交待,就满口答应了,以青年为骨干成立了积肥突击队,并提出 “大干半月,积肥千车”的口号。
为了搞好积肥,公社提出大搞拆炕、掏厕运动。口号是“户户换新炕,院院安尿缸,队队建肥厂”。李碾子带领民兵们连续干了几昼夜,简直要累趴下了。
韩天寿说:“今天早晨分头到户里去检查,看看还有多少老炕没拆,有多少户还没安尿缸。”
李碾子一听这事就怵头:“大队长,人们对这事挺反感,拆了炕队里又不给盘,谁愿折腾这个呀!”
“你就对社员们说,这是政治任务,凑合着在地上睡吧。”
“睡地上病了怎么办?”李碾子说,“再说,叫各家各户弄尿缸攒尿,人们都不习惯。妇女们撒尿,还得把屁股撅起老高,要不就溅一腚……”李碾子说着,不由地哧哧笑起来。
韩天寿怕他打退堂鼓,坚定地说:“有困难也得弄,攒尿是政治任务。”
韩天寿虽然这么说,也觉得这积尿肥的任务难办。用尿缸攒尿,甭说动员别人,何春秀就搞不通,那天骂了一顿:“管天管地,管不着拉屎放屁。连皇帝老子都不管的事,你都要管,真是闲得没事干了!”他想也是,老辈子就是一家一个茅坑,屎尿就没分开过。现在硬叫人们把尿单独分开,还要攒着过秤,不知这是谁出的馊主意!
发牢骚归发牢骚,任务还得完成。在急难之中,李碾子出了个主意——成立一个撒尿专业队。韩天寿觉着主意不错,就让李碾子专抓。李碾子咧着嘴说:“叫我抓?春秀又该骂我了。”
“你就抓吧,不让她知道。”
李碾子没办法,就以男民兵为骨干,成立了个三十人的撒尿专业队。
那天吃过早饭,李碾子就招呼专业队到大队部集合。每人发一个茶缸子、一个小盆子。大伙儿一个个大眼瞪小眼,谁也猜不出用这个干什么。
韩天寿上前训话:“为了粮食增产放卫星,上级提出要大搞积肥,而这肥料当中最有劲的是尿素。尿素咱们县不产,到外地买又挺贵,所以公社就提出让社员们攒尿。推行这项工作有阻力,我们民兵就要带头打头阵。今天把大家叫来,就是要在撒尿上放卫星!”
人们不由地哧哧笑起来:“咱们这不是成了造尿机器了吗?”
“想尿,肚里没有,也尿不出来呀。”
“要说撒尿,还是让妇女们来。她们的下口儿大,撒尿哗哗的,尿得特别多。”
大家觉得滑稽,乱说怪话。李碾子赶紧维持秩序:“大家严肃点儿,这是政治任务。完不成任务,不许回家。”
人们不再笑了。韩天寿说:“不能叫撒尿机器,咱们是积肥专业队。”
李碾子接腔说:“也是特殊的化肥厂。给大家发的小盆子,就是用来接尿的。”
韩天寿说:“你们的任务,就是使着劲地尿。尿得越多,对革命贡献越大,挣工分也越多。今天看谁能放出一颗撒尿卫星!”
人们再也憋不住了,噗地笑出声来。接着话匣子也就拉开了:“这年月,净出稀罕事,撒尿也成立专业队。”
“这活倒不赖,不下地,不挨晒,还照样挣大工分。”
“大家先别说怪话。我们的任务是艰巨的。”韩天寿说,“今天的任务是每人尿二十斤,超产一斤奖励二分工……”
“尿二十斤,小菜一碟儿,就是一百斤,我也能尿出来!”老鼠旦打断韩天寿的话。他是老鼠四的老生儿子,从小尿炕出名。他这么一吹,人们的目光就都转向了他。二楞子问:“老鼠旦,你有啥仙法尿这么多?”
老鼠旦摇晃着脑袋,成竹在胸地说:“要想多撒尿,必须有原料。”
“原料?造尿用什么原料?”
“喝水呗。”
答案竟如此简单,又把人们逗笑了。碾子接腔说:“老鼠旦说得对,要想多撒尿,就得多喝水。这茶缸子就是发给大家喝水用的。今天大家敞开肚皮喝!”
“这回咱们真的变成造尿机器了!”
人们的表情是杂复的。有的像受了莫大污辱,脸上红红的。有的摇头,哭笑不得。
正在这时,罗香香领着几个妇女挑来几担水。韩天寿分给她们的任务是往这里送水。水要不停地烧,不停地送。对她们谎说大队在这里开会,需要水多。
罗香香放下水桶就走。二楞子拦住她,“香香婶子,别走呀!”
罗香香问:“有事吗?”
“参加俺们的比赛吧,你保准得第一。”
罗香香一本正经地问:“这里在搞什么比赛呀?”
“撒尿。”二楞子说,“你的下口儿大,准能夺冠军。”
罗香香那脸一下子红得像猪肝,骂道:“你个兔崽子,净胡说八道!”说着,就去打他。二楞子一边躲,一边说:“香香婶,我不是骗你,是真的。”
“那叫你娘来吧,你娘那臊X还大,一天就能尿一瓮!”说着,一阵风似的走了。
李碾子见担来了水,造肥就要开始。鼓动说:“今天大家尽管敞开肚皮喝,喝得越多,成绩越大。”
“那是当然。”二蛤蟆说,“领导带个头。”
二蛤蟆将了李碾子一军,韩天寿顺水推舟地说:“那你就带个头。”
李碾子不好意思推脱,就说:“咱们一块创造奇迹吧。”
一场别开生面的比赛开始了。每人都抱着个瓷缸子喝水,有的嫌水烫,使劲往里面加凉水。二楞子喝得太猛,一下子喝呛了,噗地一声把水喷出来,喷了老鼠旦一身。老鼠旦骂道:“你小子想争第一,也别喝呛了呀,看喷了我一身尿不?”
二楞子也不是善茬,骂老鼠旦:“你喝尿哩!”
韩天寿过来训斥道:“瞎鸡巴闹什么呀,快喝吧。”
人们不再言语了,只听见咕咚咕咚的喝水声。不一会儿,二蛤蟆站起来,拍拍鼓胀的肚皮说:“不能再喝了,再喝这肚皮就要崩了!”
不一会儿,开始撒尿了,也不用到厕所去。在院里一扭头,拿起那小盆子就哗哗地尿,反正这里是青一色的钢枪排,大门又插着。有的为了图省事,干脆脱了裤子光着腚,省得解腰带浪费时间。
人们尿了又喝,喝了又尿,一个个像自来水,尿不停地往外流,一大桶一大桶的尿满了,过了秤,赶紧抬出去。
撒了几泡尿,老鼠旦就嚷起来:“这水太难喝了,喝不进去了。大队长,给加点糖吧。”
“你想的美。你撒的这点尿,还不够那糖钱哩!”
又隔了一会儿,不少人说喝这水恶心,不想喝了。韩天寿骂道:“什么穷鸡巴毛病,平时你想喝水还没地方喝呢,现在叫你敞开肚皮喝,倒喝不进去了。每人最少二十斤,尿不够的,硬灌也得喝!”
李碾子的肚子胀得难受极了。但这事是他倡导的,再难受也得硬撑着。
天到中午,放卫星暂告一段落。把数加起来一比,老鼠旦最多,才十二斤,二蛤蟆八斤,李碾子还不到四斤。公社派人来检查,一化验,尿素含量不够,质量不高,批评韩天寿“只讲形式,不讲质量,这是摆花架子,华而不实”。人们听了发笑,给韩天寿编了一段顺口溜:
韩天寿真是行,
专业撒尿是发明,
卫星没放成,
反倒挨批评。
韩天寿说李碾子的主意馊。李碾子觉得冤枉,自己费了半天劲,结果弄了个猪八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大跃进年代,什么工作也抓得早,抓得紧。今年的小麦产量破了历史纪录,放了卫星,明年要更上一层楼。县委提出,千方百计种好卫星田,平均亩产超万斤。东堤下大队的小麦产量没有上去,得了面黑旗。石大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韩天寿却架不住劲了。他是大队长主管生产,决心摘掉落后帽子。于是大搞高温积肥,拆老炕,还别出心裁地搞人造氮肥。虽然闹出不少笑话,却得到了领导赞扬,公社在这里专门开了一次高温积肥现场会。在这次现场会上,公社主任郑山河提出了高度密植的要求,说什么“没有千斤种,难打万斤粮”。大夯说这是瞎胡闹,韩天寿却说他右倾。两个人还没争出个结果,上级又有新任务下来了。
又是一个飞行会,传达县委紧急电话会议精神。为了贯彻省委“以钢为纲,全面跃进”的指示,决定在抓紧小麦播种的同时,立即掀起大炼钢铁高潮。这是一项严肃而伟大的政治任务。要求各级党委书记挂帅,全党动手,全民动员,尽快使钢铁元帅升帐。
公社主任郑山河还没讲完,人们在下面便议论起来:
“秋没收完,小麦也没种上,棉花顾不得摘,花生、山药顾不上刨,又叫人们大炼钢铁,地里扔这么多庄稼怎么办?”
“咱们这捋锄把子的手,哪会炼钢铁呀?简直是乱弹琴!”
“咱赤手空拳,拿 什么炼铁呀!”……
郑山河不满地瞅瞅大伙儿说:“大炼钢铁是上级的指示。一个钢铁,一个粮食,有了这两个东西,我们就什么也不怕了。在实现农业跃进的同时,我们要把钢铁搞上去。”
郑山河这么一讲,人们不再议论了。不知谁嚷了一句:“到哪儿去炼铁呀?咱们不靠山,不出铁,又不产煤,使什么炼呀?”
这时赵秘书拿着一个材料说:“根据上级指示,我们县的高炉盘在黑龙山脚下。县委要求咱们公社出五百名青壮男劳力,各大队书记挂帅,民兵连长带队!”然后,就逐大队宣布分配的人数,东堤下大队去三十五名。
石大夯见他们抽人比别的大队多,心里老大地不高兴。眼下地里农活挤疙瘩,劳力紧得拉不开栓。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