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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半个世纪的改革变迁:世道-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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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旭叹口气说:“事情闹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无能为力哟!”
  “这么说,我们只有听之任之吗?”
  杨旭摇摇头,反问道:“你说我能怎么办?我能在县四清工作团党委会上给大夯说情吗?现在就有人说我纵容他,树了个假典型。要知道,现在县直也正搞四清啊!”
  “你是怕影响牵连自己吗?”
  杨旭从鲁子凡的口气和脸色上,已经看出了对他的鄙夷,连连解释说:“我倒不怕什么,只是……”
  “只是什么呢?难道你对大夯不了解吗?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对他的过去,我们是了解的,但这么多年了,不好说哟!”
  老鲁觉得老杨变了,变得是那样的不近人情,连自己多年的老部下都信不过了,都撒手不管了。但这事必须依靠老杨,才能阻止县四清工作团作出错误决定。他争辩说:“别管怎么说,石大夯在合作化运动中是立了功的,特别是在办社上给全县带了头,是功臣。就是退一万步说,他是苦出身,三代长工,是咱们的基本群众,也不应该把他推到敌人那边去吧!”
  杨旭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脸上一副为难的样子。鲁子凡怕他推脱不管,苦苦哀求道:“杨书记,就算我求你了,在这事上为大夯说句公道话吧!……”他的声音哽咽,眼圈湿湿的,再也说不下去了。
  鲁子凡把话说到这份上,杨旭再也不好推辞。他摇摇头感叹道:“难呀!县四清工作团的领导多是地区的,那个武云英又是个厅级干部,我说话顶不顶事还在两可,到时候试试吧。”
  尽管杨旭说难度不小,但总算应下来了,老鲁才舒了一口气。老杨要在县四清工作团党委会议上为石大夯说句公道话,大家总该认真考虑吧!
  然而,在县四清团党委会议上,杨旭见党委委员们的意见基本一边倒,都认为把一个老先进、省劳模打成坏分子,是为党挖出了个定时炸弹,是对革命的一大贡献,因而郭野的保留意见也没引起重视。杨旭一看这形势,也就没有勇气再提什么反对意见,公社分团上报的关于石大夯的处理意见顺利通过了。县委四清工作团党委决定:开除石大夯党籍,戴坏分子帽子,交群众监督改造。
  鲁子凡怎么也没想到会落这么个结果。莫非杨旭没有据理相争?还是别人不听他的意见?再糊涂的人也不该把石大夯这个从小讨饭、给地主扛活、带头办社搞合作化的人,打成专政对象呀!这太出乎意料了,太残酷了,他根本不能接受。气得他在家骂街、摔碗、拍桌子,腻歪得一天没吃饭,一夜没睡好。他怎么也想不通,作为县四清工作团,对一个基层干部的处理竟然这么草率!明明工作队党支部意见分歧,怎么不进行调查研究,就单凭四清分团上报的材料拍板定案呢?简直是草菅人命啊!
  鲁子凡太激动太伤感了。因他与大夯的关系太铁了,感情太深了,简直比亲兄弟还亲。他拍着脑门儿问自己:“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他作为一个主管农业的副县长又有啥咒念呢!
  武云英接到县四清工作团党委关于对石大夯的处理决定之后,高兴得简直要跳起来。他欣喜若狂地跑到,对郭野说:“批了,咱们对石大夯的处理意见县团批了!我的意见不错吧?”在处理石大夯的问题上,武云英听不进郭野的意见,郭野的心情 极度不好,借故住进了医院。他总认为,对于石大夯,县四清工作团党委绝不会那么草率进行处理,总得派人下来认真调查研究一番,听听各方面的意见。再说,自己在那份报告上的签字也应该引起重视呀!既然工作队本身意见分歧,就应当下来查个究竟,弄清分歧的原因和焦点。他在医院静静地等着。只要上级一来人,他将把自己的全部看法摆出来,那样问题就好解决了。然而,左等右等没有上级来调查的动静,来看望他的人却说“武政委几乎天天打电话催县四清工作团快批”。他想,这是武云英虚弱的表现,县四清团能不能同意分团的意见,他也坐着没底的轿。郭野万万真没想到上级竟这么稀里糊涂地处理了一个农村干部,而且是个模范党支部书记、省劳动模范!
  郭野不愿看到武云英得意忘形的样子,故意向墙转过了身子,并合上了眼睛。
  武云英太兴奋、太激动了,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喜悦,闪着亮亮的红光,额头都冒出汗来了,他还在洋洋得意、滔滔不绝地说着:“老郭,我们要充分利用这个典型,向全公社干部群众进行一次深刻的阶级斗争教育。咱们在公社召开一个万人大会,坚决把坏分子石大夯批倒斗臭!”
  武云英在喋喋不休地鼓噪着,郭野实在听不下去了,便说:“武政委,我要休息了,你走吧。”
  武云英并没有因为讨了没趣而减低自己的兴致。他说:“那也好,这事我算通知你了,对开全公社万人大会没意见吧?”
  他的话郭野根本没听,摆摆手说:“你走吧。”
  “既然你没意见,咱们支部就算通过了,我就回去准备。”
  武云英刚出门,郭野霍地坐起来,骂道:“这是什么党的干部?简直是整人的魔王!”
  在接到县四清工作团对石大夯问题批复的那天晚上,武云英让韩天寿把石大夯叫到大队部训话。
  至此,石大夯在家已经闷了三个多月。除了参加训话和批斗以外,就是在家检查自己的问题。武云英既不允许他下地,也不让他参加任何会议,就这样把他晒起来,与群众隔绝起来。一开始,他觉得闲得难受,闷得喘不过气来。为此,他跟武云英干过仗,质问他为什么剥夺我的劳动权利?时间长了,也就习以为常了。他深信“肚里没病死不了人”这个哲理,对武云英会怎么进一步整他,也就没有深想。他最担心的是地里的庄稼。农民的天职就是把地种好。然而,现在干部们都在挨整,也没心思管地里的庄稼了。社员们几乎天天开会,也没空儿作物庄稼。李碾子曾偷偷找过他,说今年的小麦只浇了一遍返青水,棉花没种够亩数,他很是着急。小俊劝他:“既然人家不让你管了,就没了你的责任,何必操这么多心!”他想想也是。可他就是放不下心啊!
  吃过晚饭,工作队的胖刘和贫协的韩老虎一块儿来家里找石大夯,以命令的口气通知他:“吃饭后立马到大队开会。”
  小俊感到莫名其妙,问道:“开什么会呀?”
  “去了就知道了。”韩老虎扔下这么一句走了。
  小俊知道没什么好事,就嘱咐大夯多吃点儿。大夯不以为然地说:“他们还能把我吃了?”
  他十分坦然地来到大队。原以为和往常一样,一进门就大喊一阵口号。今天这院里却十分安静,进门后才见在座的只有武云英、郭野、韩天寿和韩老虎四人,就找个地方坐下。韩老虎大喝一声:“起来,你没资格坐下!”他只好又站起来。
  武云英在一旁慢悠悠地吸着烟问:“石大夯,知道今天叫你来干什么吗?”
  石大夯把脑袋一别,心里骂道:“屁话,我怎么会知道!”
  武云英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说:“县委四清工作团对你的处理决定下来了,现在向你宣布。”说着,把手里那份文件打开,一板一眼地念起来。
  石大夯听着,立时脑袋就炸了,发疯似的蹦起来,质问道:“凭啥开除我的党籍?凭啥给我戴坏分子帽子?这些问题根本不存在!”
  “这些问题不存在吗?”武云英反问,“你没吊打过贫下中农吗?”
  “我打的是贫下中农的败类。”石大夯毫不隐瞒地说,“他们哄抢代销点,我就对他们不客气!……”
  韩老虎发狠地说:“你那是打击贫下中农!”
  韩天寿训斥说:“石大夯,把态度放老实点儿!”
  武云英洋洋得意地说:“石大夯,你的问题条条俱在。你要正视自己的罪行,老老实实接受改造。”
  韩天寿接着说:“大夯,你支持单干这是事实吧?”
  石大夯不言语了。一提这事他就想到李能三。开始办社,李能三确实很顽固,说啥也不入社。因为政策强调自愿,他就没有强迫他入。后来李能三觉得单干太孤独,要求入社。他拿到支委会上讨论过两次。韩天寿说:“咱这社又不是大车店,想入就入呀,没门儿!”因韩天寿坚决反对,党支部通不过,就把这事撂下了。现在想起来,觉得对不起李能三。好不容易他有了入社的要求,却没把他吸收进来。他愧疚地说:“我对不起李能三。”
  韩天寿又问:“你觉着还有什么问题不实?”
  “我没有怂恿家里人偷过队里的东西。我敢用良心保证。”
  韩老虎讥讽道:“良心多少钱一斤?你家里人既然没偷过东西,那年你娘为什么游街?”
  一提起这事,石大夯就对韩天寿恨得咬牙切齿。老娘为救爹的命,到地里掐了几穗谷子,竟让她老人家游街!他发疯似的吼道:“你他妈的不是人!”
  武云英看着石大夯愤怒的样子笑了。他以胜利者的姿态,不紧不慢地说:“石大夯,我们对你的问题,一个个都是认真查证过的,都有充足的证据。”说着,他拿起那份文件送到石大夯面前,“你看,这是县四清工作团的红头文件,可不是那个人随便捏造的。”
  石大夯傻了似的看着那文件,越看心里火气越大。他忽地站起来,愤怒地吼道:“我抗议,这是诬蔑,是陷害!”他气愤到极点,右手哆嗦着指着武云英的鼻子,“你有权力撤销我的职务,可没权力开除我的党籍!我是在部队入党的。就你凭空捏造的这些所谓问题,开除我党籍没门儿!你还把我推到阶级敌人那边去,真歹毒啊!我要上告!……”
  武云英得意地笑了:“石大夯,不服可以上告。但我警告你,那更说明你顽固透顶,死抵硬抗,会罪加一等的!”
  “我豁上这条命,也要去告你!”石大夯吼叫着,扭身要走。
  韩老虎上去抓住他的脖领子,抒他拽回来,恶狠狠地训斥说:“想走?没门儿!从现在起,你就是坏分子了,再也没有行动自由了。明天公社召开万人大会,对你进行公开处理。再不老实,就让你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说着,举起拳头在他眼前晃了晃。
  之后,韩老虎把他关在了一间黑洞洞的屋子里。怕他想不开,自寻短见,屋里只放了一张光板床,还派了两名民兵看守。
  这一夜,石大夯的脑子乱极了,怎么也没想到会落这么个结果。他委屈地跪在地上,心里默默地嘟念道:“毛主席呀毛主席,我石大夯是正南八北的雇农,百分之百的无产阶级。我对党从来没有过二心,没有做过对不起群众的事。共产党为什么不要我了?为什么把我推到敌人那边去?我委屈,我冤枉呀!”
  他心里这样想,不由地就说出口来了,声音越来越大。他痛哭流涕,泪流满面。在外面看守的两个民兵也不禁掉下了眼泪。
  第二天,红星公社四清分团召开万人大会,公开处理石大夯的问题。石大夯死活不去,韩老虎横眉立目地命令民兵:“把他绑起来拉去!”
  民兵们一个个抽头抽脑,谁也不肯下手。韩老虎训斥道:“你们横是绑呀,对阶级敌人决不能手软!”他说着,上去搧了大夯两个耳光,硬是把他绑起来,架到一辆马车上,拉到会场去了。
  公开处理石大夯大会规模是空前的。在公社中学的大操场上搭个大台子,会标的横幅上写着:“公开处理死不改悔的走资派石大夯大会”,墙壁上到处写着“打倒坏分子石大夯”,“石大夯不低头认罪就叫他灭亡”等口号。会场四周站满了持枪民兵,到处充满着恐怖气氛。
  在一片口号声中,石大夯被押上台来。他被五花大绑着,两个人架着他的胳膊,一个人揪着他的头发。生怕他骂街、喊口号,嘴里还带了嚼子,勒得满嘴是血。就这样,他也不服气,昂着头,瞪着布满血丝的大眼,拼命地挣扎。嘴里想喊,因被嚼子勒着,喊不出声来,真是惨不忍睹。
  与会人见状,脑子里都划了个很大的问号:这就是铁了心地走社会主义道路的石大夯吗?过去不少人崇拜石大夯,今天却瞪大了吃惊的眼睛。没听说他犯过什么错误,怎么五花大绑着?人们疑惑痛心,不少人不忍心看下去,偷偷溜走了。
  三个民兵押着石大夯强令他跪下,他坚决不从,韩老虎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上。韩天寿带头喊了一阵“打倒石大夯”的口号,接着就由一个黑矬胖子模样的干部,代表县四清工作团宣布石大夯的八大罪状和处理决定。最后是武云英讲话。他讲的中心内容是当前阶级斗争严重而尖锐,号召人们要狠抓阶级斗争,巩固无产阶级专政。
  最后,会议在一阵稀稀拉拉的口号声中结束了。
  石大夯被民兵押着送回家去。这时全家已经知道了公社开会的内容,一家人个个哭得泪人似的。石大娘抚摩着儿子那被勒得血润了的胳膊,拍打着桌子嚎啕大哭:“这是什么呀,老天怎么瞎眼啦,俺大夯这么好的人,怎么给打成坏人了呀!”
  小俊觉着对不起大夯,自己一时糊涂竟上了他们的当,揭发了一些捕风捉影的事。现在大夯落下这个结果,她觉着有罪,后悔莫及,呜呜地哭着。孩子们一个个也泣不成声。石大夯被一家人哭得心烦,没好气地吼起来:“哭啥?咱越哭,人家越高兴!”
  乡亲们偷偷摸摸地来了,来劝慰他们的好支书。
  李贵九气愤地说:“这是他妈的什么,简直没好人过的了!”
  “大夯,甭拿这当回事。党里肯定出坏人了。”老鼠四劝慰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多多保重。”
  李万福说:“这回四清队一进村,我看就有来头。什么‘四清’?我看是越清越不清!”
  李根大骂骂咧咧地说:“这叫什么运动?只许他们胡说,不叫人们说话,冤枉死多少人呀!韩大有就是他们逼死的。”
  “去告他们兔崽子!”李碾子气呼呼地进来了,“这么大个中国,我就不信没个说理的地方!”
  小俊见人们粗喉咙大嗓门地骂,怕有人听去,“嘘”了一声:“工作队还没走,别这么大嗓门。”
  夜深了,人们陆续回家了。石大夯刚躺下,大门又啪啪响起来。天这么晚了,这是谁呢?小俊出来开门,一看是何春秀,就把脸耷拉下来,“你来干啥!”
  何春秀觉得对不起大夯,没脸见他,不来心里又堵得慌。来吧,又怕有人看见。斗争了半天这么晚才来。她曾恨过大夯,但和韩天寿不一样。她是那种吃不着葡萄嫌葡萄酸的恨。她没想到大夯会落到这个地步,觉着自己上了韩天寿的当,害了大夯,对不起大夯。她给大夯提意见,是为了帮助教育他。没想到这些材料竟成了迫害大夯的口实,感到非常内疚。
  小俊一句话噎得她不知说啥好,心里一剜,泪水就唰唰地掉下来,赶紧捂着脸走了。
  小俊回到屋里,大夯问:“谁敲门呀?”小俊不愿告诉他,恶狠狠地说:“是鬼!天不早了,快睡吧。”
  大夯躺在炕上,怎么也睡不着。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使他茫然,束手无策。原来他觉得自己是那么强大,那么自信,什么困难也不放在眼里。今天却觉得自己那样渺小,那样无能为力。他想不通,县四清工作团为什么信不过我这个多年的基层干部,却相信武云英搞的那个歪曲事实的材料?他一想到开除党籍,一想到那顶坏分子帽子,就寒心,心里就淌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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