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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半个世纪的改革变迁:世道-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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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碾子这才说:“青茶,其实我是来找你的。怕你在家说话不占地方,就想找你爹。”
  青茶摇摇头,颓丧地说:“算了,他那脑子一百斧子劈不开!”
  李能三思想落后全村有名,李碾子还是想动员他入社。只有入社,他俩才能天天见面。于是郑重其事地说:“青茶,入不入社是走什么道路的问题,是对党团员的严峻考验。你是团员,要跟落后思想决裂。这对你的前途至关重要,掂量着办吧。”扔下这么几句,阴沉着脸走了。
  几句话说得青茶压力很大,躺在炕上怎么也睡不着。
  石大夯找了几户贫农,商量完关于土地评级、牲口作价的事。忽地想起李月萍棉花地里的虫子,便去地里找她。
  李月萍正在棉花地里治虫。他走过去一看,蚜虫倒是死了,但棉花叶子都打蔫了,便问:“月萍,你这药对了多少水呀?”
  “按你说的比例配的。”
  “不对吧?棉花叶子怎以打蔫了?”
  月萍回头一看,一下子慌神了。着急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这药可能浓度太大。你是按我说的比例配的吗?”
  “我没有量杯,是估摸着配的。”
  “这不行,下午我来给你配。”
  月萍见地里到处是人,好像都在盯着她俩。她怕别人说闲话,便说:“大夯哥,你走吧,免得……”
  大夯知道月萍的心思,扭转话题说:“月萍,我要办社了。”
  “办社?”月萍不知道“社”是啥玩艺儿,顺嘴问了一句。
  大夯说:“简单地说,就是把地伙起来种,大伙儿在一起干活,收了粮食、棉花大伙分。”
  “这敢情好。”月萍一个女人带个孩子,对种地实在怵头,对入社挺感兴趣,不由地赞扬了一句。
  大夯多么想叫月萍入社呀,入了社她就不用为种地发愁了。然而,她是地主出身,暂时还不能入。前两天他帮着月萍拉粪,被韩天寿看见了,敲打他说:“大夯,你这大支书可要注意影响呀!”想到这里,苦笑着摇了摇头。
  大夯虽然没说什么,月萍也猜到了,脸上的笑容立刻飞走了。他后悔极了,跟她说这个干什么呢?这不是有意捅她的伤痛吗!
  “我这种人,什么好事也轮不到。”月萍心灰意冷地说,“后晌你也别来给我配药了。
  “这蚜虫不治了?”
  月萍一脸痛苦地走了。
  这时,李碾子找来了,边走边抱怨说:“大夯哥,找你半天了。”他瞅瞅月萍远去的背影,冲大夯做个鬼脸说:“月萍姐怎么走啦?是不是嫌大伯在码头镇给你说媳妇了?”
  大夯望着月萍远去的背影,没好气地说:“有事快说,别说些少油没盐的。”
  “罗香香在家摆会念佛哩,咱管不管?”
  摆会,是这一带行好兴善的人们,为了祈福免灾,聚在一起烧香念佛。他们敲着木鱼、小钹等响器,唱歌似地念着佛经,挺热闹的。对于摆会,大夯只是在丁家扛活时见过一回,现在怎么还有人信神!于是说:“走,咱去看看。”两人说着,就直奔村里而来。
  大老远他俩就听见罗香香家有人在哼哼唧唧地唱,同时伴着有节奏的“当当嘁当嘁”的敲击声。李碾子说:“你听,动静还不小哩。”
  大夯怕碾子鲁莽,嘱咐他:“别盲动。”
  “这是在搞封建迷信,抄了它!”
  “她们也就是凑在一起行个好,求个吉利,没什么恶意,不能胡来。”大夯说着,就去推罗香香家的门,不料大门插着。李碾子上前把门吊儿拍得山响,还扯开嗓门喊:“开门,开门!”
  这喊叫声,敲门声,惊动了屋里的人,敲唱的立即停下来。不一会儿,罗香香来开门了。一看是大夯和碾子,笑吟吟地说:“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支书和连长呀,有事吗?
  李碾子明知故问:“你家里又敲又唱的,这是干什么呀?”
  “行好呀!”罗香香毫不隐瞒,“天旱得这么厉害,虫子闹得也挺凶,不求黑龙爷保佐行吗?”
  “一解放政府就号召破迷信,你们怎么还这么搞呀,快把这摊子收起来!”
  尽管李碾子声粗嗓大,罗香香一点儿也不怕。她把脸一镇说:“碾子,快闭上你那臭嘴,在佛爷菩萨面前可不能这么瞎曰曰。今年年头不顺,就是你们把黑龙爷得罪了。”
  “你这是胡说什么呀!……”
  大夯怕碾子无理,给他使个眼色,耐心规劝道:“嫂子,别信这个了。”
  罗香香把脸一沉,责怪大夯,“当了官就不敬神了!”
  “哎,你这是念的什么歪歪理呀!迷信就是犯法,快抄摊子。要不,可不客气了!”
  李碾子并没有把香香镇住,她拍着胸脯子对碾子说:“你得罪了黑龙爷,天打五雷轰!”
  几个嫂子大娘见罗香香把李碾子弄了个熏鸡大窝脖,不由地嘻笑起来。李碾子老羞成怒,红着脸大声命令道:“快收起你们这摊子!”
  “作孽,作孽!”几个老太太双手合十,低声念道,“阿弥陀佛!”
  李碾子把眼一瞪,“你们这是干什么呀!”……”
  大夯见李碾子气急赤白脸,便给他使个眼色,示意他别着急。然后冲人们说:“嫂子大娘们,碾子说得对,现在不时兴这个了。眼下确实旱得厉害,虫子也闹得凶,但这不是天年,也不是神闹的,烧香磕头摆大会、求神拜佛不顶事,还得靠人。前几天我在县里开会,学了一种治虫的办法,挺顶用的。”
  大夯这么一说,罗香昨香抵触劲儿小了,说:“大支书,你说抗旱治虫我也不反对,俺们烧香念佛也没坏处吧。”
  “不行,你们要不听我的,就抄你们的摊子。”
  石大夯一面用手制止李碾子的鲁莽,一面和颜悦色地说:“这样影响不好,还是收起来吧,就当我求你们了。”
  “大夯这么说还差不离,你要给我来硬的,我就不吃这一套!”罗香香转身对嫂子大娘们说,“那咱们就散了吧。”
  李碾子不服气地对大夯说:“你太右,给她们讲什么理!不来硬的根本就制止不住。听人说,韩六子也在操持求雨哩!”
  求雨,也是这一带的迷信活动。人们先把土地爷从庙里偷出来,在毒花花的太阳底下暴晒,意思是他没有尽职尽责,让他尝尝天旱的厉害。人们头上都戴上用嫩柳条编的帽圈儿,晒在太阳底下给龙王爷跪着,祈求老天下雨。有时赶巧下雨了,人们就说感化了黑龙爷。现在韩六子又在操持求雨,看来天一旱,虫子一闹,这些稀奇古怪的迷信活动都出来了。他对李碾子说:“咱抓紧开个会,认真解决一下。”
  “早就该开个会了,要不煞煞这歪风邪气,今后的工作怎么开展呀!叫我说,叫罗香香游一回街,就镇住了。”
  “不行不行。”大夯连连摇头,“这又不是斗地主。”
  “你越迁就她们,她们闹腾得就越厉害,今后的工作就越难开展。”
  石大夯说:“封建迷信,说到底是个思想问题,几千年形成的东西,哪能说取消一下子就没有了呢?”
  由于天旱、棉蚜闹得厉害,生产上的事挺紧,大夯暂时顾不上抓入社的事,进度比较慢。头麦收只发展了十八户,其中十二户贫下中农,五户中农,一户富裕中农。这些户总共有九头牛和两头小毛驴,三挂铁轮大车,两眼土井。李碾子见这些入社户家底比较薄,就想发展些富裕户,特别希望能把李能三吸收进来。这不光是因为他家有车有牛,还有一眼土井,主要是能和青茶天天在一起。李能三却不理这个茬,于是又来找青茶。青茶说:“俺爹吃硬不吃软,你越求他,他越别楞脑袋。”
  为了青茶,李碾子处处讨好李能三。几次给他做工作都是陪着笑脸,一口一个“三叔”地叫着,耐着性子给他讲道理。其实,他心里窝的火早就想发作,又怕把关系弄僵了,丢掉了青茶,便强压着火气。李能三却是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家伙,看来对这个老顽固,非来硬的不行了。
  李碾子想给以李能三为代表的几个顽固分子开个会,施加点压力,给他们点眼色。他怕大夯不同意这么做,就趁大夯进城开会的当口,拔掉这些钉子户。
  这个拔钉子会,李碾子是以党支部的名义开的。晚上,他把李能三等人叫到学堂的一间教室里。
  东堤下村的学堂是解放前的黑龙庙,传说是明朝所修,仅黑龙爷身上的镀金就用了一百两黄金。庙门前有两幢赑屃驮的篆刻石碑,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得难以辨认。解放前,每年农历六月初一,便在这里打醮。方圆二三十里,甚至四五十里、百八十里的香客们,都来这里烧香许愿,祈福求雨。“七·七”事变后,日本鬼子把黑龙爷的金心掏走了,人们也不再来这里烧香磕头了。解放后,共产党拆了大庙建学堂。孩子们上学用的桌子,还是原来供神的大供桌。
  李碾子神气十足地往前面一站,双手往桌子上一拄,就讲起来。这些道理大夯虽然都讲过,他还要重复,不然这些榆木脑袋劈不开。
  尽管李碾子嗓门挺大,却没有把这几个老顽固镇住。一个个低着头,好像在认真听,其实不知在想什么。有的在悠然地抽烟,有的捻着自己的胡须,有的在搓脚丫子,有的眯缝着眼在打盹儿……
  时辰不早了。屋里烟气腾腾,呛得人们直咳嗽。李碾子讲起来像懒婆娘的裹脚,又臭又长。说是讲话,其实是在训人。最后,他阴沉着脸,提高嗓门说:“天也不早了,我讲的也不少了,你们也该明白了。现在都表个态,听不听党的话?入不入社?告诉你们,我可没耐心!”
  李碾子的话明显地带着一种威胁和逼迫。然而,这几个人并没有被他吓住,都在大眼瞪小眼,你瞅我,我瞅你,谁也不言声。
  李碾子觉着这么耗下去不妙,就来了个单兵教练。吃柿子拣软的捏,先叫胆儿小的说。又有三四户勉强答应入社了。虽不情愿,总算应了。有几个说回家跟老婆商量。最后剩下李能三、韩一强和韩六子三个难剃的,都坐在最后面,耍开了肉头阵。不管你怎么说,就是不言声。他说:“已经表态入社的,说回家商量的,都走了。现在还没想通的,就呆在这里好好想。多会儿想通了,多会儿再走!”
  三个人互相瞅瞅,谁也没吱声。
  李碾子早就憋着一泡尿,怕他仨串通一气,也不敢去茅房。这时实在憋不住了,想去撒尿,黑虎着脸说:“你们仨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出去解个手,回来给我个明确答复。”说完,赶紧出去了。
  因为尿憋得小肚子难受,李碾子一出屋就掏出那家伙撒尿。韩一强见他随地小便,脑袋伸出窗户说:“碾子,这里的佛像虽然搬走了,神灵可没走。你在这儿撒尿,小心黑龙爷阉了你!”
  李碾子憋得难受,哪顾这些!撒完尿哆嗦了一下,顿时觉得小肚子轻松了许多。这才抬头看了看天。天湛蓝得像块蓝绸子,月亮像个圆镜子,繁星眨着眼睛。他觉得惬意极了,没想到今晚上收获这么大,没费多大劲就有几户答应入社了,而且是有牛有车的沉实户。石大夯回来一定会夸他能干。
  李能三借着李碾子出去撒尿的当口,凑到韩六子耳边,小声说:“六哥,大夯不是讲入社自愿吗?碾子为啥这么逼咱!”
  “莫非政策变了?”韩六子皱着眉头嘬牙花,“看来今晚上这一关不好过。”
  李碾子见他仨交头接耳,训斥说:“各人想个人的,不准交头接耳。”
  人们根本不听李碾子的。韩一强耸耸鼻子,小声说:“这小子呜儿八喊地没有准儿。要入,也得等大夯回来。”
  “不准串通!”李碾子喊一声,提着裤子进了屋。他见韩一强那嘴还在动,瞪他一眼:“你嘀咕啥?要说就大声说。”
  韩一强五十多岁,不胖不瘦的四方脸,不高不矮的中溜个儿,光秃秃的脑袋,宽宽的脑门。他怕吃亏,成天闷头过日子,不跟任何人来往,人们都叫他“老抠”。这个“老抠”会做豆腐,这几年发点小财,就怕共产。这些日子他没少开会,都是这耳朵进那耳朵出,从来就没往心里去。李碾子这么一喊,他故意装傻充楞地说:“碾子,你别冤枉人,我什么也没说。”
  “我问你,是走社会主义,还是走资本主义?”
  李碾子觉得用大帽子一压,韩一强准会赶紧表态入社。不料这话并没有压住他,反而嘿嘿笑起来。他这一笑,把李碾子笑懵了,“你笑啥?”
  韩一强指着他的裤裆说:“别提起裤子装好人了,看你这裤子!”
  人们的眼球忽地集中到李碾子的裤裆上,原来他那里尿湿了一大片,乐得人们都笑弯了腰。
  李碾子见耍笑自己,把脸一镇:“这有什么可笑的!快说到底入不入社?”
  “我再考虑考虑。”
  “这有什么好考虑的!”李碾子性急地说,“摆在你们面前的有两条道儿,一条是单干,一条是入社。走社会主义,还是走资本主义?”
  要说入社不入社,韩一强还好回答。现在问的是走什么主义?这帽子太大了,吭哧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李碾子又逼一句:“我问你听不听毛主席的话?”
  “你要这么问,我当然听毛主席的话了。”
  “那你同意入社了?”李碾子赶紧追问一句。
  “我再好好想想。”
  李能三和韩六子看着韩一强这滑稽的样子,不由地嗤嗤笑了。
  这笑声充满了戏弄、嘲笑,李碾子非常尴尬。他阴沉着脸大声喝斥道:“笑啥?你们不听我的,总有哭的时候!”接着,又问起了韩六子。
  韩六子四十挂零,瘦而八几,背有些驼,那瓦刀脸上嵌着两只眯眯小眼,总打不起精神。但他心里透亮,小算盘打得一清二楚,早就有了主意。李碾子这么一问,他立时答道:“我算来算去,总觉得入社不上算……”
  “你可是下中农啊,怎么能光打自己的小九九?要往远处看,算大账。”李碾子教训说,“入社是走社会主义,这是金光大道!”
  韩六子原来只有二亩河滩地,一家几口靠挑八股绳过活,日子过得挺艰难。土改后他分了地,翻了身。这几年农忙时他在地里作务庄稼,农闲挑八股绳走街串巷卖些针头线脑,小日子过得挺滋润。李碾子教训他一通,似乎没有听明白,眨巴着小眼问:“入社是共产吗?”
  李碾子一脸严肃地说:“你别歪曲上级的意思,入社怎么是共产哩?”
  “把土地和牲口都伙在一块儿,不是共产是什么?”李能三说。
  李碾子解释不清,红着脸说:“你这是对党的政策的歪曲、污蔑!”
  “那这叫什么呢?”韩一强也反问了一句。
  “这叫集体化,社会主义。”李碾子憋了半天才想起这个词。他突然觉得自己是被他仨审问,处于被动境地,便有意避开这些理论问题,说:“你们不信我,还信不过共产党吗?这是党的号召。我看早晚得入,就别犹豫了。”
  “这事我做不了主。”韩一强低声咕哝了一句。
  李碾子知道他怕老婆,在家说话不算数,但不能叫他这样搪塞过去。便说:“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就挺不起腰板呢?”
  韩一强哭笑不得地说:“这有啥办法呢,你嫂子早就给我立下了这么个规矩。我看你娶了媳妇,也不见得不怕老婆!”
  韩一强说得一本正经,几个人不由地笑起来。李碾子强忍住笑,问韩六子:“你呢?”
  “我也不当家。”
  韩六子在家是说一不二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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