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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5271-江湖中国-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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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讲面子铸成单案,讲面子铸成窝案。因为面子与“窝”——关系网和死党,一脉相承。如果借助关系网和死党,案情既不容易败露,数字也难达到如此巨大,彼此关系盘根错节,有许多顾忌因素——家口老小、三姑六舅……此时,面子和人情机制就会发挥作用。    
    从江湖意义上说,腐败仅是“混世”方式的一种,与打家劫舍、敲诈勒索、做坑蒙拐骗无异,腐败者本人把腐败当作谋生,其最终目的还在于家庭、家族和亲戚朋友等传统价值。由于存在这样一个价值取向,故而腐败者必顾及自己名声和影响,因为它比钱财重要。有此顾忌,便形成一个“面子自律控制腐败规模”的制约,目的是维护家庭亲情的稳定,而非损害家庭,自己远走高飞。也就是说,在腐败与恋家之间存在一种博弈,顾及面子是一种均衡。    
    这是一种微妙的价值差异,演绎结果始终不同。譬如勒索一项工程,爱面子的腐败者必关注建筑外观,甚至夸张地加以美化,坚决不搞成“豆腐渣”。这是不可动摇的底线。勒索越多,越要美观,欲盖弥彰。就在这种观念背景之下,作为行贿者的建筑商,相应形成一种共识,也就是现在流行的“潜规则”,老板、工头、师傅一应知晓,构成腐败分肥的安全机制。顾忌面子、名声和影响,可保大家不出事。盖一栋大楼,水泥标号可以降几分,钢筋可以抽掉几根,盘圆可以烂到哪一地步,劣质水管如何假冒国标,根据建筑性质和用途都有相应的经验数据,以此达到一个最优策略均衡,保障双方利益最大化。施工一旦越过这些常识,极易生成倒塌事故,不同的当事人都会站出来拒绝,避免后患。    
    只要有面子制度的无形约束,腐败者贪小便宜顾忌“影响”,犯大案更如履薄冰、小心万分。    
    讲面子和不讲面子的腐败者,尽管都腐败,但在手段、目的和结果选择上有所不同。一切腐败都是非法敛财手段而已,背后各有目的。目的不同,过程和分寸自然不同。如果混在江湖,混在关系网,立志衣锦还乡、光宗耀祖、子孙满堂、望子成龙,必以面子价值作人生目的。一旦面子作了目的,必然反过来成为约束,成为自律手段。面子能制约利益行为的分寸,促进关系网络的秩序平衡。面子是江湖社会和江湖化社会秩序运行枢纽环节的初级调节机制,它能消解江湖社会和江湖化社会中许许多多的细小矛盾。    
    传统人际关系并不直接使用严肃道德概念,比如“高尚”、“满足”或“羞耻”一类。现实生活的道德俗语,是“有面子”和“没面子”,及“丢脸”、“汗颜”等其他类似语言。道德“满足感”和“羞耻感”,要翻译成“很有面子”、“丢脸”、“牛×”才易于被人理解。日常语境里,讲道德等于有面子,不道德就是没面子,面子替代了江湖道德的功能。    
    在面子的功能体系中,仅当面子参与道德运行,才促进了关系社会或其他江湖群体的自治。这种自治不需要暴力,不需要成文法,不需要专职法官和司法程序,只需要共同认定的价值观和行为标准,然后由自己内心和熟人群体进行双重约束。


四、面子秀场“假人”、演戏与做假(一)

    做假的原因,是大家都习惯演戏;习惯演戏的原因,是面子制度的存在;当世间一切都戴上面具时,真相慢慢变得丧失价值;当真相不能支持人们的生存,人们只能求助于假象;当虚假泛滥成灾,一个民族文化就被颠覆了。    
    江湖人有一些泛化的面子性格:(1)名实分离;(2)逢场作戏;(3)弄虚作假。此三条往往是江湖人格发展的三部曲。一个江湖人,先学会名实分离——撒谎的技巧;然后逢场作戏——江湖互动的技巧;最后弄虚作假——骗钱、骗色、骗权牟利。以文学作品为例,金庸《鹿鼎记》的韦小宝,便是少年学撒谎,青年学演戏,壮年巧取豪夺,背后遵循一个从名实分离开始,进而练习捣浆糊,终而骗权、骗财、骗色,大获成功。江湖上公认成功的混子,都不免要经历这三级跳。    
    自从明清社会江湖化伊始,规则化、工具化和功利化的面子制度便深深植入江湖化生活,假、大、空,两面三刀,心口不一,逢场作戏……成为五千年民族进入老龄病的征兆。套话比真话多,“假人”比真人多,“假、大、空”盛行,形式主义泛滥,大家对自身痼疾早已习以为常。面对它,不光外国人看不惯,中国人也知道不光彩,所以,媒体上经常出现要注意国际“影响”言论。“影响”何物?面子是也。    
    面子制度泛滥的后果,就是让许多国人成了“假人”。曾几何时,百姓做人的幸福感渐渐远逝,不幸感愈益增多,应付亲友熟人的虚伪和欺骗疲惫不堪。何故假人多如牛毛?撇开少数恶意诈骗者不谈,数量巨大的普通人习惯于假、大、空,根源多在面子制度的熏陶孵化,将爱面子价值观扩大化——戏剧程式化、工具化、交易化和功利化。逢场作戏的人们,生活轨道被高度江湖化,大部分时间要应付人情世故,用假话、套话、奉承、两面派来周旋,借此参与社会财富的再分配。这是一套文化机制的结构束缚,即面子制度禁锢。    
    假、大、空泛滥的背后,是基本生存的需要。许多成功人士的生涯证明,玩假、大、空比老实做人来钱容易,符合做人的经济效益计算。这格局看起来极不合理,然而早已存在一二百年,既然存在的即是合理的,我们便要反思这个悖论何以产生。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何以投机取巧比老实本分更适于生存?答案只有一个:社会环境被江湖化了。五百年来的制度裂痕,不仅是近代中国转型的动力,也是江湖化的原因。    
    名实分离    
    门面、台阶、死扛、城府、两面派、走过场……单字面就可看出,中国人的生活围绕着两个分立的平行面:一个是场面,一个是里面。就像一个汉堡包,上面一层,下面一层,中间夹心是自己。做人的技巧,就在夹心空间中发扬光大。场面的东西可以直接看到;里头的东西超越感觉,藏在话语背后,须自己用心揣摩。这是做中国人,尤其做江湖人最费功夫之处。    
    关于中国人的双重世界,费孝通称之为“名实分离”。①名即名义,实即事实。名实分离,即名义与事实脱节。    
    认真分析面子,发现面子与里子的分离是假象,本质非但没有割裂,反因分开拉开距离更相得益彰,互动更有弹性,产生更大的舞台空间和更强烈的戏剧效果。    
    面子特征性的二元体制——形式和内容分别运作,妙处是藕断丝连,既断开又粘连。面子表面上从里子里独立出来,被空壳化、荒诞化,一旦进入独立空间获得独立的轨道,反过来又促进里子的发展,产生双赢。    
    譬如西方社会里骂人,最严重大概是You Lie(撒谎)——说一套做一套,在上帝眼皮下不诚实。然而,反观江湖,“撒谎”算不得恶行,反而是夸你,说你会说话、聪明机智。江湖人脸皮厚,撒谎是本事,是江湖智慧的象征——哈哈,这小子还真能说,把白的说成黑的,死的说成活的!此时,无人在乎真假,只在乎是否圆场,是否合乎江湖规矩。规矩比撒谎重要。会糊弄,口才好,可派出去骗人,做新闻发言人,搞公关,做“仙人跳”,设骗局。    
    不择手段达到目的的传统,在文化上源远流长,可回溯自先秦诸子百家的纵横家,至清末民国登峰造极。混江湖不擅撒谎,必被讥笑为笨蛋。至于名实分离,江湖混混们习以为常,江湖人从不因说辞不一、前后矛盾而羞耻。在面子制度的语境中,面子撒谎不代表实质性的恶意,只代表面上和面下的,要分开来处理。这一切,源自面子制度的压力。    
    名实分离以治国大事最富代表性,说一套做一套的谋略,与面子做秀有关,能够忽悠人,裹挟正义的名义。    
    古代战争征伐之前,通常要发布战争檄文,以正义的名义公布战争的理由。敌人一概犯下滔天之罪,我等一概义愤填膺。实质上,观乎人类战争原因,无非环境安全、资源争夺、殖民主义和个人霸业。倘若有人公然声称为一己私利,悍然杀戮异族,属于师出无名,惹起公愤,从技术上说增加战争对立因素。所以,名实分离——将正义的名义从非正义事实中分离出来,演一出“双簧”给不明真相的群众看,倒是一招高手。一裹挟愚民出征,二不授舆论口实,三减少战争成本和抵抗。    
    譬如陈胜吴广起义,造反名义为秦二世胡亥篡夺太子扶苏帝位,理该匡扶正义加以诛灭。这样的理由,无疑理直气壮。然而司马迁在《史记》中揭短,少年陈胜已有江山野心,并以陈胜语录“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和“苟富贵,毋相忘”为证。皇帝他做得,老子做不得?但是真话不能明说。情急之中,陈胜搞了名实分离,没拿“老子当皇帝”做幌子,深知此口号不会有追随者,而是凸显秦二世残暴无道,号召众人匡扶太子正统,“为天下唱,宜多应者”。其实,整个西汉演义不关秦太子扶苏啥事,“失期当斩”也罢,“帝王将相宁有种乎”也罢,都是陈胜、吴广、项羽、刘邦自己的说辞。欲望,被隐藏在名义之后。    
    名实分离,乃是基于个人名分的面子制度之必然。在此情形之下,所有名义皆不可信,真相又不外露,遂有做人城府这一概念。在人与人之间,认知的过程,交流沟通的过程,甚至劳动合作的方式,如何由名义而事实,如何由形式而内容,如何由现象而本质,互动变得十分困难。    
    逢场作戏    
    阳货拜见孔子,孔子讨厌其为人避而不见。为不违于礼,孔子特意派人去打听,趁阳货不在家时,前往登门拜访,以所谓还礼。阳府门前,不期阳货办事返回,撞个正着,孔子十分尴尬。    
    圣人乃逢场作戏之蓝本,百世之后延及民间,至明清江湖时代趋于鼎盛。


四、面子秀场“假人”、演戏与做假(二)

    几千年后有一句经典俗语:“这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个典型情景可见于许多戏剧,譬如京剧样板戏《沙家浜》第四场《智斗》,典型地呈示了“双语义平面”挤压的夹心层:    
    唱腔    
    刁德一:这个女人不寻常……    
    阿庆嫂:刁德一有什么鬼心肠……    
    胡传魁:这小(呃)刁,一点面子都不讲……    
    阿庆嫂:这草包倒是一堵挡风的墙……    
    对白    
    刁德一:哦,这么说新四军伤病员都走了?    
    阿庆嫂:都走了。你把个沙家浜里里外外搜个遍,也不见一个。    
    ……    
    一段对白,合着一段唱腔,穿插进行,用以展示场面和里子的双面互动。正反两个对手,一个要将新四军伤病员问出来,一个要将真相搪塞去;中间一个胡司令,傻乎乎全未听懂,一个劲地责怪自己的参谋长不买账。对白絮絮叨叨,套话应付,唱腔则表白心机,相互暗中较劲。    
    撇开战争背景,这是一个江湖日常应酬、相互探底的典型范例,一个逢场作戏的蓝本。它之所以经典,源出于展示逢场作戏文化的精髓,而不仅囿于20世纪40年代国共合作共同抗日的内涵。“智斗”之智,乃在于巧用面子,逢场作戏,在历来商战、政争中大量充斥。    
    范例是对共性的浓缩。中国的问题不在于一个人,偶尔葫芦里卖一次药,偶尔揣着明白装糊涂;而是总在卖药,总在装糊涂,老江湖们几乎变成开药店铺子的,货色千变万化。嘴里滔滔不绝说的尽是垃圾,心里藏着、掖着要害。只偶尔,露出一字一句,精义暗示给你听,既让你明白,又不让你认为是他说的——“我没说过,我啥时说过?”要的正是这种效果。生活中,若要学习阿庆嫂“听话听声,锣鼓听音”的真功夫,便要先在垃圾话语中,挖掘有价值的碎片。这是在中国做人、在中国近代文化中做人的艰深费力之处。《智斗》一场之成为经典,在于展示近代面子文化的精髓,尤其是展示逢场作戏的真谛,它因触动观众集体无意识而备受欢迎。    
    面子制度下的逢场作戏,与名实分离密不可分。若以资深程度比喻,名实分离是小学,逢场作戏是中学,弄虚作假是大学。专业都是江湖。    
    江湖逢场作戏,原本源于做面子和撑面子,即拉场子、捧场、做门面。明知自己或对方达不到面子高标准,故意伪装一个“高姿态”,赠对方一个高帽,以虚拟地迎合面子标准。于是,演戏应运而生。所谓演戏,包含的基本技术就是面子术语“做”、“撑”和“装”,就是假象制作。江湖人逢场作戏居多,油腔滑调居多。所以,江湖社会总弥漫着一种装腔作势氤氲,没有一定的智商,很难如鱼入水,畅游其中。    
    譬如,手机在中国就是一个很有江湖意味的道具。手机与江湖人有天作之合,只因江湖人骨子里属漂泊者,生活走来走去,行踪不定,手机正可派上用场。围绕手机,产生了许多逢场作戏的文化。譬如将手机倒扣于脸盆屏蔽信号,或者干脆开机状态下取下手机电池,既不显示关机,又不在服务区内,既可以躲避也不授人口实,令呼叫者无可奈何。手机来电,若是追债、求情、老婆查岗之类麻烦事,你不接听,随后必有麻烦。下次见面,情面如何过得去?所以,一定要逢场作戏,靠即兴发挥的假话缓冲紧张——东北人说“忽悠”,福州人说“满说”,上海人说“捣浆糊”。编一堆瞎话,撒些无关痛痒的谎——譬如忘带手机、正在开会云云。只要属追债、求情一类情景,对方也知道你撒谎,无奈之下也予以接受。不接受又怎样?无非大家反目。反而,你撒谎有利于保全他的面子,不是不尊重他,而是粗心和疏忽。若戳破真相岂不是拂他面子,大家下不来台?故而大家心照不宣,该追债的继续追,该求人的厚着脸皮求人,该躲的继续躲。就像一场战争,攻者继续攻,守方继续守,看谁坚持到最后。    
    大部分演戏带有程式性,像民间戏曲一般拥有相对固定的台词和脚本。中国人常说:“舞台小社会,人生大舞台!”做戏与做人一脉相承,这也是中国民间戏曲发达的社会基础。但凡某地逢场作戏文化繁荣,地方戏曲必根基深厚。从严格的逻辑关系上讲,前者未必是后者必要条件,却肯定是充分条件。逢场作戏文化促进了戏曲生活,提供了一种社会心理滋养。    
    晚清,美国传教士明恩溥初到中国,惊诧于中国人的演戏本能无时不有无时不在。譬如,两人吵架,旁边分明无人,当中一人偏要转过身来,指着周围一个空地方,口中念念有词,大声叫道:“你,还有你,大家都听到了,这可是他说的!”仿佛周围真有证人存在,仿佛他不是自己,而是戏里某个角色,仿佛台下黑压压一片观众。①这种情景,现在渐渐稀少了,真正是改革开放消灭了这种性格。仅仅在三十年前,在作者少年时候,仍时常看到成年人如此装腔作势。    
    演戏的核心是程式,尤其是脚本和台词,这种程式与传统戏曲一脉相承。生活就是戏,戏就是生活。生活里演戏与戏里演戏,不可能断绝关系,面子文化与戏曲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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