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71-江湖中国-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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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多疑;既接受一切,也怀疑一切。唯一得天独厚的就是能身处社会转型中琢磨制度转型。近水楼台先得月,历史上没有一代人能够经历如此之多的制度动荡。无论春秋战国、魏晋南北朝还是清末民国,都没有形成过四种社会制度成分混淆一处,如此难于应付。
十年前一次邂逅,拾回了忘却的记忆。1995年,台湾著名学者杨国枢先生来大陆讲学,赠我台、港“社会科学中国化运动”论文成果汇编十数卷。这套丛书对我启迪之大,在于它凑巧试图解答我心底的困惑——用“书本上的”研究“社会上的”,努力使二者贯通,弥合鸿沟。当然,这可能只是我心有灵犀之下的片面读解,是否“中国化运动”原意并不了然。但是它在效果上相当于贯通中国书本和社会,激起我莫大兴趣。书本和社会的裂隙,我历来认为是近代以来中国的麻烦事。
换个思路说下去,中国读书人向有读闲书、杂书、禁书、野史传统,文人们逮着《金瓶梅》、《官场现形记》和《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爱不释手,私下传阅……简单的原因就是真。“文革”期间,甚至《第二次握手》、《少女日记》都广为私下流传。正经书本腻味儿,漫天假话、套话,不契合社会;而闲杂书、禁书反映了社会背后真相——包括无耻的真相,所以读书人爱读,兴趣甚于正经书。我原不关心“西方学术中国化”,以为那是象牙塔里的玩意儿,但我长久以来关心书本与社会的鸿沟,这就与学术中国化内涵“搭架”了。所谓学术中国化,就是关心中国社会的实际;说得更专业些,就是希望建立一种适合中国国情的学术叙述体系。
四、面子秀场后记(二)
众所周知,社会科学是社会制度的产物,其内涵小于社会制度,这与自然科学完全不同。
自然科学的内涵大于社会制度,其性质超越国界、超越文化。而所谓社会科学的规律,不过是特定社会制度下演绎出的特定惯例和模式,人们将这些惯例称之为“规律”。它是有条件的,局限于本民族社会,实际上它并非自然科学意义上的规律。物理学的规律,从上海坐飞机到洛杉矶,升空前和降落后始终不变;而所谓社会规律,一下飞机就变了。上飞机时,亲戚免费送你到机场,奉送礼物价值不菲;下飞机时,亲戚接机可能要你掏汽油费,吃饭自己埋单。再说大一些的例子,譬如经济学上提高银行利率,有利于降低房地产投资热度。仔细一看,这一“规律”仅相对于彻底市场化的、充分竞争的金融制度而言(依照边际效用学说和一般均衡理论),尤其是相对于开放的投资制度而言;一旦离开市场经济制度,这便是傻话、废话。当然,社会规律跨越不同社会制度后,并非完全失效,也可能是此一部分失效,另一部分有效,因而具有一定借鉴性。
长远来说,要构建一种针对中国文明的解释系统,只能先构建独立的叙述模式。换作托马斯•;库恩的哲学概念,叫做建立“范式”,即从草根生活提炼一套特殊的概念体系,砌筑一种针对性的解释系统。
五百年来,尽管中国社会不断经历制度转型,但它本身是一个独立社会共同体,性格和特色十分鲜明,一切照搬成熟的西方社会科学对之分析都显得勉为其难——背后的制度背景不同。这既是常见的“隔靴搔痒”式尴尬,也是近代以后中国书本与社会断裂的原因。其实,回想起来“四书五经”与唐宋以前古代社会原本没有鸿沟,鸿沟是近代西方文明传入中国后形成的。毕竟,现代学问大多来自西方,内含的语言、语境、定势都来自西方。直至今日,也未见一部西方社会书籍能囊括中国的基本现实。我说句大实话,不少西方社会学书籍近乎天书,具体内容大大不契合中国实际。今天读完社会学课程,明天肯定不能到社会应用,必须经过一些实际变量的转换。但是,也要一分为二地看,不能否认在一定程度上西学可充作借鉴,其基本原理对研究中国具有良好的参照意义。在本书中,作者就试图移植了霍曼斯、布劳的社会交换论、米德的符号互动论和帕森斯的结构功能主义,还有斯特劳斯的人类学结构主义。假若没有这些西学依托,作者自认为很难理解关系、人情、面子、死党以及混,这些草根范畴的深刻社会意义。但是无论如何,我们必须坚持使用关系、人情、面子、死党以及混这一类型的中国概念,吸收西学,然后回到中国社会的草根处,这是本书的思路。至少,它不让我们觉得中国现象太过于纷纭杂乱——“狗咬刺猬,无从下口”。对此,作者十分感谢杨国枢先生编著“人文科学中国化丛书”的启迪。
将手伸进靴子,痛痛快快地挠挠,是我十年前对中国社会学的最大兴趣。1995年,我本人就在“靴子”里挠起来——短暂地“下海”从业于一家房地产公司。房地产,这号称中国最“江湖化”的行业,就成了我观察实际社会规则和惯例的窗口。以此为起点,研究草根的学问前后分作三段,我自己感觉就像啃甘蔗,从梢到根,越吃越甜。
这十年的成果,是深入调查、思考了两个小城市样本的主流社会,从而确认一个“江湖化假说”,或称“体制外体制假说”:这些地方在宪政体制之外,存在一个完整的不成文的惯例体制,控制着、或部分控制着地方权力分割、利益分配的运行。
这结论类似于吴思的“潜规则”,不过在我看来,又不止于“规则”那么简单,它是一个完整的规则体系;换言之:一种体制。说白了,它就是体制外的“体制”,或法外“体制”,或与体制对立的“体制”,或僭越体制的“体制”。怎么说都可以,就是不同于合法体制。当时,我并未意识到这就是浸淫中国极深、无孔不入的所谓“江湖”,未意识到是中国社会江湖化的事实,未意识到是持久不衰的“武侠热”、“金庸热”,以及金庸、梁羽生、古龙在中国经典化、莎士比亚化……这一系列现象背后深厚的文化基础。
体制和体制外,换传统语言说,即“庙堂”和“江湖”,历来属于中国政治老范畴。中国自古称朝廷或官方为“庙堂”,称“庙堂”以外为“江湖”,泛指一切非政府组织,即今日所谓NGO。江湖,就是中国古代背景的NGO,古代的非官方社会。“江湖”作为古词,辞源难于密考,不过就作者接触的史料看,频密使用“江湖”第一人,乃是道家大宗师庄周。《庄子》中,大量充斥“江湖”用语,其意虽未完全契合现代江湖意蕴,但也相去不远,很适合做现代江湖始祖。熟读《庄子》的读者尽知,《庄子》向以鱼、鸟类动物行为借喻人生。若取近能譬,触类旁通,“江湖”(今日所谓“湿地”)作为动物的栖息地,无疑暗含着“政治体制管束外的一片自由自在天地”这一寓意。
《庄子•;大宗师》: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鱼,即人;泉,即身边资源,暗喻家族环境和宗法制度;江湖,即自由栖息地;尧、桀即庙堂,正反两极端,囊括官方体制。言下之意:尧也好,桀也好,都无所谓,反正不想在官方体制里受夹寞。
一旦大道衰落,与其苟且偷生在官方体制之内,不如游离其外,笑傲于江湖。
金庸名作《笑傲江湖》的精神源头,便来源于此。武侠之所以受人追捧,也因读者文化背景来源于此。这便是国人的语境,国人对政治文明的体悟。
二千年前,庄子的“泉涸”是说着玩的,那是一种假设,意思是“一旦如此”;但也不能说不靠谱,泉水嘛,必有干涸那一天。果不其然,二千年后,一句“泉涸”终于显为谶语,时值明中叶至清中叶后人满为患,儒教大厦即将倾覆,“道统”衰竭。圣贤们搞得很晕啊,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真是回天无力。圣贤之道,历来好好的,怎么人口规模一上亿,就不灵了?合着并非多子多福,而是多子多灾!
从清中叶再往下看,紫禁城内控制的官方体制越来越萎缩,控制面积愈益减小,力道越来越弱;与之相反,体制外的江湖倒是越来越兴盛——天地会、哥老会、青帮、太平军、捻军、军阀、土匪等等近代“NGO”们层出不穷,直至肆无忌惮扩散至体制内,一个个江湖老大当上大都督、大总统、大议长,颠覆了合法正统,导致社会大面积江湖化。这是江湖的鼎盛时期,流氓当你的大老板,管你饭吃,管你死活,民众能不江湖化?回头看,谁敢说“江湖”这说法和庄子没有远缘?民国的大军阀们,真是“泉涸”四散,个个笑傲江湖,“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四、面子秀场后记(三)
没有庄子,江湖可能不称“江湖”。当然,一定会出现江湖现象,可能不一定叫“江湖”,也许取名“浪人”、“武士”、“牛仔”、“骑士”、“吉卜赛”、“波西米亚”……不得而知。“江湖”二字真正带有文学修辞技巧,甚至带有一些德国诗人荷尔德林“诗意般栖居”的味道。风景画般的描绘,美化了古典政治文化的破败、衰弱和崩溃,时常令幼稚的人们沉湎其间,梦里喊打喊杀,麻醉自己。流行的武侠文化更是铆足了文学修辞功夫,大量注入诗情画意,像鸦片一样将大量同胞卷入幻觉之中,径直变作乐观享受。这是什么?这就是摇头丸、白粉。看今日中文互联网,江湖语言已成范式,“马甲”、“大侠”网名横飞,有哪个网站不浸淫江湖文化?
关系、人情、面子和混这四样东西,是作者归纳的初步成果,它们组成了关系运作的一串链条。同时,它们也是当今“江湖”使用最频密的口头语。
关系网是作者研究江湖唯一可用实证方法的考察对象,其方法参考摩尔根写作《古代社会》的做法,即亲历某个关系网之中,采集样本和数据,得出第一手结论。我当时很难使用现今流行的问卷和采访方法,因为在江湖黑幕中,玩猫腻的当事人不可能傻到来公开来接受采访和问卷,甚至不让你轻易凑近猫腻儿,除非你愿意冒生命危险一试。正常情况下,你只能偷偷观察,装作不知,就像警察在卧底。这是方法上的难度,我想中国的江湖文化反省和启蒙,之所以迟迟未开展,取证难度可能是一大问题。懂江湖的不去写,写书的不懂江湖,这是个死结。
打开死结,作者能效法的只有用摩尔根方式,自己投身到关系网里——在酱缸里打个滚,然后记录酱油的齁味。至于说到关系网,作者尚有可能轻松投身其中,从内部观察它的运作;假如对于帮会或者死党,作者就根本无法做“卧底”。后者难度太大,其中还有出卖隐私甚至生命安全问题。不是不知道,而是一、知道了不能说,二、知道的也少。这是实话实说。
关系、人情、面子和混这四者,足够以写一部系统的、中国化的社会学著作。细读费孝通半个世纪前写的《乡土中国》,获益良多,就依样画瓢取名《江湖中国》。一来缅怀先生,二来特意区别于“乡土中国”,三来区别于学院派以儒道释搭建的“文化中国”。乡土中国和文化中国,都是中华传统的正道。而江湖中国是歪道,是游离乡土的游民群体对整个中国文化的颠覆,其意义不比正道小。在中国,谁忽视江湖谁就吃亏,办不了大事,成不了气候。自古在中国,正不压邪是常事,所以做个严肃的中国人,这背后道理一定要挖掘。国人不能老是稀里糊涂,几千年了走不出怪圈,这关乎宪政在中国的未来命运。
中国人要反思民族现代化,绕开江湖那绝不可能。现代化,首先要从心理上反思自己的历史。拿江湖化当镜子,比照现代化,洞察现代化,总结现代化,这便是本书最初的意旨。
这年头,大量国民沉醉于江湖武侠,实在太小儿科了。很遗憾,爱读武侠的人还真不少。作者辛苦写江湖,不厌其烦,黑发写成白发,呜呼!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
将江湖放进历史里解读,这是发现其历史真相的途径。
2001年,我在电脑上做了一个古籍书库,主要是古代经典文献,使我对江湖的认识产生了飞跃。江湖的种子,怎样萌芽,怎样生长,相关的历史条件和制度背景是什么,答案在一次次检索中始见端倪。
以五千年文明史和三千年文献跨度作坐标,此下三个词的起源意外地接近:“面子”起于明晚期,“人情”起于清前期,“关系”起于清末。明末至清初,或再放大一点说,大致算上明清两朝,从制度史或通史层面看,是中华古典文化的尾声,也是新时期启蒙和转型发轫期。再往后,古代文化和典章制度的地位和名声逐渐暧昧不定,甚至有时声名狼藉。
明清社会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个“什么”之重要,在于它导致了中国社会体制在近代的无声巨大改变,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偷偷转型,导致官方制度被架空、被僭越——事实上崩溃了;然后,社会转由一种“不成文法系”——江湖操纵。这“不成文法系”足以与任何官方体制呈鼎立之势,历经礼教、共和宪政、社会主义和新时期现代法制这四个正统的强悍对手,而无溃败征象。
它太大了,大到成为中国的累赘。
很快地,这一阶段告一段落,既留下一些线索,也留下巨大疑问。往后的路数更需要想象力,也离形式逻辑越来越远,使用假设越来越多。
回顾下来,这一阶段主要依赖两个逻辑要件:一、大量史料显示上述三个词汇发源于移民群体,尤其是游民社会;二、史家何炳棣所著《明初以降人口及其相关问题(1368—1953)》中提供的经济史资料,该著论述了明清时期人口增长趋势,与古典政治制度的经济基础的衰退,以及经济供给力破产的详细关联。
明代以来,国家土地开发日臻边际化,而人口规模在文化价值观激励下却不断攀升,二者冲突的交汇点发生两次,一次发生在明中叶偏后时期,人口攀升过亿,然后在明末战乱调节下趋于缓和;另一次发生在清乾隆晚期人口超过三亿,直接导致古典制度崩溃,再也没有缓过气来。整个中国近代史悲剧的序幕,就发生在后一次期间。难道说,中华民族近代百年国耻与人口过剩、文化盛极而衰没有关系?难道仅仅归结于西方帝国主义的凌辱?
何著给我的最大震撼是引述19世纪士子汪士铎(1802…1889)所著《乙丙日记》几句骇人听闻的记载:
人多之害,山顶已殖黍稷,江中已有洲田,川中已辟老林,苗洞已开深菁,犹不足养,天地之力穷矣。
一句话:穷得丁当响了;两句话:人口是土地之“癌”,失控了。
当代人健忘,类似的丑闻奇闻在清晚期不绝于耳。譬如光绪二年“丁丑奇旱”,仅山西一省饿死逾百万,发生人吃人的惨剧。当时消息闭塞,消息传至朝廷已是第二年。
想想真奇怪,五千年文明啊,如何最后竟落得全民素质不如立国二百年的西方新兴国家。几千年岂不白过了?你吃过的盐呢?走过的桥呢?曾经吹过的牛皮呢?都到哪里去了?说穿了,你不过是一个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