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北京-冯唐-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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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开车呢,别喝了。”
“今天喝酒是主题,你总讲你和小红小白小黄喝酒,我想看看你是否比我公司的销售能喝。我就住在附近,今天车就停这儿了。吃完饭,如果我喝多了,你扛我回去,我九十斤出头,不沉。”
“朝鲜人喝什么?”
“烧酒。”
“好,就喝他们自己的酒。”
烧酒原来是用类似喝二锅头的小玻璃杯喝的。两个杯子刚到满,我正在想第一杯酒是祝柳青越来越有钱还是越来越漂亮,有钱和漂亮好像都不能让柳青兴奋。旁边一个大包间酒散,一堆高大的老外和几个亚洲人往外走,后面几个拖着一个不愿这么早走的老外,每个人手上都拎着一两瓶没开的五粮液。那个恋酒的老外穿着西装、领带摘了一半,歪挂在胸前,嘴里一直用带一点口音的中文念叨,“美女,喝酒”“美女,喝酒”他看到我和柳青面前有倒好的酒,一个大步迈过来,举起我面前的杯子,对柳青说,“美女,喝酒”然后仰脖子干了,酒杯重重地落在桌面上。柳青下意识地举杯,一仰头,也干了,隔着这个老外的后背,我看见柳青精细盘制的发髻和仰起来的粉白的脖颈和下颚。发髻经过一天北京初夏的大风,一丝不乱,脖子和脸颜色涂抹得一样新鲜,过渡自然。我相信,古时候,有男人会为了摸一下那个发髻而不惜被剁掉一只左手。柳青干完杯,酒杯口向那个老外微微倾斜,执酒杯的右手小指向外上斜翘,双眼平直,看着那个老外,示意他酒杯见底了。老外微笑点头,说了声,“谢谢”把手上的五粮液递给我,又冲我说了声,“谢谢”然后消失在门外。
我和柳青开始安静喝酒,我马上发现了两件事儿。第一,我喝不过柳青。柳青的体质非常适合喝酒,肾好。两杯之后,脸红,血流均匀加速,但是二十杯之后,还是同样的红色,没有红成关公或者屁股或者丝绸被面,红色里,女人香流转。十杯之后,柳青就去洗手间。肾是走酒的最主要通道,比出汗和放屁管用太多。第二,我知道为什么历史上朝鲜人总打败仗了。我们的韩国老年同学车前子曾用准确的汉语指出,朝鲜的历史就是战争的历史,或者更精确地说就是被打的历史。我看被打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烧酒度数不高。我高度怀疑,古时候作战前,如果条件允许,一定弄些罂粟之类的生物碱给士兵们服用,再差,也要争取喝个半醉,总之要达到的效果是士兵打仗时不觉得危险,在欣快中血肉飞溅,真诚地以为胳膊或者脑袋掉了第二天就能象竹笋一样再长出来。
柳青告诫我别太小看这烧酒,有后劲。八瓶之后,我们结帐,我争着买单,柳青说:“留着自己多吃些食堂的酱牛肉,长些胸大肌,为人类攻克癌症添砖加瓦吧。”
我看了眼账单,够我和辛荑吃五十顿四川小吃店的,就没坚持。
我和柳青说过,我小时候穷,我老妈见我看书废寝忘食,为了节省粮食,也不阻止。上了大学,才发现,男的也需要有胸,就去报名健身。健身教练说,穷文富武,要有胸,三分练,七分吃,光练俯卧撑和杠铃推举都没用,要喝生鸡蛋、吃酱牛肉。当时我一个月伙食费五十块,学三食堂一份酱牛肉一块五,四片儿,一片儿厚的,三片薄的,所以到现在,我能一口气做三十个标准的俯卧撑,但是还是平胸。
下楼的时候,觉出来这个烧酒的后劲儿,眼睛看得真真的,伸腿出去,或高或低,就是踩不准楼梯。柳青搀扶着我,精致的发髻蹭着我的下颌骨,蹭乱的头发绺滑下来,末梢在我的肩膀上,她小声说:“别回去了,喝成这样,要是在楼道里遇见小红,忍不住真情告白,就不是今天喝酒的目的了。”
我说:“好。反正我《命令与征服》也打不过大鸡,我不回去了。”
这是我第一次进柳青的房间,感觉像个帐篷,一个全部围绕柳青生活需要而搭建的帐篷。
两个房间,一个大厅。一个房间是卧室,放了一个巨大的床垫,但是没有床框,床垫周围铺满藤草编的垫子,躺在床垫上伸手可及的范围内散放着花花绿绿的书籍、杂志和碟片,墙上挂满歌星照片,多数是我不认识的老外。另一个房间是书房,反而没有什么书,一个小书架空空的,一把大按摩椅,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放了个笔记本电脑,荧幕黑着。大厅里巨大的电视机直接摆在地上,音响在电视机旁,仿佛很沉的样子,另一边是个半人高的花瓶,里面插着缩小了的向日葵花,还没结瓜子。电视对面没有沙发,三堆随形的皮子,皮子里面是填充物,人倒在上面,这堆皮子就自动形成人形。柳青说,别倒在上面,否则你自己爬不起来的,我也没力气拉你起来了。
柳青把我的眼镜摘了,把我的人体放到卧室的床垫上,说,我先去洗一下,你先缓缓。烧酒让我眼睛一直半闭着,力道绵延不绝,我从另一个角度开始理解,国土被夹在贪婪的中国人、俄国人、日本人之间,为什么韩国能够存在这么久。我隐约看到柳青卧室里,到处悬挂的深蓝色和绛紫色垂幔,我的鼻子和耳朵变得比平常大两倍,嗅觉和听觉比视觉敏感多了。
我闻见我呼吸里烧酒的味道,床上沉积的淡淡的女人的味道,房间里飘散开的香水味道,窗缝里渗进来的北京初夏的味道,洗手间里飘出来的水的味道,浴液的味道。这一切和我的宿舍是如此不同。人除却视觉的记忆都是非常模糊的,我只是依稀记得,我躺在宿舍里,闻见淡淡的脚丫子味,辛荑和厚朴的脚丫子间或有些细微的差别,没洗或者没洗干净的饭盆味,楼道里传来的鼠食味和玻璃皿密封不严漏出来的福尔马林味,窗户里飘进来的东单街上小饭馆倾倒一天积攒的泔水的味道。我听见柳青在洗手间里,水打在浴缸上的声音,水打在柳青皮肤上的声音,水顺着柳青的身体滑下去的声音。柳青身上裹了浴巾出来,头发上也裹了一条毛巾,她问,还喝吗?厨房里还有好几瓶挺好的红酒,有一瓶开了的,喝了一半。我摇头。柳青按一下遥控器,客厅里的音响启动,我感觉一个大老黑肥腰一转就到了卧室,到了我面前,开口唱“whatawonderfulworld”光线暗淡,老黑的牙真白啊。他的脚在地板上轻轻来回滑动,他吐出的气打在我脸上,他唱,天蓝,草绿,朋友们之间相互致意,“whatawonderfulworld”真是好器材,好声音,比起这个“啼时惊妾梦”我的随身听就简陋得仿佛“一根鸡巴往里戳”柳青继续在镜子面前用各种溶液处理她的脸,洗手间的门没关,我看见她没被浴巾包裹的小腿,胫骨笔直,腓肠肌曲线凌厉,脚趾甲上描画粉底白色百合花。
在我几乎睡着之前,柳青推醒我:“我洗完了,你去吧。”
“能不能不去洗啊,姐,我困了。”
“不行,人要和猪狗划清界限。”
“我过了猪狗的童年时代,我小时候,家里没有热水,洗澡要去厂子里,要走十五分钟,而且路上灰尘很大,夏天一周才去一次,冬天两周才去一次。”
“但是现在不同了,改革开放了。”
“我现在也过着猪狗的青年时代。我们学校的澡堂子是在宿舍楼旁边乱搭建的,基本上无法判断热水什么时候就没了。我完全适应以后,一两分钟就洗完了,否则难免一身肥皂泡沫地出来。最近校方努力解决热水问题,但是问题变得更复杂了,现在的问题是,基本无法判断冷水什么时候就没了,厚朴已经被烫伤两次了,叫声可惨了,六楼上听得清清楚楚的。我们六楼男生宿舍洗手间有饮水锅炉,天气不是很冷的时候,接些热水,搀些冷水,也可以很方便地冲澡。但是小红经常上来打水,每次有男生冲澡,小红就上来打水,一边躲闪一边乱看,辛荑都被看了两次了,他说,他在小红心目中已经没有神秘感了,以后摸小红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以后小红只能当他的女神了。”
“姐这里二十四小时热水,你别趁着酒劲儿胡思乱想,胡乱说话,快洗澡去。”
“小红不会闯进来?”
“姐门反锁了,小红没钥匙,丫敢进来,我就踹她出去。”
我踉跄着到洗手间,冲了个澡出来,走到床边,问柳青:“我睡哪儿?”
柳青看了我一眼,说:“姐家就一张床。”
“和姐睡算不算乱伦?”
“你说呢?”
我看了柳青一眼,说:“那,我睡客厅沙发去。”
但是,步子没挪。
柳青又看了我一眼,这一眼里有凶光,从床上爬起,冲到客厅,我听到“噗”一声闷响,我想,她倒到某个随形沙发上了。我胃中的烧酒反上来,我闻见它和烤牛肉搅拌在一起的味道,我控制喉咙,压制住吐意,但是脑子一阵晕眩,人倒在床上。那个唱“whatawonderfulworld”的老黑人忽然收了声音,像一阵烟一样消失,整个房间安静下来,月光从窗帘的缝隙杀下来,很大的动静。夜有些凉,酒醒了些,我想起柳青没穿什么衣服,挣扎着起来,来到客厅。
柳青在一个沙发上平躺,一腿完全伸直,一腿蜷起,仿佛一条从胯下开始升起的钟形曲线,曲线顶点是膝盖骨。柳青身上除了浴巾,还盖了一件我穿在外边的夹克衫,月光下一条雪白的胳膊完全曝露在外,手上抽着我剩下的最后一支金桥香烟。面无表情,头发散下来,半干半湿,在月光下黑得要死。
“冷吗?”
我问,手不知道放在哪里。
柳青没回答,面无表情。
我左臂插柳青腋下,我右臂插柳青腘窝,我发现烧酒长腰腿劲儿,我把柳青一口气从客厅抱到卧室,撂倒在床上。
我把搭在柳青身上的我的外套扔在一边,砸倒很多书和影碟,我把裹在柳青身上的浴巾扔在一边,盖住很多书和影碟,我把双手插进柳青的头发,我发现她的脸卸了妆之后还是很精致,仿佛苏木精伊红染色利落的组织切片在高倍显微镜下还是边界清晰。
柳青躺在床上,躺在月光下,没有精致的发髻和化妆,她的身体比月光更明亮。柳青的双腿叉开,我感到风从两腿之间吹来,非常繁复的味道,仿佛北京初夏的味道,我仿佛看着北京敞开的大马路,一个声音低平地说,来吧,指不定谁做谁呢。
我倒在柳青的两腿之间,手帮着阳具寻找风吹起的地方。柳青的手抓住我的手腕,牵引我的手到她的胸部。柳青说:“年青也不能光靠力气,摸我的胸。”
“对了,差点忘了,你上次教我如何喝红酒,一直在想如何回报你。现在这个机会正好,我教姐如何自查乳房,早期发现乳腺癌。分为视诊和触诊两部分。视诊非常简单,你化妆的时候,留十秒钟对着镜子看看,你两边乳房是否一样大。因为一般人两边乳房大小差不多,而乳腺癌一般最初都是单侧发病,所以两边乳房如果不一样大,常常说明大了的一边可能有问题。触诊要稍稍复杂些,最需要注意的是避免流氓倾向,这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儿。右手检查左乳房,手指要并拢,从乳房上方顺时针逐渐移动检查,按外上、外下、内下、内上、腋下顺序,系统检查有无肿块。然后同理左手检查右乳房。检查完乳房后,用食指和中指轻轻挤压乳头,观察是否有带血的分泌物。检查中,千万不要像耍流氓一样,手一大把抓捏乳房,这样你会总觉得里面有肿块。这个要点很简单,但是对于有些人来说,习惯很难改,比如小白,比如辛荑。”
“别想乳腺癌,别叫姐,想我,我的皮肤光滑吗?我的头发顺吗?我的胸好吗?”
柳青的手牵引着我的手探索她的身体,走走停停,看花,看草,看树木,提醒我哪些角落让她颤抖,暗示我如何理解那些角落。我像是走在一条黑暗的散发着麝香味道的小路,路边的树木和房屋逐渐亮起了五颜六色的灯。我奇怪,既然柳青如此熟悉这些角落,还需要男的做什么?我好奇,柳青也同样教过别人吧,他们学得有我快吗?我想起b大植物学教授拉着我们在校园里看各个角落里的植物,什么是明开夜合,什么是合欢,什么是紫花地丁,什么是七叶一枝花。小红在靠近勺园的一个高台阶上摔倒,我和辛荑哈哈大笑,然后对着小红鄙夷的眼睛说,‘幸灾乐祸是人的天性,如果你摔断了腿,我们会带着猪蹄去宿舍看你,悲天悯人也是人的天性。’我想起中医针灸课上讲,多数穴位的发明,就是这样摸来摸去,找到某个突起或者凹陷按下去,“啊,是”就探明了一个穴位,起个鬼知道为什么的名字或者就简单统一称为“阿是穴”柳青的身体逐渐柔软,细密的皮肤上渗出细密的汗水,鼻孔不自主开阖,发出和两腿交汇处同样繁复的味道,仿佛早上阳光照耀一个小时之后的青山,雾霭渐渐散去,草木开始舒展。柳青说:“求求你。”
我又一次倒在柳青的两腿之间,手帮着阳具寻找风吹起的地方。
“别急,等我求你第三次。”
我右手换左手,二次游园,用了和第一次类似的时间。柳青的嗓子眼深处说:“求求你了。”
我双唇换双手,第三次游园,用了比前两次加起来都长的时间,我用闲下来的双手死掐我的肉,我怕我的哈欠。我看到柳青的整个身体愈发红亮起来,照得房间像是点了一盏灯笼,我清楚地看到她的脸,微微变形,更加鬼魅。她最后的声音似乎是从两腿之间的洞穴里发出来的:“我求求你了。”
她的手抓着我的阳具,喂进了洞穴。
柳青到了的时候,红热的光忽然熄灭了,汗水和泪水仿佛乌云裹住日头之后的雨,一起无声息地落下来。柳青很高亢地叫了一声,我习惯性地塞右前臂进她的嘴,她恶狠狠地咬了一口,我没叫,她更高亢地叫了一声。
停了许久,柳青在我耳边说:“我去看夏加尔的画展,看到男女手拉手,有时候,男的走在田野间,女的飞在半空,手还拉着手。我现在才体会到,夏加尔是什么意思。在飞起来的瞬间和落地的一霎那,我想死去,毫无怨言。”
我说:“现在死和过五十年再死,有什么本质区别吗?我理解你的感觉。”
同时,我想起中学体育老师在体操课开始的时候,大肉手按着女生的小细腰,告诫我们,准备运动是非常重要的。我现在才体会到,体育老师是什么意思。
半夜的时候,残留的烧酒从里往外打击我的脑袋,月光晃眼,我看见躺在旁边的柳青,头发散乱,看不清面目。我想,小红和小白第一次犯坏的时候,有没有留下影像啊?有没有刻录成光盘?那些光盘从秀水市场附近那些抱着孩子的妇女黄碟贩们手里,能不能买得到呢?
第十六章玻璃烧杯,仙人骑鸡
过了三天,我扒拉完几口晚饭,独上七楼看《妇产科学》看到柳青坐在我常坐的位置上,课桌上放两个文件夹,椅子前脚跷起,身子向后稍斜倾,笑着看我。还不到五点半,自习室里没什么人,阳光从西面敞开的窗户洒进来,金晃晃的。
最近女生中流行减肥,相信,长期晚饭后一屁股坐下念书,二十五岁以后臀下垂,三十岁以后长肚子,三十五岁以后奶下垂,所以饭后三十分钟保持行走或者站立。有一阵子,下午五点左右,在东单三条、中央美院东街、金鱼胡同和东单北大街构成的环路上,总有二三十个目光呆滞表情坚毅的女生顺时针方向贴着路边疾走。
踩着自习室地上不规则多边形的阳光和阳光之间的阴影,我走过去坐在柳青旁边。柳青穿着休闲的小领子棉布长袖,牛仔裤,浅跟运动鞋,但是皮肤还是挺白,脸上的妆还是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