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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你在高原 张炜_派派小说-第1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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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隔世。我这会儿一闭眼,还能想得起万磊咋咋呼呼的劲儿,一个有名的狂人,而且是一个色鬼。在古董商一次次端量它时,我回忆着,一瞬间似乎明白了万磊为什么送画,脸上的汗一丝丝渗了出来。

    那次我和梅子一块儿去看一个画展。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家伙正用后背对着我们。他转过身来,原来是万磊。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一眼盯住了梅子,连连叫着:“这,这是尊、尊夫人?”他看看我,然后目不转睛地盯住她:“尊夫人?尊夫人?尊……”他一声比一声小,一边叫着一边往前凑,一下握住了梅子的手。梅子当时杏眼通圆,两颊绯红,不安地看看我又看看他。

    画展不久他就送来了画,还来这儿拜访……

    古董商身上散发出一股旧衣服的味道。这些家伙差不多各个如此。他不知厌倦地端量墙上的画,我则想起了万磊最后一次来我们家的情形。那一次他喝了不少酒,进门时长时间扶在门框上,两眼急急地寻索。梅子不在。他显然失望得很,手在桌边不停地摩擦。我记得他的手颜色发青,指甲修剪得很好。可能是因为酒喝得太多的缘故,这双手抖得厉害。后来他的目光凝在一个地方不动了——那儿有梅子的一张照片……这就是他与我的最后一面,我们并没有说几句话。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4)

    大约是半年之后,就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万磊遭遇了不测。

    “这果然是那一张……嗯,果然呀。”古董商一声声磕牙。这人的门牙又细又长,让我想起了啮齿动物。

    “如果你愿意,干脆就让我们交换好了!”我突然灵机一动,痛快地说道。

    他缓缓转过头来。可能由于这双眼睛过于专注,一瞬间竟然变成了斗鸡眼,让我稍一端量就笑出来。

    “嗯?你笑什么?”

    “哦,没有,我想起了另一个朋友……我们就谈正事吧。”

    “哼,”他捋了一下不长的胡子,“你如果不想开玩笑,就得正经点儿。你知道这都是民间——私底下的事儿。我们民间……”

    我注意到他一口一个“民间”。这与我在某些场合听到的一样。奇怪的是他与那些人根本就不搭界。我矜持了一下,皱皱眉头说:“反正谁也看不懂你的书,‘我们民间’找不到买主,再大的宝贝也不过是一堆废纸。”

    他几乎跳了起来,一直低沉的声音不见了,嗓子尖尖的:“什么?废纸?啊呀……你知道什么啊!这是转了八百六十道弯儿才落到我手里的,说不定围绕它还出过人命呢!找不到买主?你错了!要是行当里的老教授什么的见了它,那还不像苍蝇见了血!听你一开口,就知道是一个老赶!”

    “我就是老赶。可你越说越玄,谁还敢收藏啊?”

    他重新眯上了眼,头往后仰着:“这个嘛,我不过说它是一件宝物罢了。遇上不识宝的人我也懒得费词。实话实说,你藏了,玩上几年,想出手时就在民间找人,私下里流传——千万不要带到国外去,它出不了关的。”

    “反正我没有钱,我可收藏不起。你还是拿去找老教授他们吧。”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他把解了不止一遍的花布包袱重新紧了一下,提起来,“不过只叮嘱你一件事:千万不能把这事儿说出去,那样我就完了。”

    “为什么?多一个人找你买它不好吗?”

    “老天,你这人真是个榆木脑袋啊!知道的人多了,你还让不让我活了?你还是留我一条命吧!”

    他受了大惊害一样咝咝吸气,手垂过膝。他脚步沉重地往外走去,待走到门口突然停下,绝望地回头看看我:“可你还是见了我手里的东西啊,我怎么放得下心?”

    他摇摇头,咬着嘴唇,斜着眼瞟墙上的画。这样大约有五六分钟,他沮丧之极地猛拍了一下大腿:“也罢!你就用这张画把它换去吧!我可亏大了,不过谁让我这么喜欢这张画呢!算了,就这样吧,你把画摘了吧,算是让你弄着了……”

    我还没来得及动,他已经把花布包放在桌上,快步走到了那张画跟前。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万磊的画。

    他已经把画取下来了,咕咕哝哝说着什么,小心地用衣襟揩拭框上的灰尘。

    3

    这个人显然是有备而来。当我看着他抚摸画框时,终于晓悟过来,一丝不安随之袭上心头:一个不在人世的、主动送我作品的艺术家,被我这么快地将其赠品处理掉,这意味着什么?这在道义上是否亏欠?是啊,人这种奇特的生物,一旦过世了也就有了一种魔力,说不定他会在某个四维空间里给我一拳呢。

    但这种不安只是一闪而过,我们的交易还是达成了。

    梅子一回来就望着空荡荡的墙壁发怔,而且在一两个小时之后还要沮丧。我安慰她,并深知自己的莽撞,以至于做下了一件难以挽回的错事。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5)

    直到午夜梅子还在悒悒不快。她鄙视那个蜡染花布包起来的木盒。

    我在一天多的时间里再也没有打开它。但是中午刚过,一股近似于芬芳的气息从小布包上散发出来。这是真的。一开始我没有注意,后来梅子抽动鼻子,这才引起了我的好奇。我解开布包,立刻有一股确切无疑的香气——类似于檀香一样的气味扑鼻而来。

    梅子过去端详了一会儿,走开了。她说:“为一沓破纸送掉一张大画!你知道我父亲要过这画我都没有答应。万磊很少这样慷慨的,他啊,死得太早了……”

    我为人间的种种残暴和不测而悲愤伤感,但仍然还是不喜欢这个人。这是没有办法的。这个城市甚至更远的地方都有人为他的画着迷,连阳子也不例外。起因颇为复杂,最初好像是海外阔佬在一个大型拍卖会上买走了他的作品,而后又是国内商人间买来买去。总之我认为画价高得出玄,有点荒诞。而这种事情单纯的梅子是很难理解的。

    我以前曾告诉过她:画画的那个人是个色鬼。后来那个人遭遇了不测,我就再也没有提起这个话题。

    我真的按照那个人的建议,制了一个薄薄的灵巧的竹片,专门用来翻阅这本秘籍。我终于发现对它怎么呵护都不过分,因为它的确是太脆弱了。纸张糟透了,是那种又黑又黄的粗纸,而且很薄。由于时间的关系,许多字迹已经模糊。显而易见,当年的写作者不仅找不到像样的纸张,而且也没有好的墨水:我断定这是用当年那种廉价药片化制的墨水写成的,一经阳光或存放时间过久,都会变得淡淡的,以至于成为浅红色——像稀薄的血色一样。我认为目前最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赶紧为它做一个复本,也许这才是最可靠最急需的一件事。这样做虽然不能增加一件文物的寿命,但起码可以让内容存留下来,也许这才是最重要的。我一想今后的阅读可以不必如此费劲地翻动原件,心里也就畅快了许多。

    可是在复制之前,我还得用一枝竹片轻轻掀着它,勉为其难地辨认着。眼睛累极了,心也累极了。我承认自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急性子,一辈子都当不成好学者,根本不要指望会读懂这样艰辛的著作。我曾经是一个不太好的地质工作者,一度着迷于大山里的勘测和考察——直到今天也还葆有这样的职业嗜好;当然,我在大山和野地游荡不息的这种欲望和习惯,倒很有可能是从童年时期养成的……不管怎么说,我如今离开了地质专业,背叛了心爱的地质学,一颗心却游离得越来越远。一个人的职业名头其实并不重要,正像我怀疑某些大学者肚子里空空如也一样,我压根儿就瞧不起一些徒有其名的业内人士。我现在最为满意的是,大约在两年前,我已经将自己的地质学与考古、东部游历,与我在那片平原上的事业、我所潜心探求的莱子古国——整整这一大沓子合成了一体。我想弄明白自己的来龙去脉,探究我的出生地——东部平原上的那些隐秘。

    这部秘籍来得真是时候,而且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我相信功夫不负有心人,只要在它身上花得时间久了,总会有所斩获。这世上凡是隐秘都需要叩击,需要猜悟和冥思,这种事情没有恒念恒力是根本不成的。好在我这一段不仅大有时间,而且兴趣正浓。

    那种檀香气是从纸页内部透出的。我发现连樟脑球的刺鼻气味都无法掩盖这种香气。我渐渐相信这是一部秘籍特有的神异之力,是当年那个高深的大学者在写作之时注入的一种能量,许久之后,这种能量即化为一种芬芳弥散出来。奇怪的是它刚刚从古董贩子手中解脱的那会儿,我却分明嗅到了一股难以入鼻的糟纸味、樟脑及其他不好的气味。我明白了,一些真正称得上是珍宝的物品出世时——特别是它们遇到理应归属的某些人、某些机缘时,就会一点点释放出自己的光华,显露其真正的面目。想到这里我简直有些冲动,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心里烫烫的。我抚摸木盒,似乎感受到了噗噗的脉动。我认为这完全是一个命定的事实:关于莱夷族的某种大隐秘,而今就落到了我的手中。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6)

    是的,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我认为自己拥有莱夷人的血脉。我身上似乎有一种奇怪的、执拗的使命感,随着时间的推移,它正在日益显现。我此刻面对着这个木盒,甚至觉得自己是一个由神秘力量所控制的、一条生命长链上的一环。我注定了是一个接触隐秘的人。

    接下去要做的事情就是快些复制这个文本。为此我十分慎重。要考虑的问题很多,比如必要的保密性、复制技术以及怎样严格保护原件等等。我选择了一个朋友任职的档案部门,那里有最好的复印设备;再就是瞅准了一个星期天,以便单独与朋友把这个事情干完。一切似乎都比想象的要简单得多。就这样,小心地做过了这些之后,我把木盒中的东西好好存放起来,而只是把复制件放在手边随时研读。

    我松了一口气。一种幸福感,一种庄严感。

    但问题是它实在太晦涩了,这让我有点发窘甚至绝望。

    4

    经过了几天的折磨,我想到了吕擎。他是我在这个城市的几个朋友当中出身极为特别的人:父亲是一个大学者,母亲在学界也算知名人物;父亲早就过世了,母亲还在。但我还是踌躇了半天,因为我也不相信吕擎会有解读的能力。我在想是否通过他去找一找大学里的那班老教授,因为他们当中会有一两个曲径通幽的人物。如今的大学里有一些人已是风烛残年,他们寂寞半生不受重视,这当中有一两个头脑清晰的,那往往还是蛮中用的。可惜他们生不逢时,价值不大,而且很快就会随着肉体一块儿消散。我认识的一个老人曾经在他得意的那个年代里出过多少著作啊,那才叫声名显赫呢,如今已经手无缚鸡之力了,连话都说不清了。有人说混乱的年头里起码夺走了他十年的大好时光,他守在床边的、稍为年轻一点的老伴愤愤地说:“十年?我看有四十年!”是的,三四十年一闪就过去了,他们这帮人眼看就一个个*了,剩下的也就是吕擎这一帮可疑的后来人了:整天愤愤不平,不知该干点什么,不知该接下父辈的班还是索性另起炉灶——好像摆在眼前的路只有两条,非此即彼。

    吕擎的母亲显然认定了接班这一条路,认为时代变了,该是儿子把父亲的路从头大步走上一次的时候了。可儿子的回答是:“我父亲是被一拨年轻人捆在树上打死的。”母亲说:“可是时代变了啊!”儿子摇头:“时代没有变。”“你这个孩子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啊!”母亲叹息一声,不再说什么。这是我所听到的最为典型的一段母子对话。所以我这会儿想,如果让吕擎看这样的秘籍、插手这档子事,那可能还早了点。

    我犹豫着。我在想即便是请教老教授,是不是也太早了?这种冲动只不过说明了自己没有耐心而已。我想每个人都该拥有自己的一本秘籍吧,它该藏在一个隐蔽的角落,对最好的朋友都秘而不宣——直到有那么一天,机缘巧合,这个隐秘也活该揭开的那个时刻,它也就水到渠成,公诸于世。

    人人心里都有一些渴念和欲望,一切都情有可原。我是说在这座像污染了的内陆湖一样的现代都市里,无数等待化解的隐秘实在太多了。我们人人都有自己的一个角落,就在这个角落里悄悄吟唱或默默泣哭。如若不然,我们就得闷死。

    我心里明白,自己直到中年才找到的一个精神上的归宿或寄托,就是关于东部海角的探索——那是莱子古国消逝在烟尘中的无数故事,它们诱惑了我,使我乐此不疲。我不知自己从心爱的地质学走到这里,是沿了一条什么路径,是否一种宿命。梅子已经嘲笑起来,戏称一个伟大的古国史专家、一位大学者,即将在我们家诞生了。伟大嘛称不上,学者嘛,倒有可能。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7)

    我抚摸着这个复制本,抚摸着一份心爱的私藏,终于想起了一个真正应该与之分享的人。那个人的目光正望过来,我的脸庞都有了一种火烫烫的感觉。也许这份奇特的礼物原本就该属于我们两人共享、共同拥有吧。

    我不再犹豫了。

    “喂,是我。”“啊……你好吗?”“是,是这样,我得到了一本……”“一本什么?”“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想立刻拿过去。”“听你声音很兴奋,它有那么重要吗?”“是的,它太重要了……”

    一股温温的水流在心头漾开。我闭上眼睛。

    我觉得这部神秘的书也是关于对方、关于她的——这是一种奇怪的预感。我还没有读懂,可是我似乎知道它一定是与她、与她所从属的那个家族有关。难道世界上还有谁比这样一个人来做解读搭档更合适的吗?在她那双美丽的目光照耀下,在这颗最明亮的心灵之窗面前,我相信再晦涩的文字、再深藏的隐秘,都会向我们敞开。

    中年的功课

    1

    对我来说,早在得到这份秘籍之前,就有了一次不期而遇的人生停顿:就像一匹飞速向前的奔马突然止步不前了,缓缓地走向了一个吸引它的奇怪角落,然后垂下头颅,仔仔细细嗅着地上的什么——如果我就是这匹马,那么吸引我的会是什么东西?是一些典籍,一些关于这个半岛东部一个古老氏族的故事——准确点说是一个几千年前的古国的考证和研究资料。它们全都是从一些故去的老先生离世前的最后几年或干脆就是从他们的后人那儿抢救发掘出来的。有许多只是一些片断。我相信它们的出世,是一个学术走向多元和繁荣的一个不错的兆头,这有点使人兴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约是前些年,是在东部地质考察时的不经意的拾取,或直接就是同行的考古专家的解说和提示,使我对自己出生地的一些历史隐秘有了浓厚的兴趣。一个人关于自己的族先,以及比这更早的部落和胞族的故事,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遗迹和隐踪,当然是极具好奇心的。这或许可以称之为一种神秘的力量,它甚至只能在一定的人生阶段才会出现,并变得不可解脱,像宿命一样越来越紧地缠上他。

    我不愿夸张这种宿命的力量,但这种用世俗语言似乎很难表述的某种感受或心结,我还是不得不说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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