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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你在高原 张炜_派派小说-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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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给那个高大英俊的宁周义的情景。那时她什么都不顾了,她感到什么也没有比爱的岁月更美好的了。只要他伟岸的身躯一离开居所,她就开始了企盼。她看书、打扫卫生,不一定什么时候眼前就飘过一阵他的气味……她仔细地把这些火烫烫的信叠好放起,对孙子说:“孩子,择个好日子把她接到家里吧!”

    宁珂从来没有想过让曲在这儿居住。他从来就把她当成那个平原上的女儿。他只是点头,心里想的却是怎样奔到她的身边……

    宁周义很少到他的办公室去,不知因为什么,他越来越多地待在自己的书房里。后来一个蜂腰女人就常常出现在这个小楼上,她每次来这儿都要带一些文件。阿萍告诉宁珂:她是爷爷办公室里的秘书小姐。蜂腰女人一连几个小时待在宁周义的书房里,如果阿萍有事出门,她在那儿待的时间就更长。宁周义的衬衣洗得洁白,穿了背带裤子,显得很闲适。他自己出来找热水瓶之类,发出轻轻的咳声。有一天天快黑了阿萍奶奶还没有回来,宁珂出来,一抬头愣住了:爷爷和蜂腰女人的头靠在一起,那剪影正被灯光从窗帘上映出来——大约他们都忽略了这一点。开始宁珂以为是叠影的缘故,后来他看得非常清楚,那两个影子在接吻……宁珂回到了屋里,从未有过的沮丧。他从心里为阿萍奶奶悲伤,当然还有别的……

    从那个傍晚他想到了把自己抚养长大的叔伯爷爷是怎样一个人。原来自己面对着的不仅是一个反动政客,而且还是一个懂得及时行乐的人、一个悲观主义者。真可惜,大概这是非常可惜的。

    曲,多么思念你。你真漂亮,真美,真……

    5

    许予明又回到了省会。宁珂第一次见到他时,以为会看到一张含蓄的、隐藏了什么秘密的脸,谁知道他还像往日那么开朗,一见面就用拳头捶了他一下。他又恢复了兴高采烈的劲儿。宁珂觉得这张面庞似乎比经过垂死挣扎之前更英俊了。他长长的腿至少被五颗子弹打过,居然没有折断,而且连拐一下都没有……这真是一个千锤百炼的人。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88)

    他经常到钱庄里去,这样与宁珂就经常见面。宁珂现在苦闷的是不能尽早回到殷弓的队伍里——那次请求一开始说要有结果了,但后来又没了消息。他找红脸膛,红脸膛再也不吭声。万分焦灼中,他不得不去求许予明,想不到对方一拍大腿,痛快地答应去试一试。

    宁珂知道上级领导是非常器重他的,心里一阵高兴。不过也多少有点担心:这样做符合原则吗?他吃不准。但他心中充满了期待。

    回到家里,每一次面对阿萍奶奶,都想把什么事情告诉她,可又不敢。他只是一再地说:“奶奶,我和子将来要好好服侍你,我们要住到一起。无论到了什么时候,我们都要一起。”阿萍听了就忍不住,一会儿变得泪花闪闪。她不停地叫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瞧瞧你真长大了,好孩子,奶奶就等着跟你享福了。”

    蜂腰女人有二十五六岁,高傲,冷漠,除了对宁周义笑之外对谁都板着脸。整个家里都好像因为她而增添了说不出的气息。像是一种辣辣的甜味儿。阿萍喊她“小姐”,而宁缬干脆在背后喊她“大腚”——那女人的屁股总要不停地扭动,过于招摇了一点。阿萍总是阻止她这样叫,宁缬就说:“阿猫妈真是好心。”阿萍说:“不要气你爸了,他多不容易。”宁缬立刻回一句:“就是,他太累了。”有一次蜂腰女人进了门,除了宁周义之外全都吃了一惊:她穿了合身的军装,漂亮极了,腰上还有一个小手枪……后来宁缬一想起就啧啧一阵:“我也要弄一套军装穿穿了,连‘大腚’都有了。”说过这话不久她真弄了一套,不声不响地穿了走进大厅。想不到宁周义看了立刻火了,指着她说:

    “脱下来!”

    “怎么了?连那个大……那个女人也穿了,我就不能?”

    “她有军籍。”宁周义脸色铁青。

    宁珂和阿萍奶奶当时都在喝汤,严厉的呵斥声中他们一齐把汤匙停在嘴边。缬子回到了自己房间,哭泣声好像顺着天花板滑下来,如数地落到了棕色饭桌中央的汤钵中。宁周义愤愤地把筷子一拍,走开了。

    战事越来越激烈,各种消息像一面网把人绞住。宁周义开始坐卧不宁,脸很快消瘦下来。他注视阿萍、家里的人,目光都有些异样。宁珂知道叔伯爷爷走到了极为特殊的时期。蜂腰女人有时一直待在他的书房中,从早晨到第二天黎明——厨子把饭菜端到里面。这样有好几天,宁珂从未发现他们走出来,甚至在为他们怎样到卫生间之类的问题感到费解。这是全家气氛极为压抑的时刻,阿萍开始小声说话,连狂言豪语的缬子也小心地走来走去,尽可能不弄出一点声响。这样多少天过去了,蜂腰女人离开了。她下楼时,那又圆又大的臀部扭动得明显加重了。宁周义出来了,他的迅速憔悴让宁珂大吃一惊。

    “爷爷,我想回老家去了,我年纪不小了,该是自己闯荡的时候了。”

    宁周义疲惫的眼睛看看他,不置一词。

    宁珂每一次遇到许予明都渴望听到那个消息,这关系到他的命运啊。一点声息也没有。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再支持下去了,他已经等到了一个极限。

    宁缬在家里待不住,有时就背着父亲到钱庄去玩。这在以前是绝对不允许的。宁周义总是有很多禁忌,这在别人看来颇为费解。宁缬仿佛与宁珂有了什么共同的秘密,在他面前尽可能毫无拘束地玩个痛快。这当然与那次半岛旅行分不开。她总是在他跟前大声叫嚷:“我他妈的想‘老雕’了!快替我想想办法……”她约宁珂与她一起跑回老家一趟,说如果他不同意,她就要自己跑了。在这种混乱时候她不可能一个人外出冒险,这事宁周义也是绝对不会应允的。“那个王八蛋,那个家伙,我恨不得咬死他……”她劈劈啪啪砸着东西,骂着。只有宁珂知道她在骂那个“老雕”。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89)

    有一次宁缬正在宁珂身边疯着,突然一抬头看到了旁边走来的许予明,一下呆住了。她像被钉在了那儿,一动不动,大张着嘴怔了半天。许予明把宁珂叫到一边说了几句什么,然后走开了。

    她一直看着他的背影。

    “天哪!他可真帅气!这是你的朋友吗?你怎么不早给姑姑说说……你去把他追回来!”

    “这……”

    “快去!还待个什么?”

    宁珂当时不知为什么就追了上去,嗫嚅着:“那边,我姑姑……想认识你。”

    许予明刚才没有注意宁珂旁边的女人,因为她裹了个大斗篷,看不清面庞,再加上他正急匆匆的。这会儿他不得不走近来。宁缬正兴奋地把斗篷脱了,露出一张又大又亮的圆脸。许予明马上不知所措了,两只脚抬动着,搓搓手看看宁珂,又看看这个光艳逼人的胖女人。

    宁缬响亮地笑起来:“好帅的一个小伙子,差一点从姑姑眼前溜了。”

    “你!”宁珂威胁地叫了一声。

    “小东西……嘻嘻,”宁缬指着宁珂对许予明说,“我侄儿想管束我呢。好帅的小伙子,你听见了吗?”

    许予明咬着嘴唇,像憋气似的一声不吭。

    “愿意认识一下吗?”宁缬伸出手来,大咧咧地伸到他跟前。

    许予明握住了,然后断断续续地介绍自己。

    “好帅的一个小伙子!……”

    剩下的时间里宁缬不断地催促宁珂去为她做点什么,实际上是让他离开。宁珂锐利的目光盯在许予明脸上,最后是许予明先一步离开了。

    宁缬舞蹈似的伸出两手在空中摇动,闭着眼睛。无论宁珂怎么喊她,她都不应一声。宁珂默默地看着她,发现这张圆圆的脸泛着亮光,透出了一股扑鼻的香气。她的双眉又黑又长,嘴唇微厚,不停地颤抖。他简直惊讶极了:长长的泪水正从宁缬紧闭的双眼中流下来。

    “姑姑!”

    “珂子……”她两手拉住了宁珂,把他抱在怀里,但仍然闭着眼睛,喘息着,“我第一次遇到这么帅气的小伙子!我记住他的名字了,我记住了……咱走吧!”

    她松开了他。

    后来的几天里宁缬不时地窜出去,但每一次都失望而归。宁珂知道许予明正在另一条路上奔波呢。她不断地询问那个人,宁珂一声不吭。“我想念他,我只想见到他啊!”缬子愤怒地跺脚,有时把易碎的东西猛地推到地板上。

    宁珂却在心中为自己泣哭。他扳指算着离开曲的日子,真的嗅见了玉兰花的香味儿。他踱到另一间屋子,阿萍正在那儿翻一本西洋画册。“奶奶!”阿萍没有抬头。她用心地看着画册上的一个黑人,黑人正手捧一瓣通红的切开的瓜。“平原上有好多这样的瓜,是吗?”“是的奶奶。”“听你爷爷说,你要离开我们了,他说这是早早晚晚的事儿……”“我永远和奶奶在一起……”

    阿萍合上画册,眼圈红了。

    下午,宁周义午睡结束,正在沏茶,门铃响了。他从不自己开门,这时像没有听到一样,端着杯子到书房中去了。阿萍起身去开门时,宁珂还以为来人会是蜂腰女人呢——门开了,进来的竟是许予明,宁珂大吃一惊!

    宁珂心跳得飞快。他明白对方为什么擅自闯入,这完全是因为宁缬的缘故——他究竟怎么知道了她的住处真是个谜!但宁珂不知该不该主动打招呼,装作不认识还是怎么……正在犹豫,对方却笑模笑样地问阿萍:“请问这是宁缬小姐的家吗?”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90)

    阿萍点头:“请问……”

    楼梯咚咚地响起来,宁缬站在了楼梯上,再不往下走。

    宁珂抬头,看到了宁缬燃烧得发蓝的眼睛。

    许予明旁若无人地迎着她走去,登上楼梯,两人的手握在一起,然后相牵着到楼上去了。“许予明……”一声狂喊,门重重地关上了。

    接着楼上传来碰碰撞撞的声响,楼板都震动了。宁珂看看阿萍,阿萍说:“由她去吧!”

    这时宁周义突然从书房出来,看着宁珂问了句:“许予明?”

    宁珂的脸变了颜色。

    “是他,你的那位朋友?我救了他一命,他起码该谢我一声。你说是不是?”

    “我看……也许,是的……”

    宁周义眯了眯眼:“多么好的一个年轻人。可惜他对人的情义太薄了。不过他不想见我,我还是想会他。自己闯来了也算勇气,这也好……”

    他站起来,往书房旁边的一个小屋走去。他在拨电话。

    宁珂看看阿萍,阿萍一声不吭。他知道这电话拨通后,一刻钟之内许予明就会被逮起来。一股血流直冲上脑门,他一跃而起,几步蹿到跟前,还没等叔伯爷爷反应过来,电话机已经抢到了手里。

    “爷爷!你……太过分了。”

    “是你们太过分了。”

    宁珂不知自己从哪来了这么大的胆子,几乎在和叔伯爷爷吵叫:“是你过分!你答应帮我和朋友,也知道帮他就是帮我——我从来不敢求你,你答应了,可你呢?只是把他从一个笼子转到了另一个笼子,你骗了我!骗了我的朋友!是他自己逃开的,他成了宁缬的朋友,你怎么能……”

    “宁缬的朋友太多了,这我倒不必考虑。我想弄明白的不过是,我亲手救下的这个青年到底是个什么人——这过分吗?”

    “可你以前答应了我,那时已经全部问清了。你知道一个人长大了,也该有自己的秘密。你帮助我们,又要出卖我们自己,这是你的目的吗?”

    宁周义长叹一声:“你太让我失望了。我的全部心血都白费了,现在才算明白。”

    “爷爷!”

    “不必说了。我一直想训导你,现在看为时已晚。也许你说得对,人人都有自己的道路,你随时都可以回朋友那里去了,我不会再阻拦。”

    宁周义说完,回到了书房。

    宁珂发现他的后背一下子弓得那么厉害。他转脸看看阿萍,发现她原来一直在哭泣……

    6

    我一个人从茅屋走出,走到西面篱笆墙下。那儿有我亲手搭起的一个窝,里面有一只洁白的小羊。我坐在它的身旁,可以坐上很久。我搂抱着它,感觉着它的温热、它的毛茸茸的嘴触在我脸上的湿润。它灰绿色的双目看着我,送来的是一片温存。它有时贴紧了我,发出嘤嘤的鸣叫。耳朵柔软如绸,摸一摸有一种特别的滑润。没有一丝灰污的毛皮,洁白的小牙,小巧的四蹄,一动一动的小尾巴,没有一处不是精致美好到了极点。它让我充满了感激。

    这种感激像大朵的花瓣一样把我全部覆盖了。我幸福得没有边际、没有哀怨、没有企盼,只想一直拥有着这真实而熨帖的感受。我到原野上采来大把的鲜花摆在它面前,又采来紫的红的浆果。我递给它一枚晶莹的苹果,听那咀嚼中发出的细碎美妙的声音。刚长成指甲那么大的杏子让它发出微笑,它在感动中把头颅顶到我的胸前,然后静静地待一刻钟。

    在这默默的时刻里我和小羊都一动不动。我们都闭着眼睛,沉浸在友爱相知的想象之中。它在这个时刻里把一切都交给了我:对这个世界的全部依恋、猜测、追逐和疑虑。它相信我是它的一个永远的伙伴,幻想中一同奔跑到春天的田野上,在渠畔上嗅着萱草花的气息,低头映照出天真无邪的面颊。它的皮毛被阳光照得暖融融的,兴奋欢畅,跳跃起来,两只小小的前蹄扬得高高。今后的美好时光绵绵无尽,我们的幸福不得不堆积起来,像天上的云朵和无边的丛林。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91)

    我永远也不要失去这只洁白的、软软的柔柔的小羊。它在我的视野中成长,我只要有一丝力气,就会为它去割来青草、采来果实。让我们互相拥有吧,我在深夜、在他乡,在任何一人独处的时刻里,只要一想到它光洁的额头、想到它的头颅顶在我的胸前沉默的那一刻,就会两眼湿润。我也不知道这种激动来自哪儿,它连接在什么更为遥远的源头之上。

    我记得那个秋天,我们一起到海边丛林中,迎着百鸟的喧闹,你不停地转动脖颈,试图在重重叠叠的绿叶中找到一个朋友。一个影子落在脸上,你仰起脸,看到上方有一只苍鹰。你立刻感动地嘤嘤一叫。你试着吃过白沙上生出的酸菜、槐叶、节节草和嫩嫩的毛榛茎芽,你看过了各种各样的花,虎尾兰、吉祥草、玉簪、绶草……你因为心醉神迷而不能举步,一声连一声地呼唤。我追过来把你抱在怀里。

    那一天我们遇到一个猎人,他从我们身边走过,刺鼻的血腥味儿立刻让你昂起头来:猎人黄色的挎包口上露着打死的一只野兔,它流出的鲜血染红了半边挎包。我感到你在战栗,把头紧紧贴在我的身上。我搂紧了你,等着那个人走远,走得无影无踪。

    一会儿丛林深处又传来了枪声,轰鸣惊起一群鸟雀。它们大叫着从头顶掠过,你开始在我怀中不安地挣扎。我只好搂紧你飞快地离开。整个归程你一声不吭,细细的呼吸像个孩子。

    夜晚,有星月的天空让我们一齐高兴起来,我们一起去找姥姥。她在一棵大海棠树下摆一块草荐,然后一块儿躺下,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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