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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你在高原 张炜_派派小说-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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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鹿眼(40)

    我跑开了,一边跑一边听见妈妈在后面喊:“你怎么了?”

    我随口应答:“就回来!”

    我在小果园的沙土上蹿来蹿去,又倚到园子西北角的那棵枝叶浓密的苹果树下。我把脸贴在了沙土上。沙子上有一种奇怪的香气,而且,那么温煦。我仰躺着,然后又爬到了树上。一只鸟被我惊飞了,发出了扑棱棱的声音。它好像还碰掉了一片叶子。我在树上一声不吭,久久地伏着。我想谁也不要惊动,就让我在这儿默默地想一件心事——或者什么也不想,只让我好好待一会儿。

    可是这个夜晚啊,只要一想到心爱的老师,我立刻就变得万念俱灰了。

    我仍然没有到学校去。菲菲有说不出的惋惜和沮丧;其实她和我一样,也想不出未来的日子该怎么度过。对我来说,老师没有了学校也就没有了,等待我的只能是那片丛林。我还想找到丛林中最好的朋友,那只小鹿,可是像过去一样,它也许久不见了。那个猎人朋友也不见了,大概他们全都去了远方……

    菲菲偶尔还到学校里去。令她特别不能忍受的一个事实就是:只有我一个人在林子里徘徊。几乎所有的星期天菲菲都到小果园里来。她一直想让我到她的祖母家——我很高兴,因为那个村子对我一直具有特殊的吸引力,我常常想象她在那儿怎样生活、住在一幢怎样的小房子里。

    一个星期天,她扯上我的手说:“走啊,我们走吧!”

    我们穿过灌木丛,穿过一片果园,就看到了一片麦地。多么辽阔的平原啊,绿莹莹的田野一望无际,上面有一个个村子。我这时只端量着那个村子,它静静的,整个村庄看上去就像刺猬皮的颜色,也像一只巨大的刺猬那样踞在地上等候我们。

    一条长长的巷子尽头有一扇棕色的门,菲菲一走到门前就有一种特别的兴奋。我知道这就是她的家了。推开门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小院,小院里铺了一条卵石小道……老祖母正好不在,家里什么人也没有。菲菲说她到集市上去了,这会儿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她说这话时那么高兴。她说:

    “她要到天黑才回来呢。我做饭给你吃,你别动,坐在炕上读书——读那些画册!”

    我很愿意服从,真的像她说的那样端坐在炕上翻起书来。

    菲菲扎了一个围裙,像一个小老太婆那样在灶间忙活。她拉着风箱,把锅里的水烧得咕噜噜响。后来水里又放进了玉米面,放进了豆子。她在熬黄豆玉米糊糊。这之后,她又从一个搪瓷缸里找出了一块豆腐,然后把一个咸萝卜切成了很细的丝,用香油拌好……这一切我都看到了。最后,她用一个瓷盘把做好的饭菜端到了炕上。我们面对面坐着。

    多么好的一餐饭。

    刚吃过饭一会儿,院门就被擂响了。菲菲一下站起,却说:“不要慌。”

    她蹑手蹑脚走到院门那儿往外望。我从窗户上看到她从门缝里瞅了一眼,马上弯着腰往回走——谁知门外的人喊起来:“菲菲你干什么,快开门!”是一个粗粗的男声。

    我的心狂跳起来。我看见院子里的菲菲沮丧地站着,垂着手。

    “快开门!”男的又喊。

    菲菲只得走上去,把门拉开。

    进来的是一个黑黑的、头发剪得很短的男子,年纪比我大得多。他长了一双很细很长的眼睛,那模样立刻让我想起了某种动物。他比我粗得多也高得多,额角上有一块发亮的伤疤。从他进到院子的那一刻菲菲就在躲闪。后来我看出她故意转过脸大声朝屋里喊了一声:“碾哥来了。”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鹿眼(41)

    多么古怪的名字。我明白她是喊给我听的,同时也想到来人肯定就是那个叔伯哥哥。

    “屋里还有人吗?”

    菲菲点头:“我们今天要一块儿复习功课。”

    他冷笑着,一跨进门槛就嚷:“哎哟,好香!”

    我站起来。他僵僵地与我对视,莫名其妙地转脸对菲菲说了句:“挺好的哩!嗯,我可不想耽误你们的好事儿!”

    他说着做了个奇怪的手势,哼着,在屋里转了一圈儿就走开了。

    菲菲没有送他。她两手托着下巴坐着,一声不吭。我不知说什么才好。这样待了一会儿,她抹起了眼睛:“他很坏。他是个坏人。”

    “你别哭,菲菲。”

    “你不知道他是多么坏的人。如今全村的人都怕他了,他有一帮‘腿子’……”

    我知道“腿子”是什么意思,那是指一拨围着他转的人。我想安慰她,还没开口,她的手就按在了我的额头上,又捂住了我的嘴。这样许久,她突然俯下身吻了一下我的眼睛。她伏在我的身上。我闭着眼睛,仿佛在她柔润的双唇下进入温湿的黑夜。我在这样的黑夜只想好好地泣哭。这个时刻漫长得无边无际才好……她抬起身,又一直拉着我的手端详。后来她像拿定了一个主意,说了一句:“我什么也不会怕的。”

    我马上要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被她先说了。我心里泛动的一番话还有:有那么一天——这一天必定会有的——我们要把这一切告诉我们的老师。这是必须的,因为,这是我们无法也无力隐藏的幸福——天哪,我原来是个多么不幸又是多么有幸的人。这是多么神秘的一些事情。我说神秘,是因为我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奇特命运正暗暗惊讶。可这是真的,完全是真的。当那一天来临的时候,我们的老师会高兴的,也许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会理解这一切。所有的责难,都将在这种理解面前冰消瓦解……我要告诉我们的老师说我爱菲菲,非常地、深刻地、早早地、真正地爱上了她!她是多么美丽,她有一双鹿一样的眼睛,她就是书上所说的那种小天使啊,我的老师!

    这天下午我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最后我不得不离开了她的小村。

    她送了我很远,直看着我踏上了通往果园的小路才转身回去。

    我的脑海里全是她的影子,除此而外什么也无法挤进来。天哪,不要说爸爸了,就是妈妈和外祖母,她们也一点不知道我心里贮藏了多么巨大的幸福。从此我能够忍受一切了——忍受什么?我说过:忍受一切!

    正走着,有一个人从旁边的小岔路上突然穿插过来。这个人固执地站在前边,让我觉得非常奇怪。我想绕过他,他却偏要挡住我。我这才注意起面前这个人:三十多岁,又粗又壮;乌黑的一张脸上,两只滚圆的眼睛正往死里盯我呢。多么奇怪的一件事。我想再一次绕过他,可是每次都失败了。他伸出一根食指,在我胸口上迟缓而又凶狠地一点,说:

    “听着你妈的,别再沾菲菲的边。这里没你的事,都听明白了吗?”

    我迎住他的目光。

    “听明白了吗?”

    我一声不吭。

    “你妈的我问你呢:听明白了没有?”

    我迎着他的那对目光,摇了摇头。

    “那好,”他重新把我的胸口点了一下——这一次用的力气更大,让我猛地一个趔趄——他炸雷般地喊道:“我让你离她远一点!”

    ……

    3

    我明白那个人为何而来,也能够预料最后的结果会是什么。可是我没有惧怕,因为我说过:我今后什么也不怕了。就为了有一个证明,也为了不让她担忧,我再一次见到她时,并没有把路上的那个经历告诉她。我一句也没有提起那次凶恶的威胁。也许这是我的一个错误。我当时只想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会是漫长的,无论经受多少磨难,都将通向一个美好的结局。这个信念就是我活下去的保证。我好像只剩下了这么一点点东西,我将死命地抓住它、拥有它。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鹿眼(42)

    与此同时,我却发现了妈妈愈来愈多的忧愁。她更多的不是为爸爸,而是为我。她终于得知我不再上学的事情了,完全不知道自己惟一的儿子这样下去该怎么办。眼看着妈妈的白发一丝丝生出,我的心开始疼痛。可是我找不到安慰妈妈的办法。她为我的失学而愁伤,而我却在心里发誓再也不去那个学校了,我宁可在野地里游荡一生。

    我像过去一样整天在林子里消磨时间,等待天黑。我不知一旦失去了这片林子我将流落何方。躺在树下想着遥远或切近的事,主要是想菲菲——她这会儿还在学校里。我只一个人待着,像个奇迹一般。我知道自己因为她而变得更加能够忍受了。我的小鹿也没有来,它如今去了何方?

    当天色暗下来,我在乌黑的林子里有时也会害怕,因为我在想那个可怕的蜘蛛精的故事,特别是想那个不幸的惨死的孩子。我还更多地想起另一个故事——美丽的雨神骑着白马、穿着白衣白裤,在大风雨里一路呼喊“鲛儿”的样子。她的一路奔走会带来暴雨天灾,可我一直无比可怜这个失去了儿子的母亲。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可恶的旱魃,是那个恶魔设法诱骗了雨神英俊的独生子。传说中的旱魃面目苍黑,长了铁硬的锈牙,身上穿了满是铜钱连缀的衣服,一活动全身哗啦啦响,一卧下来就变成了一堆铜钱。这个妖怪一生下来就得了要命的口渴病,总想寻个机会大喝大吮一场,所以他到了哪里都要吸尽宝贵的淡水,让大地连年干旱。除了贪婪*,他每年里都要吞食几头牲畜,性急也会吞食田野上的人。他最恨的就是天上的雨神,恨她不能让他畅饮一空。为了报复雨神,旱魃设计诱骗了她的独生儿子:那是一个白生生的男孩,名字叫“鲛儿”,因为贪玩迷了路,就上了旱魃的当。那会儿旱魃闪化成一个心慈面软的婆娘,说要领“鲛儿”逛逛人间的灯会。谁知“鲛儿”从此就落入了地狱,旱魃将他用铁链锁在一个地方,然后等雨神携风挟雨到处发疯一样寻自己的儿子……我知道这旱魃不仅仅是传说,而是近在眼前,因为一场场大旱折磨着平原上的人,他们不得不在炎炎烈日下四处寻找旱魃的蛛丝马迹:如果无边的焦野上发现了一处莫名的湿处,那就有可能是旱魃的藏身之地,他正和掳去的“鲛儿”待在一处呢!记得一年春天大旱,满坡的树木都脱了叶子,庄稼全枯了,可有人发现了有一个坟头永远湿漉漉的。都说天啊,这就是旱魃藏身的地方,快逮住他啊,这不光救了世世代代不受旱灾,也能交还雨神一个儿子了!几个村的人都汇聚一起,小心翼翼请来法师念咒烧香,在地上画了一道道符,然后人山人海围了,一点点举着锨镢往前挪动,法师走在最前边——那是个多么神圣多么浩大同时又是多么恐怖的节日啊,在老法师的大声呼号中,有人开始掘开湿漉漉的坟包……结果是空忙一场,除了坟包的主人大声号啕之外,什么妖怪也没有逮到。法师说:狗日的又跑了……

    我幻想着雨神在林中突然闪现她的身影,看到白衣白马长发飘飘飞驰而去。没有,令人惊喜的是拐子四哥——那个猎人又出现在林子里了!他也喜不自禁,给我酒喝,我喝了一点。他像过去那样抽着一个黑色大烟斗,一闲下来就讲无头无尾的故事,不管我听还是不听。我问他旱魃的事儿,问什么时候才能逮住这家伙?他说别说这个大妖怪了,就是狐狸精人也斗不赢它。接着说:“……有一年上,有个像我一样的猎人,扛着枪到林子里来。他这人哪,不在乎,什么都打。这可不行,我告诉你孩子,这可不行。做人都得有个忌讳啊。他没有,那早晚就得出事了。那一天他喝了酒,来到林子里,一抬头就看见前面路口上有一只狐狸。他立马举枪。谁知这枪刚刚举起,那狐狸就变成了他老舅,还老牙老口地说了:‘你这娃儿,咋个用枪比划舅舅?嗯?’他吓得扔了枪。可是刚刚撒手,舅舅又变成了狐狸。他又举枪。结果狐狸又变成舅舅。来来回回七八次有了,你想想,要是个懂规矩的人还不早撒丫子跑啦?人家不,人家有胆气哩,嘴里咕哝着:‘日你妈,俺管你是谁哩!’嗵地一枪,把那物件放挺了。走过去一看,妈妈呀,真是老舅躺在那儿哩,血红马花的。他吓得抬腿就跑,一口气跑到舅舅家,见了舅母就问:‘俺舅呢?’舅母说:‘一大早进林子了,怎么?’他听了腿一软,哎哟一声跪在了舅母跟前……”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鹿眼(43)

    那天猎人离开了许久,我还一动不动地躺在树下。我一直在想那个亲手打死了舅父的猎人,想他将怎么挨过自己的一生。这会是无法抵御的懊悔,因为他两手沾了亲人的血啊。

    旱魃,蜘蛛精,还有刚刚听来的故事……太可怕了,这些故事有的阴冷刺骨,有的冤气逼人。不知为什么,我一会儿觉得那个旱魃就在一旁冷冷地瞥过来,觉得自己是那个被蜘蛛精追赶的孩子,一会儿又觉得是那个亲手打死了舅父的人。反正我心中装满了莫名的恐惧和亏欠。

    这片神秘的原野和林子啊,我将在此过完自己的一生吗?我好像真的无处可去,已经化为了它的一枝一叶……

    回到小茅屋,我最受不了的就是妈妈那长长的叹气声。我终于说:我再也不会离开了,我要一直待在妈妈身边。妈妈听了却摇头:“傻孩子,你哪里知道,你已经长大了,今后别说待在家里,你去哪儿都藏不下啊……”

    “我为什么要藏?”

    “因为他们会找到你……”

    我吐了一口气:我又不是“鲛儿”,难道还会有个旱魃来把我掳走吗?就让我去干活吧,我会成个好劳力的;因为每个人生下来都要不停地干活,我又能怎样呢?我宽慰妈妈,说自己不怕流汗,而且那么讨厌懒汉。

    妈妈听了反而流下泪来。她擦着眼睛:“傻孩子,你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妈妈肯定不忍心说出什么事情——她大概瞒住了什么,因为她不知道现在的我已经完全能够忍受了,什么都能忍受。我定定地看着妈妈:

    “告诉我吧,到底是什么?就是旱魃我也不怕了!”

    妈妈一下一下抚摸我的头发和后背。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孩子,他们比旱魃还要可怕。我是说他们有一天会把你送走,送到南山去做苦力,那时候妈妈要见你一眼都难了,我的孩子……”

    这怎么可能?他们凭什么像对待父亲那样?我又犯了什么罪?谁又能让我无缘无故地离开?这里有妈妈和外祖母,有菲菲……有我所有的牵挂和心爱,我怎么能离开?这是做梦也不敢想的事情——我大声喊了一句:“到底为什么?”

    我一遍又一遍问妈妈。

    “你看到南边那一溜大山了吗?那就是你爸爸长年累月做活的地方。他在里面开山,这些你都知道。那里的水利工地上要人,因为要一茬接一茬干下去。谁都不愿去,谁都千方百计地躲开;可是孩子,只有我们躲不过去,我们这样的人家全都躲不过去——你再长大一点点,他们就会把你送到工地上去了……干十年,二十年,谁也不知道要干到什么时候。那时妈妈就再也看不到你了……”

    妈妈哭了……一股愤怒在心中冲腾着,让我脱口而出:“到了那一天,我会从工地上逃走……”

    “他们会把你抓住,那时候你就成了真正的罪人,一辈子也别想回家了。”

    “爸爸逃过吗?”

    “没有,因为他一开始就是个罪人。罪人逃不掉。”

    我再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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