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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五个死者 作者:[苏] 瓦西里·弗拉基米罗维奇·贝科夫-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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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离开坟墓,两个男人用铁锹打扫残士和墓地上的垃圾。阿盖耶夫推开一个脖子晒成砖头颜色的瘦男人,挤到前面,近视地弯腰细看石牌。不过,他已经知道上面刻的是什么。

  他茫然不解地注视了片刻,无力理解上面黑底白字写得不十分美观的三行文字的残酷含意:

  谢苗诺夫

  谢苗·伊凡诺维奇

  1916——1980年

  他惶惑地呆立在坟墓旁,连人们从他脚下挖掘残土都没有觉察,他显然妨碍掘墓工的工作。

  一刹间,他失去了力量和想象能力,这突兀其来的死亡使他惊呆了。要知道,前天还……还坐在一起……前天还……乱成一团乱麻的头脑里接连闪过这些念头。

  这些或者类似的念头已经不是第一次,而是很多次控制他了。每当他听说亲近的人突然死亡时,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抵制这种想法,产生一种荒唐、迷惘的感觉,意识深处出现一个最后的希望:马上会有变化,真相就会大白,死亡的消息将会是不实的。过一段时间之后.意识才能逐渐习惯和接受这一事实。可是在最初一刹那,就象现在这样,抵制的感情非常强烈,总觉得死亡不是现实,好象是在梦中见到的。

  但这次不是做梦,这次葬礼的一切细节都是非常现实的,进行得完全井然有序。墓穴填满了,修成了一个不大的土丘,上面放着—大抱采自村中花圃的鲜花。金字塔形墓碑脚下,安放着一个别满各种奖章的沙发坐垫——死者荣获的所有奖章都别在这个坐垫上。奖章有十二枚之多,已经都褪了光泽,绶带也已破损,它们突出地陪衬出两枚红星勋章。在旁边有两个高个子、年纪还轻的人站着,僵立的身态显出满腔的沉痛。其中一人身穿军装,佩带肩章,是一位预备役淮尉。阿盖耶夫一看他,就知道这是死者的儿子。老谢苗诺夫大概就曾经是这个样子:这个年轻人瘦瘦的身材,宽大的骨骼,大手大脚,胸脯略嫌凹陷,两肩却张开得很宽。

  人们从葬礼上分头散去,有的单独一人,有的成群结伙地离开坟墓。剩下的只有几个人,他们或许是死者最亲近的人。其中就有他从远处望见的那位退役中校。尽管墓地里凉爽,他却满头大汗,穿着深色的上衣,脚前佩带着许多排勋章的绥带。他在这里也象一位首长般发号施令,在坟墓旁忙来忙去。

  “奖章为什么留下了?不该这样!霍米奇同志,请拿走!”他命令一位矮个子、已经不年轻的穿皮靴的人。

  那个人拿起坐垫,夹在腋下,奖章发出一阵轻微的响声。……大家慢步向出口走去。墓地里只剩下两个妇女,她们在修饰坟墓。一个是中年妇女,身穿深色衣裙,另一个年轻些。

  阿盖耶夫仍然为他的逝世感到悲痛、惊愕,没有恢复过来。他问道:“这是怎么发生的?”

  年轻女人瞥了他一眼.没有作答,依旧把花束分别插进几个玻璃罐里。

  年长的那位也没有立即回答,过了一会儿才意味深长地说:“发生了!早就该发生……”

  从她的话语中阿盖耶夫既没有听出对死者的哀伤,也没感到对自己应有的友好,于是暗想:这是死者的妻子。

  女人们仍留在那里,他沿着小径走出墓地,爬上斜坡,回到了自己的帐篷。 

第三节

  在这里无事可做,墓地以及新坟就在附近,最主要的还有这淬然的死亡——这—切使他心情沉重。于是他漫无目的地继续沿着陡崖的边缘漫步。在坑里工作的几星期使他对谢苗产生了依恋感情,习惯了他那坦荡直爽的天性。这种品德或许正是他在城市生活的友谊和交往中所缺少的。在学院的同 当中肯定没有这种人。从各方面看,这类人一个一个地死去了,让位给另一些性格的人物——赤裸裸表现出追求领袖地位和各种优越条件的欲望、为各种福利和微末的威望而心力交瘁的人。谢苗没有任何野心,他只是想喝上一杯烧酒,希冀他人对自己讲述的往日战斗感受的故事表露出短暂的注意。可是怎么会这样粹然暴死?他甚至连夜里都不曾梦见过预示他会死亡的征兆,因为昨夜睡得少有的沉稳,没有做梦。或者他醒来前就忘记了?

  在砂坑的远侧生长着几棵潺弱的、树皮已被山羊啃光的小树,向陡崖投下窄窄的荫影。他走到树旁,疲乏地坐到草地上,心不在焉地向上望着这不幸的砂坑,它后面的墓地,墓地里那密密一排古树;望着淹没在绿荫之中的村镇街道两侧的房盖。在对面,在布满牛蒡草和荆棘的破败围墙后面,迎着落日低矮光线鲜明地闪现出几个向日葵的黄脑袋。阿盖耶夫记起了,谢苗上次曾应许讲述他差一些当上苏联英雄的故事。当时阿尔卡季表示过怀疑,认为这些话是吹牛,但是阿盖耶夫却准备相信。可惜,如今他再也不能讲述自己立下的丰功伟绩或者自已经历的战时苦难了,不过,这二者是一致的。

  阿盖耶夫坐在那里想到,死者果真能够获得英雄称号,象他这种人有能力建立最崇高、甚至往往不被他们意识到的功勋的,因为患得患失、投机取巧等品质与他们格格不入。他们犹如儿童、行动总是按着天性的最初驱使。而他们的天性相距大自然不远,在自然界一切全由本能和情感决定,个体完全属于同种,服从其自我发展的逻辑……

  在战斗里或侦察中,在强渡江河、防卫或围困等情况下,他都可能成为英雄。但这丝毫不意味着战斗获得的称号自动转变成挣得的荣誉,而作为挣得的荣誉,就该得到酬金。阿盖耶夫还记得在他们步兵团发生的一宗事。此事发生在1944年夏季,当时为强渡涅曼河奖赏给一组自动枪手以最高勋章。这—组人数不多,共有十二、三人,他们最先登上对岸,坚守登陆阵地长达一日一夜。最后只有五个人活下来,其中有别洛布洛夫采夫中士。他用手提机枪击退拼命想把这些勇士扔进河去的德国人五次进攻。生者都荣获了勋章,只有别洛布洛夫采夫一人除外。后来才弄清:原来一年前他曾被俘过,这一点就足够把给他的奖赏降低到一枚’勇敢奖章‘的了。谢苗诺夫也当过俘虏,甚至还在警察局当过差……

  他也可能象阿盖耶夫的一个熟人——米里科夫少尉那样丧失掉金星勋章。米里科夫是位勇敢的侦察员,胆量令人难以想象的大,运气同样令人难以想象的好。在前线他什么样的危险处境设遇见过,却总是能化险为夷,只受一些轻伤便脱身出来。其中一次负伤,实际上毁掉了他勇敢豪迈的生活。他手臂被打穿,因而住进了军团的轻伤病院。病院位于不远的后方。米里科夫大概以为在这里可以不受严格的条令束缚——德国人和上级都远在他方。一次他灌饱了波兰比姆别尔酒,醉醺醺地吵架闹事,甚至动用武器,不肯服从上级军官的命令,以致被卫成司令逮捕。经军事法庭判决,剥夺了英雄称号,被降为普通士兵送住惩罚连,撤销了他荣膺的九枚奖章之一。

  追求真理的斯图帕科夫上士的命运也许更惨痛一些。他是个反坦克炮兵。炮位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用炮击毁了八辆坦克。不错,生前有两名炮兵——他和他的一个乡亲。战斗激烈时乡亲牺牲了,斯图帕科夫也负了伤,所有击毁的坦克都记在了他一人名下,因而,为他呈请授予苏联英雄称号。可是,这位未来的英雄爱真理胜过受奖赏,开始到处写信,声称也应为他牺牲的战友报请奖赏。因为八辆坦克当中有五辆是他战友打的,所以更有权利获得这一称号。事情的结局却是上级撤回了呈请,两个人淮也没有得到英雄称号。不错,一个月之后,斯图帕科夫荣获了一枚二级卫国战争勋章。

  如今,又出现了一个不寻常的战士命运,它留下了一系列没有答案的问题,也没有阐明当时谜一般的情况。

  而他本人多年之谜的谜底又在哪里呢?这个谜团什么时候能解开呢7或者他也注定要象谢苗·谢苗诺夫一样,活着就把这个谜放弃呢?或者要把它完全带进坟墓里去?

  他要干的活已经剩下不多,只需一天时间,不会再多了。到那时他就能问心无愧地认为,他翻遍了整个大坑,什么也没发现。她不在这里,换而言之,她可能活下来了。于是,随着她一种新的还不为他所知的生活也能够复苏过来,而这种生活对他来说比世上任何事物都更重要。这是一根纤细的稻草,一颗微弱的火星,但它可以给他以希望。阿盖耶夫已经清晰地感到,没有它,他的存在便丧失了任何意义。有了它——这个不为所知、难于理解的新生——一切都会转变成另一种样子,生命也就获得了意义、内容,最主要的,便能继续下去。不管结果如何,这—点使他感到慰藉。对他来说,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其他的慰藉,所以他非常后悔:他理解到这一点已为时过晚了。 

第四节

  年轻人之间可能发生的事,是在他们共处小仓房的第三天夜里发生的,他们终于同睡在板铺上,同盖一床羊皮被了。

  外面的雨已经停住,但寒风仍旧咆哮肆虐,狂吹不止,同时它改变了方向,自北方刮来,在他们的藏身处畅通无阻。然而,这里终究比阁楼平静些。阁楼上空空荡荡,四面八方尽皆透风,更主要的是比较危险。而这里有一个不显眼的暗道办口,通向菜园,而且近处的石块下还藏有一支手枪。那天夜里,他们久久不能成眠,低声闲谈,头脑里想起什么就谈什么。玛丽亚很快就恢复了常态,不再象不久前在阁楼上时那样恐怖。此时听到阿盖耶夫在干草堆里讲的含蓄的俏皮话,已躲在羊皮被下轻声嘻笑。二人都仿佛忘记了身处何地,忘记了世界上正进行大战和有何危险在威胁他们每一个人。

  两个人在一起,他们感到很好,于是,在阿盖耶夫的感情中逐渐酝酿成熟了那终于遏制不住的决心。他掀开盖在身上的干草,迈步走近板铺,揭起羊皮被的边缘。出乎他的意料,玛丽亚没有任何抗拒,完全没有惊恐地喊叫’不‘字,她反而向墙边挪了挪。

  那一天夜里二人都没有睡觉,陷入爱情的癫狂和主宰二人的柔情蜜意之中。破晓之前三人才朦胧睡了一小会儿,睡意是突然摄住他们的。

  天亮时,她首先惊醒过来,从板铺跳下。接着,他也醒了;但意识却不十分清醒,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一双疑惑莫解的眼睛死盯着她看。

  “你上哪儿去?”

  她喜气洋洋地笑着,可是紧接着警觉起来。她衣衫不整,更显得妩媚动人。她走近他身边,怀着一种非处女的、几乎是母亲的柔俏,吻了吻他的唇边。他记起了在风雨之夜里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不满地蹙紧眉头,心想大概玛丽亚会伤心,会责备他,甚至会哭泣起来。他不能容忍任何人对他的责备,尤其不能容忍女人的泪水。

  但她只是断断续续地叹口气,然后满怀爱意和感念之情,轻声说道:“奥列格!……亲爱的奥列格!……谢谢你……”

  “谢什么,你这个怪人?”

  他搂抱着她瘦窄的肩膀,有礼貌地把她拉向怀里。

  “为了一切,一切,谢谢你……”

  然而,天已经大亮,他们只得匆匆忙忙离开小仓房。白天,大房子里危险小些,那里有厨房、贮藏室、阁楼。

  通常每当玛丽亚做饭的时候,他就在院子里,在户外为她警戒,一旦发生情况,有人闯进院子,他便把来人阻拦在外面,使她趁机藏到阁楼上去。她已经不再煎土豆片,罐子里的鹅油吃光了。玛丽亚煮土豆,吃时她蘸大盘子里的粗粒盐。阿盖耶夫裹着背心,站在枫树下向上望着房顶。他等着烟囱里冒出烟来,那就是说,玛丽亚已经点着了炉灶,现在就等土豆煮熟了。夜里发生的一切,如今在他不平静的感情中变成了气恼的事。头脑清醒时,他开始谴责自己,他与她的关系竞发展到边种地步。当然,同这个女孩子相处很难坐怀不乱,但他终究应该表现出意志力,防止迈出最后的一步。可是,瞧,他没有控制住自己,听凭感情的支配,而且是在如此不合适的时期。世界上大战方酣,人们在流血,他的同胞在前线上献身牺牲,而他干的是什么?她也真好——诱惑他,竟让他接近!现在会怎样呢?自然,什么好事也不会有,这一点他知道肯定无疑,两个人都会遭殃。只是现在他用冷净的头脑思索才明白了这一点,可是他的心却与这些背道而驰,油然产生了对这个可爱的小姑娘默默的柔情,她是那样不顾一切,信赖地以身许他了。于是,他准备保护她,帮助她逃出她已陷入的陷阱,甚至准备为她去受苦受难。他感到自己有这种决心,还感到一种平静的莫名的兴奋。

  不过,他的兴奋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在他孤身独处的平静时刻里,心中便惊悸不安,而且越来越甚,因为时光在流逝,而他滞留此地的日子却遥遥不见尽头。他的腿已逐渐正常,创口在愈合,现在他只是稍稍有些跛脚,已可以丢开棍子在院子里走动和走上街头。他觉得他能偷偷逃往东方,逃往战线方向。但是,倒霉的是战线始终不见稳定,我们的人边战边退,从各方面看,战斗己在斯摩棱斯克那一侧进行,甚至已在莫斯科城下了。不过,他什么也不能准确地知道,所有的联系都已切断,林中也没有人来。所有的靴鞋都已修好,他把装得满满的麻袋藏到小仓房的干草堆里,准备交给来取它的人。但是没有人来取鞋。基斯利亚科夫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所以阿盖耶夫越来越惊慌不安。他已经后悔,不该向基斯利亚科夫讲他同警察局的关系。基斯利亚科夫当然要把这—切汇报给沃尔科夫,其结果便完全可能是,怀疑。似乎他们已不再信任他。若是连个解释、辩白的机会都不给,这太可怕了,会在精神上摧毁他的。这种荒唐事就差他们同他算总帐,惩罚他了。在这种条件下会有什么样的恶罚,他是不猜自知的。

  他们挂好门钩,在厨房里吃土豆.可是土豆只能短时间地充饥。玛丽亚在他的眼光里看出了什么,也许是心灵感觉到了什么,她只吃了三个土豆,把盘中剩下的推给他,于是他全都吃个精光。

  “没吃够?没吃饱吧?”玛丽亚眼睛暗含痛苦,问道。他躲藏起自己的目光——他再没有力量假装吃饱,从桌旁站起来了。

  “吃土豆,难道吃得饱?”

  玛丽亚沉吟片刻。

  “亲爱奥列格,也许我该出去一趟?喏,就出去十五分钟……就到科兹洛维切夫家……”

  阿盖耶夫立即明白了她说的是什么,于是严厉地说:

  “这想都不许想!坐在这儿,哪儿也不许露面!”

  他腹中饥饿.但他现在想的不是面包——他想的是他怎样同莫洛科维奇取得联系。同莫洛科维奇他可以坦诚相告,不知别人怎样,莫洛科维奇可应该理解他,也许还能想办法帮助他。但是,中尉相距太远,好象有两公里,在车站上,而且实际上严禁阿盖耶夫同他相见。

  阿盖耶夫等侯玛丽亚拾掇好桌子,在铁盆里冲洗了食匙,把她拉近身边,怀着默默的深情吻了吻她的前额,然后走出到院子里。 

第五节

  那一天,从早晨起天气似乎开始好转了。到处还是一片潮湿。屋角处积蓄着一个大水洼,户外冷嗖嗖的,街上的污泥浊水在闪闪发亮。枫树的枝叶往地面滴落大颗水珠。可是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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