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死者 作者:[苏] 瓦西里·弗拉基米罗维奇·贝科夫-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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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飞快地迈动小脚,在路旁排水沟里走着,偶尔回头回脑地看落在后面的阿盖耶夫。在小桥处他们拐进一个蔓草滋生的胡同。孩子们不等他钻过矮围障的横杆,径自先钻了过去,然后沿着小径,顺着土豆地边走到谷地附近的一条陌生小街。这里庭园的后身和他的绿荫街的背面一样,直抵在谷地的丛树边缘,草丛上空高高地矗立着几棵老榆树——就象从前在巴拉诺夫斯卡亚庭园附近一样。这里有一幢新落成的木房,房顶高高站着一匹木刻小马,窗户大敞四开。窗里传出低沉的谈话声;院子里站着几个男人和妇女,他们当中有的人脸上带着哀痛的表情,沉默不语;有的人抽着香烟,在板障旁轻声交谈。热得懒倦无力的叶甫斯季格涅耶夫穿着一成不变的深蓝西装,走出房来迎接他,一面向热得通红的脸扇着卡普纶呢帽。
“闷热.好象在澡塘子里,”他简单地说明着。“您看,咱们到露天去吧。吹吹小风!”
“瞧,到那个小丘上去,”一个穿厚油布靴的已经不年轻的男人离开板障建议道。叶甫斯季格涅耶夫象首长似的回头瞥了一眼。
“对,霍米奇!把那边的人叫过来……瞧,斯科罗霍德和普罗霍连卡,”他向站在园门旁轻声谈话的两个男人方向一摆头说,“终究也是老兵啊。”
“把这个也带上,啊?”霍米奇带有歉意地笑问,阿盖耶夫认出了,这是从墓地拿走挂奖章的沙发靠垫的人。
“随您的便,”叶甫斯季格涅耶夫一摆手,“走吧,阿盖耶夫同志。”
他仍旧扇动呢帽,象主人似的走着,不慌不忙地走过院子,经过一个个仓房,大声地喘着气钻出横杆,来到菜园。田垄之间踩出的小道—直向下通往谷地。阿盖耶夫缓缓跟在他的后面。
“阿盖耶夫同志,我希望您没有生我们的气吧?”叶甫斯季格涅耶夫没有转身,边定边问。“喏,就是因为检查。出现了信号。您知道,信号,我们是应该检查的。”
“噢,没有,我没什么,”阿盖耶夫说,“这是可以理解的。”
“那就好。您知道,有些人会生气的。批评,您知道,尤其是对那些觉悟不高的人……”
阿盖耶夫没有作答,听说把他划出觉悟不高一类似乎感到荣幸。这也很好嘛。
“死者,他也经常到您那儿去,”这时,叶甫斯季格涅耶夫说,“好象是好朋友。”
“您知道……不过是……”
“喏,可是我和他在一起有十年……当时我还当卫戌区司令呢。”
“这里的卫成区司令?”阿盖耶夫反问。
“当过很多年,”叶甫斯季格涅即夫进一步解释,“一直到退役为止。”
他们走过菜园,再一次越过围栏,不十分灵便地从上面的横杆翻过去,来到了谷地。这是一片不大,但很舒适的近郊林中空地,枝叶繁茂的小橡树的浓荫下生长着一片细草,虽被践踏了一些,但仍保持着幽静地方的舒适。从这里展现出不很广阔、但秀美绮丽的景色:谷池里的草丛,树木葱茏的对面山坡。
“咱们就坐在这儿吧。在现在的季节里,这儿很好。死者似乎也喜欢到这儿来。当然是和朋友一起,”叶甫斯季格涅耶夫不怀恶意地责备道。他坐到已被践踏的草地上,向下伸出短腿,亮出系得很紧的黑皮鞋。阿盖耶夫也在一旁落了座。
“您知道,我是个直性子人,当兵的就该这样。我不隐瞒,我喜欢秩序。否则会怎样呢?各方面都应有组织性和纪律性。”
他瞪圆了发白的稍微发斜的眼睛,有些奇怪地望望阿盖耶夫,阿盖耶夫赶紧表示赞同。
“当然、当然……”
“可是,我们这儿紊乱的事还多得很。尤其是在地方机关。比如,死者就是……他是个不坏的人,老兵,等等,等等……可是,不承认秩序!”
“原来这样!”阿盖耶夫有些装模作样地吃惊道。
“就是嘛。喝酒!”
“他怎么,天天喝?”
“就是嘛!根本不注意社会影响。我就不必说他工作的那个箍桶作坊了。那里的人全都这样……可是我亲自跟他谈话也许有十多次了……”
“效果如何呢?”
“没有效用!”叶甫斯季格涅耶夫把呢帽在空中一挥。
霍米奇己经爬过围障,裤兜鼓鼓胀胀,装着两瓶酒。他馅媚地,或者是负疚地嘻嘻笑着,把酒瓶戳在叶甫斯季格涅耶夫跟前的草地上。
“尽管您反对,叶甫斯季格涅伊奇,但是……”
“我不反对,”退役中校蹙起眉头,“现在有理由,理当如此……”
“当然,当然,”霍米奇急忙迎合说。接着他向阿盖耶夫解释:“死者也不反对。我和他在这里呆过多少次啊!……”
“你比他强不了多少,”叶甫斯季格涅耶夫严厉地打断了他的话头。
“有什么法子?看来,命该如此。”
霍米奇仍旧神秘莫测地笑着,一面着手起开洒瓶。他用又大又扁的手指吃力地从瓶颈往外掐抠闪闪发光的金属瓶盖。
“为什么他们不卖瓶上带铅环的酒了?”他抱怨说,“不然,你就得抠这种没帽的瓶苦……”
“没关系,你能抠掉的。只要你想喝酒……”
“总会想出法子的……”
这时,穿过菜园不慌不忙地走来两个人。一个是矮个子、举止轻佻的黑发男人,身穿蓝色白条纹的运动上衣。另一个是细高挑的淡黄发男人,身穿灰色西服,拉长的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当他们走到近前时,阿盖耶夫看见,淡黄发男人的脸歪向一边,左腮是皱纹,下颚的皮肤绷紧得很不自然,使整个面孔似乎现出害怕或者惊异的表情。来人走到他们一伙跟前,在旁边坐下来,黑发男人坐在叶甫斯季格涅耶夫身旁,立刻轻声同他说起了什么,淡黄发男人坐在阿盖耶夫一边,向谷地伸出穿着凉鞋的长腿。
“抽烟吗?”他从灰色上衣的兜里掏出一盒香烟。
“谢谢,我不抽,”阿盖耶夫摇头道。
“那么,我们抽,”他用浑重的男低音说,接着回头看了一下,“趁着热卢德科夫拿来下酒菜之前。”
又有一个身材不高、瘦小枯干得象松树根的人爬过围障的横杆。这个人非常灵活,一张瘦脸好似鞣熟的皮革,两手捧着一个纸包。他身上穿着草绿色军服式衬衣,扎一条黑色领带,短短的领带在胸前晃来晃去。
“下酒菜来了?”
“好吧,热卢德科夫,坐下吧。霍米奇,少倒点儿酒。”叶甫斯季格涅耶夫习惯地吩咐道。那张皮松肉多的脸在荫影里已经凉下来了。霍米奇倒酒时,大家望着斜立在草地上的两只杯子。热卢德科夫蹲下,打开报纸,摊出凉拌菜和一条条鲭鱼。
“就是说,我们为谢苗诺夫上士,为纪念他干杯!”叶甫斯季格涅耶夫举杯说,然后,把酒杯默默地递给阿盖耶夫。热卢德科夫拿起了第二杯酒。
“您知道,我不能喝,”阿盖耶夫尴尬地说。
“喏,能喝多少就喝多少。”
他端过酒杯,沾了沾嘴唇,一股烧酒味扑鼻,令人厌恶,于是他放下了手。热卢德科夫不慌不忙,均匀地一口一口把酒喝干。阿盖耶夫把酒杯传给霍米奇。霍米奇一声不吭,接了过来。先把瓶中酒给阿盖耶夫的邻座——淡黄发男人斟上,然后又给自己添上了一些。
“好,愿他在那边也有酒解馋。”
叶甫斯季格涅夫不满地吭哧一声:
“霍米奇,难道你以为在那边也有这种事……也象在这边一样。毫无秩序!你们总是想一件事……”
“不,那边有秩序!”瘦骨嶙峋的热卢德科夫发火了,眼睛飞快地一瞥,激动得头发都竖了起来。
“那边可不象这边。那边象在军队里一样!……”
“他也讲起了秩序!”霍米奇善意地挖苦了一句。
“你从哪儿知道和军队里一样?你怎么,当过多年的兵?”叶甫斯季格涅耶夫生气道。
“我的女婿是准尉。我听的多了……”
“不了解的事,你就别讲!”叶甫斯季格涅耶夫打断他。“军队里有秩序,可是在平民里——差的远了!”
“他了解,”热卢德科夫向阿盖耶夫眨眨眼,“干了二十五年。”
“请你注意,是二十八年。战争中的一年按两年计算。”
“处在你的地位,叶甫斯季格涅伊奇,可以干三十年。你是坐司令部的吧?”
“对,是在司令部!”叶甫斯季格涅耶夫摆出庄严神态说,“你以为怎样,在司令部轻松?”
“难极了,”热卢德科夫眯缝起眼循,伸手去拿一条鲭鱼,“文件报表会累死人的。”
“你以为,不能吗?我应该办的有多少事?五种格式的人员组成名单。转移和换防。人员牺牲名册。队列通报。命令!还有奖励材料,归谁整理呢?……”
“是啊,大概连腰都来不及直,”热卢德科夫仿效他的腔调说,一面咀嚼夹着鲭鱼的面包。
“你以为怎样,有时接连几星期伸不直腰,”叶甫斯季格涅耶夫越发激昂起来,“一个力求完成所担负任务的好工作人员,总是汗流浃背的。我从来不是玩忽职守的人,这一点你可以相信。”
他用询问而又含有警惕的目光扫视在座的人,目光在阿盖耶夫身上稍许滞留了一下。阿盖耶夫注意听着这场舌战,甚至怀有某种兴趣。他们这些人互相熟悉得很,大概不止一次这样聚会过,当然可以这样无所顾忌地谈话。至于他,乃是偶然来此的过客,所以不忙于对他们作出评说或指责。他想听听,以便了解每一个人。他们又喝了一些,虽然这一次没有向阿盖耶夫劝酒,他对此表示感谢,他果真不敢喝酒,尤其是伏特加酒。
显然叶甫斯季格涅耶夫感到被什么刺伤了,他激动万分,没有专朝任何人地发泄道:“就有那么些人,他们以为只有他们战斗过。若是个飞行员,就自以为已经是个英雄了!但是在一部伟大卫国战争历史上白纸黑字地写着,胜利是各个兵种间心协力取得的……”
“这一点,我们听说过,”热卢德科夫摆手道。
“不,叶甫期季格涅伊奇说的对,”胖乎乎的黑发男人忽然说咬口令似地插嘴道,“我们对这—点往往估计不足。”
“什么事我们估计不足?”热卢德科夫抬起头来,“你,斯科罗霍德,战争里干过什么?”
“喏,随军记者。怎么?”
“记者?你为哪家杂志写作?”
“不是杂志,我在近卫空军报社工作。”
“你,怎么,是飞行员?”
“我不是飞行员。可是我写作,也写飞行员。”
“你既然本人没飞过,怎么能写他们呢?”
“在地面上看得清楚些,”霍米奇狡 地眨眨一只眼睛。
“那又怎样,有时确实看得清楚些,”斯科罗霍德一本正经地指出,“你知道,为了评价煎鸡蛋好坏,没有必要本身去下蛋。”
“下蛋!”热卢德科夫挖苦道,他激动得甚至跪了起来。“应该把你送到散兵线,尝—尝机枪火力的滋味!你知道什么是机枪火力吗?你不知道!……”
“我知道它干什么?你不是什么都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是机枪连长。机枪火力——这是活地狱!这是血面团!这是世界的毁灭!这就是机枪火力!谁若是陷进机枪火力,即使偶然没被打成肉酱,他也会死在精神病院。这就是机枪火力!”热卢德科夫一口气说完,用冷漠失神的目光把大家扫视一遍。
叶甫斯季格涅耶夫不安地在座位上扭动了一下,说道:“喏,假如说,世上有些东西比你的机枪火力更可怕。”
“不,没有更加可怕的了。我正式宣布!”
“有。”
“举个例子!”
“比如说,轰炸。”
热卢德科夫几乎是不知所措地笑了。
“我还以为你会说——上级呢!对于司令部人员来说,战争中最可怕的——是上级。”
“不!”叶甫斯季格涅耶夫坚决地一挥手,“如果一个军官遵守纪律,有条不紊地克尽职守,那么他就没什么可怕上级的。可是,轰炸——倒的确……”
热卢德科夫不错眼珠地瞧着叶甫斯季格涅耶夫,重又跪下来。
“除了轰炸,你们在那里——在司令部里还见过什么?炮击——打不到你们那里,迫击炮——也打不到。狙击手不会干扰你们。六筒火箭炮也射不到你们。唯一的——就是轰炸。”
“听你说话的口气,就象这场战争只是你一个人打胜的,”斯科罗霍德插言说,“你瞧瞧,多么英雄!”
“我就是英雄嘛!”热卢德科夫露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惊异神情,“我是步兵呀。可是,你们——你,他,还有他,”他把头轮番向斯科罗霍德、叶甫斯季格涅耶夫和一直坐在阿盖耶夫背后沉默不语的普罗霍连科方向歪一歪说,“你们只是负责保障供应。可是,我得告诉你们,供应得不好……”
“为什么说不好?”叶甫斯季格涅耶夫警觉起来。
“就是因为我负了六次伤!是你们造成的。没有及时供应。本应该供应,按规章规定的那样供应。”
跪着很不舒适,所以他侧身坐下,把短腿收拢一些。老兵们的相互关系先前本来很亲切,此时却明显地罩上一团冷意。不出所料,果然是叶甫斯季格涅耶夫第一个对此作出了反应。
“热卢德科夫同志,在军队里每个人都应履行他所承担的职责。我履行了自己的。斯科罗霍德同志也履行了自己的。而且履行得不坏。否则的话,我们怎么会受到奖励。”
“这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受的苦比谁都多,”斯科罗霍德马上应和道,“我虽然没受过伤,可是我从头到尾一直在作战部队里。有些时候,累得你头昏脑胀,会想哪怕受点儿伤或者挨点儿震荡,好到卫生队里去躺上个把星期。哪能行啊!得工作。得准备材料,写作,改稿。况且不得不亲自去收集材料。到战壕去,到前沿阵地去,到战斗队列里去。到各个机场去。还有道路呢!……不,热卢德科夫,你知道,若是受六次伤,你得离开前线去休养多少个月?”
“我马上就告诉你多少个月。两次重伤,各三个月,四次轻伤——各一个半月到两个月。总计大约十四个月。”
“噢,你们看!”斯科罗霍德高兴道,“在后方十四个月,可是这时前线上正进行浴血战斗!整个战争期间只要把你的给我一半就行。那我就能睡足了……”
“瞧,瞧啊,”热卢德科夫已经不象先前那样激烈了,“把我的分给你三个月就够了。把我流脓淌血的那三个月分给你。那时候我肺子被弹片打穿,发炎化脓了,折磨得我直想在床头上吊自杀。”
坐在阿盖耶夫身旁的烧伤了脸的淡黄发男人,伸手去拿翻倒在草地上的酒杯,带着责备口吻说:“你们算了吧,找到什么题目吵嘴!还是再喝点儿吧,霍米奇,怎么,睡着了?”
“我随时响应,请吧,”霍米奇活跃起来。
“作战的不只是我们。比如这位同志吧,大概也作过战。对不起,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和父称,”邻居客气有礼地问阿盖耶夫,他的左颊病态地抽搐,显得怪模怪样。
“简单地叫我阿盖耶夫吧。”
“在前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