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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个死者 作者:[苏] 瓦西里·弗拉基米罗维奇·贝科夫-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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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俩站在车旁,阿盖耶夫说了自己的想法以后,司机没有回答,沉默了一会儿,向左右方向观察着,倾听着。在隔着树林和田野的村庄那边,战斗很激烈,松林上空常有炮弹掠过。从这里到村庄不过两公里左右,可是前进路上的每一步都可能遇上死神。阿盖耶夫以为司机会不同意进村,但司机却突然问道:

  “马上就走,还是稍等一会儿?”

  “不,不是马上.要等一会儿,”阿盖耶夫非常高兴,答道,“个把小时以后,天黑了再走。”

  天色终于黑下来了。他们又等了20分钟。村里的射击声略有缓和。看样子,一营和三营马上就要突围了,不能再等下去了。阿盖耶夫给自己暗暗鼓劲,跳进驾驶室,对正在待命的司机说:

  “该走了!先慢慢开,然后全速冲过去!听我的命令行事。”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卡车缓缓地开动了。司机没有开灯,从松林驶进开阔地。这里正是上午遭受迫击炮弹追击的地方,现在已经被德国人占领了。阿盖耶夫把身子探出车外,睁大眼睛向黑暗里望去,可是他什么都看不见,连路迹都分辨不出。他真担心,司机会不会无意中翻进沟里,可司机却以他职业性的特有敏感,分毫不差地把握着路线,使超载的卡车摇摇晃晃地向前移动着。只有发动机肆无忌惮地吼叫着,阿盖耶夫只好咬紧牙关,静等敌人的射击,——从侧面,从对面,从后面,都有可能。可是敌人竟然没有射击。就这样,他们驶出了一公里开外。

  突然,有喊声从田野里传来,阿盖耶夫拿不准是谁在喊,是自己人还是德国人。反正他知道,喊声过后将是一阵扫射。

  他砰地一声关上车门,对司机喊道:“全速!快!”

  卡车立刻加速,左一拐,右一绕,象醉汉一样,但是一直没有离开正路,继续朝前疾驶。前面仍是一片漆黑,后面有人开始大喊大叫,接着是一阵闪着火光的射击,子弹紧贴卡车飞掠而过。阿盖耶夫惊恐得一跳,碎玻璃飞溅了他一身,驾驶室的金属外壳发出剧烈的撞击声,但车还在疾驰……

  后来,火力越来越猛,五额六色的弹光在卡车上方织成一片。突然,卡车减速了,朝路边向壕沟撞去。

  阿盖耶夫抓住舵盘,使劲地向右转舵,但是舵盘一动不动——它被扑倒在舵盘上的司机死死地握住了。司机沉默着,卡车停下了。

  阿盖耶夫跳出车楼,握紧手枪,差些踢中沟里的人。对方咒骂着,躲开阿盖耶夫的大皮靴。阿盖耶夫立刻明白了,这是自己人。

  是的,是自己人。那个差些给踢中的人,正是第一营参谋主任卡尔鲍夫斯基上尉。两人立即跑向卡车,把司机沉重的驱体从舵楼里抬出来,放到地上。但是司机已经不需要任何救护了。德国人再次升起照明弹,可为时已晚,只好停止射击。战士们在夜色的掩护下,迅速地从卡车上卸下弹药。卡车倾斜在沟沿上,两只轮胎被射穿了。军需官们把手榴弹分发给了各突围小组。

  一切结束之后,黑影里走来几个人,阿盖耶夫从谈话声中听出团长在沙哑地、厉声地问:“阿盖耶夫在哪里?叫他来……”

  阿盖耶夫不由一抖,绷直身子——他没有忘记团长上午想对他干什么,现在他屏住气息向前跨进一步,迎面站在村路上。

  “我在这里,团长同志!”

  “是你,阿盖耶夫?好样的,军需主任!你救了我们大家。谢谢你!”

  “二十七箱!这才象打仗呢!他搞到了!冲过了封锁线!我们怎么啦?真的冲不出去吗?那么说,咱们是战士还是窝囊废?参谋长!”团长悄声地说下去,“应该奖励他.突围之后,立刻就办……”

  团首长们边说边隐没在黑暗中,显然是顺着队伍到侧翼营里去了。阿盖耶夫退回满是尘土的壕沟里,突然觉得疲惫无力了。这该死的一天,不眠之夜以后紧接着是—整天的拼死奔波。他的脑袋缓慢地向胸前耷拉下去了。但是刚一合眼,就是惊天动地的一声爆炸,炮弹落在离他不远的空地上,德国人又开始轰击村庄了。他翻身滚进沟底,但没过多久,就有一名战士跑来传达命令:要他立即去见团长。两人冒着炮火从村里跑向村外,爆炸的气浪冲得他们跌跌撞撞。他们终于见到了团长。团长波波夫少校这时掩蔽在麦田边上新炸出的弹抗里,正同一群军官研究突围计划。

  阿盖耶夫跳进弹抗之后,团长立即凶狠地责备他说:“阿盖耶夫,你又跚跚来迟了!”

  “我是跑步来的……”

  “不是跑步,要象子弹那样射来!……懂吗!你来指挥右冀小队突围。明白吗?”

  阿盖耶夫迟疑了一下,尽管他应该立即回答,可是却不明白命令的含义。或者说,这个命令使他茫无所措。

  “四十二个人,两挺机枪。您的助手是罗戈夫采夫少尉.他会告诉你详情。”

  “是!”阿盖耶夫毫无信心地回答。

  “第一,要拼!第二,还是要拼,要拼!”团长的语气缓和多了,嘱咐阿盖耶夫说,“冲上去,拼手榴弹,不顾一切地突围,朝前跑!在霍杜里村村北集合。懂吗?”

  “懂了。”阿盖耶夫的回答显得有气无力,因为他根本不知道霍杜里村在哪个方位,敌人在哪里。也许,罗戈夫采夫少尉知道这一切。

  “懂了就好。各就各位!两点整,准时行动。”

  炮弹仍在附近村边爆炸。有人扳了一下阿盖耶夫的肩膀。他猜想,这人可能就是罗戈夫采夫。他俩跳出弹坑,磕磕绊绊地在满目狼籍的麦田里跑着,方向是村庄的右侧。

  “说是四十人,”罗戈夫采夫边走边解释说,“其中还有十二名伤员呢。四分之一的人得用担架抬着,还剩八个人。两人一组抬伤员。”

  困顿、奔波和跟前这项不知如何完成的、力不胜任的任务,使阿盖耶夫头疼欲裂。天昏地暗,只有德国人从大路另—侧发射的照明弹时而划破夜空,投下落光,映出地面的大致轮廓——田野、黑乎乎的庄稼、一些稀的树丛,至于德国人在哪里,阿盖耶夫还是不知道。他最怕贻误战机或指挥不当,因为时间非常紧迫,眼看就要到两点钟了,就是说要开始突围了,带着十二名伤员突围……

  阿盖耶夫不知该怎样组织人力,如何下达任务。当他俩来到突围小组后,阿盖耶夫在黑暗中看到有几名战士在地上或卧或坐。他简单地问道:

  ’兄弟们!你们清楚咱们的处境吗?‘

  ’那还用说,”静了—会儿,一个战士答道。他的一只手臂上缠着新绷带。

  “处境危急,必须突围出去。大家要协调一致,用手榴弹和刺刀杀出一条血路!每名伤员由两人抬担架,第三人负责保护。把人力组织好。”

  ‘已经分配好了,”罗戈夫采夫少尉说。

  “那么大家准备吧,听我的命令……”

  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只基洛夫牌怀表,有人打开手电为他照亮。离突围只有二十分钟了。他的心情更加激动不已,二十分钟后他将在这片土地上,再次同残酷的战火拼搏,他可能战死也可能负伤,但要紧的是,他得把这批战士带出去,否则……否则干吗要派他到这里来?他将怎样向团长交待?团长信任他,认为他能干好,比别人强,才把指挥权交给他,而没有交给别人。不,现在个人牺牲不是最可怕的事,最可怕的是完不成任务,指挥失误,辜负信任。阿盖耶夫决心不让这种事情发生。

  他时刻注意时针的走动。两点整,他一跃而起,两腿由于疲倦而微微发抖。他压低嗓门喊首“冲啊”,朝着黑暗里的东倒西歪的燕麦田跑去。左右的战士也随着他跃起,前进。人们弓着身子,在高低不平的地面上磕绊着,组成一支不甚整齐的突围队伍。一开始,前进速度比较缓慢,但是渐渐地人们越跑越快,谁都害怕落伍掉队。人们在麦田里的奔跑声越来越响,这使阿盖耶夫提心吊胆起来。尽管如此,德国人一开始还是没有发现他们,这里只是侧翼,德国人甚至连照明弹都没有施放。阿盖耶夫小心地想:说不定能溜出去,不必流血就能突围呢。但是,他的这个念头刚一出现,从侧面就迸发出一片的击火光,他身旁立刻有人低声呻吟起来,还有人摔倒了,不知是中弹身亡,还是卧倒躲避扫射。阿盖耶夫担心的不是这些火光,而是怕大家都落入射程以内。他不再隐蔽了,狂喊起来:“冲啊!冲啊!”他朝黑暗里打了一枪,全力奔跑起来,两腿在成熟的僵硬的燕麦田踢踏着。

  全部情况都说明,他们是很幸运的。一开始,德国人疏忽大意了,等到发现他们已经为时太晚了。自动步枪划破夜间的沉寂,爆炸了几枚手榴弹,然后又是自动步枪扫了一梭子子弹,但是已经落在后边了。前面是宁静的,看来突围小组已经冲过了德军封锁线,也许是冲进了德军的后方。但是在远处的左翼,从村里到大路上却进行着激烈的战斗,几十挺机枪向四面八方扫射着,手榴弹爆炸声不绝于耳,迫击炮弹在空中嚎叫着。德军发射的成串照明弹,曳着烟尾,在空中构成一条光带,映出地上的原野,并把余光投向阿盖耶夫小队所在的麦田和道路。凭借这些余光,阿盖耶夫目测着麦田,满意地看到他的战士们在麦浪中敏捷、疾速的身影。大家都在奔跑,时隐时现,不遗余力,队形拉得很长很散,完全不象战斗序列。但是他毫无办法帮助那些落伍者,必须不惜一切地往前冲,冲向那个霍杜里村,别让敌人的炮火堵住去路。他判断,霍杜里应该在被敌机炸掉的田庄以东地区。

  他们已经快跑出麦田了,前面隐约可见树丛的黑色轮廓。但那也可能是小松林,白天突围出去的第二营正是在那里布防的。阿盖耶夫放慢了脚步,想让落伍者跟上来。他已经两三次轻松地舒气了,特别是远处村外的激烈对射,已经缓和下来,看来,团长率领的主力也突围出来了。可是,当阿盖耶夫已经快进入小松林,距离不会超过一百米时,从松林里一阵突如其来的密集扫射,迫使他的长长队列立刻卧倒在地.他们已经过了麦田,脚下踩到的易另一种植物的茎叶,似乎是进了—片甜菜地。这阵魔鬼般的扫射,使他们只能就地卧倒。火力如此密集,竞构成—股多层次的弹流,使得紧紧贴在地上的战士们觉得头顶和背部都刮过一阵灼热、干燥的飓风。措手不及的战土们只能默默地忍耐着。再说,他们能用什么办法反击呢?他们的主要武器是手榴弹,可是甩手榴弹,距离又嫌太远。匍伏在地的阿盖耶夫稍作喘息之后明白了,只要再延迟几分钟,他们全体都会永远留在这片甜菜地里。他把手枪揣进怀里,每只手里握住—枚柠檬式手榴弹。

  “站起来!”他可着嗓门喊道,尽力压过敌人的枪声,“冲啊!”

  这是面对死神的最后拱博。看来,想从对方的火力下死里逃生是不可能的,但还是有人跳起来,弓着腰,在弹光闪烁中跑向丛林,他们边跑边投掷手榴弹。爆炸声离阿盖耶夫非常近,震耳欲聋,尘土和烟雾扑面面来,但他终于跑进了松林,甩了一枚手榴弹。右侧,然后不知为什么身后都响起了爆炸声。看来,德国人也开始使用他们的长柄手榴弹了,其中一枚不偏不倚地从阿盖耶夫头上飞过,险些打着。就在这时.他的大腿上重重地挨了一击。他还以为自己是撞到木桩上了,但却不是那回事。这一击是那么厉害.大腿立刻全无知觉,象是麻木了一样,滚热的血液顺着裤腿流进了皮靴。他摔倒了,不是出于疼痛,而是由于一个想法:是否腿骨给打断了?他立刻蹦了起来——不是,骨头没断,就是说,骨头完好无损,只是血流不止,粘乎乎地汪在皮靴里,看来,应该停下来稍加包扎,但那是千钧一发的时刻,没有倒下的战士们正在向一个树丛奔去。丛林并不宽,只是一片狭窄弯曲的楔形林带。出了丛林,又是田野。阿盖耶夫左腿使劲,拖着右腿继续跑着,他身旁有两三人在跑,身后有人跟着,但在漆黑的夜色里根本没有可能看出,有多少人跑出了丛树。

  终于,他们突出了包围圈,身后的射击声愈来愈远,松林后边密集的照明弹渐去渐远了。前面是漆黑寂静的夏夜。阿盖耶夫再次放慢脚步。他瘸得很厉害,完全跑不动了。伤口愈来愈疼,全身乏力。战士们也精疲力竭了。他们跟随着指挥官在田地里零零散散地走着。大家都沮丧地、阴郁地默不作声。

  在黑影里,他们走上一条隐约可辨的乡间土路,路的两旁栽着白桦树。阿盖耶夫停下来,包扎伤口,喘息一下,还要等待落在后面的人和伤员,以便在黎明前赶到霍杜里村。那天夜里共有十七人逃到桦树下,几乎人人都受了伤,三名伤员是用帐篷布抬来的。

  直到天色放亮,他们才到达林边小村霍杜里。但是在那里他们没有见到团队的人。几小时后得悉,他们是突围出来的唯一的分队。团长率领的主力,同德军大部队遭退后,没有到达小松林,就全部牺牲在甜菜地里。这一消息是由从德军手下逃出的最后几名伤员带来的。

  等到天黑,阿盖耶夫整顿了一下残余队伍,率领他们穿越田垄,开始向东追赶大部队。

  在利达郊外,他们同兵团参谋部少校率领的残部会合。少校率领的残部中,有几位是来自被击溃的阿盖耶夫团后勤部的人,其中就有他的同事莫洛科维奇。 

第二章 第一节

  那一天下起了瓢泼大雨。这本是在炎热的夏季就该下的雨,但是却拖到了秋收季节。下午,坟场上空升起蓝黑色乌云,狂风吹得树叶飒飒作响,树头弯向一方,猛烈抖动的杨树叶子泛着叶背的白浪。开头,阿盖耶夫心想:狂风—过,乌云就会消散,太阳还会出来的。他不想离开人坑——今天剩下的活儿不多了,只须把西坡下的秃土堆铲光就算完成任务。但是一阵巨大的雨点拍打在他的背上,使他意识到,不仅不会风停云散,而且会淋得他浑身湿透。他带着铁锹,爬出人坑,还没跑到帐篷门口,暴雨就劈头盖脸倾泻下来,狂风怒号,阿盖耶夫没有来得及解开帐门绊带,就已经湿成’落汤鸡”了。他不得不换掉湿衣,倒出靴筒里的积水。

  雨水落在帐篷上,象打鼓一样敲得山响。阿盖耶夫坐在里面一直等到傍晚,也不见雨停。有几次,雨势减弱了,他从帐篷上的三角窗口里张望着,篷布上的雨流似乎不那么急湍了,坟场周围的树墙、树下的石栅也现出了轮廓,但没过多久,雨势再度加强,坟场从视野中完全消失了。帐篷门前的草丛中,一条勉强可见、通向大路的小径变成了混浊的小溪,溪水裹夹着成团的野草、昆虫和杂物。阿盖耶夫心想。幸好两天前在帐篷周围挖了排水沟,当时根本没有想到排水沟有这么大的用处,只是从青年报上读到过,该这么做。不过,小小的徘水沟没有坚持多久.雨水就开始冲入帐内,在地上积成一片黑色的水潭。阿盖耶夫披上外衣,钻出帐外。

  他很快又浇得湿透,但他已不再夫理会了。他开始挖一条新的排水沟,把汹涌的雨水导向坡下.忽然,在滂沱雨水中,他看到一个长腿、弯背的身影出观在坟场旁,那人头顶一块半透明的塑料布。只见他蹦蹦跳跳地跨越坡上的水洼和溪流,向帐篷走来。阿盖耶夫很快就认出,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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