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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母子君臣-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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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这里,欣然说道:“星海,不要紧!你放心回广州吧!但愿你一年半载,就能接眷,如或不然,我在京里总可以支持得下去。”    
    梁鼎芬无话可说,惟有拱手称谢:“累三哥了!”


第一章别有幽怀谁省?(2)

    从第二天起,梁鼎芬就开始打点行囊。于是,送程仪的送程仪,饯行的饯行。由于是弹劾权贵落职,一时声名大起,梁鼎芬亦颇为兴头,刻了一方闲章——“二十七岁罢官”。    
    这天是他的同乡,也是翰林院同僚的姚礼泰约他看荷花,聊当话别。地点是在崇文门内偏东的泡子河,前有长溪,后有大湖,东南两面,雉堞环抱,北面一台雄峙,就是钦天监的观象台。两岸高槐垂柳,围绕着一片红白荷花,是东城有名的胜地。    
    主客只得三人,惟一的陪客就是文廷式。午后先在梁家会齐,梁家的栖凤苑就坐落在东单牌楼的栖凤楼胡同,离泡子河不远,所以安步当车,从容走来。姚家的听差早就携着食盒,雇好了船在等待。但是,骄阳正盛,虽下了船,却只泊在柳荫下,品茗闲话。    
    “星海,”姚礼泰问道,“听说宝眷留在京里,可有这话?”    
    “有啊!”梁鼎芬指着文廷式说,“我已经拜托芸阁代为照料。三五个月以后,看情形再说。”    
    “还是早日接了去的好。”姚礼泰说,“西关我有一所房子,前两天舍弟来信,说房客到十月间满期,决定退租。你到了广州不妨去看看,如果合适,就不必另外费事找房子了。”    
    梁鼎芬自然连连称谢,但心头却隐隐作痛。连日与龚氏夫人闲谈,她已经一再表示,决不愿回广州,所以姚礼泰的盛情,只有心领,却未便明言。    
    “两位近来的诗兴如何?”姚礼泰又问。    
    “天热,懒得费心思。”文廷式答说,“倒是星海,颇有些缠绵悱恻的伤别之作。”    
    “以你们的交情,该有几首好诗送星海?”    
    “这自然不能免俗。”文廷式说,“打算填一两首长调,不过也还早。”    
    “对了!今日不可无词。我们拈韵分咏,”姚礼泰指着荷花问说,“就以此为题。如何?”    
    “好!”梁鼎芬兴致勃勃地,“这两天正想做词。你们看,用什么牌子?”    
    “不现成的?”文廷式指着城墙下说:“《台城路》。”    
    名士雅集,听差都携着纸笔墨盒,诗谱词牌,当时拈韵,梁鼎芬拈着“梗”字,脱口吟道:“片云吹坠游仙影,凉风一池初定。”    
    “好捷才!”姚礼泰夸赞一声,取笔在手,“我来誊录。”    
    梁鼎芬点头,凝望着柳外斜阳,悄悄念着:“秋意萧疏,花枝眷恋,别有幽怀谁省?”    
    “好!”姚礼泰一面录词,一面又赞,“宛然白石!”    
    “我何敢望姜白石?”梁鼎芬又念,“斜阳正永,看水际盈盈,素衣齐整;绝笑莲娃,歌声乱落到烟艇。”    
    “该‘换头’了。上半阕写景,下半阕该写人了。”    
    “这是出题目考我。”梁鼎芬微笑着说,“本来想写景到底,你这一说,害我要重起炉灶。”    
    说罢,他掉转脸去,剥着指甲,口中轻声吟哦。文廷式看着词稿,却在心中念着:“秋意萧疏,花枝眷恋,别有幽怀谁省?”    
    文廷式在玩味梁鼎芬的“幽怀”,姚礼泰亦在凝神构思,一船默默。只听“波,波”的轻响,紧包着的莲瓣,一朵一朵开放,展露娇黄的粉蕊,飘送微远的清香,随风暗渡,沁人心脾,助人文思。    
    “我都有了!”梁鼎芬说,“我自己来写。”    
    从姚礼泰手中接过纸笔,一挥而就,他自己又重读一遍,钩抹添注了几个字,然后搁笔,将身子往后一靠,是颇感轻快的神态。    
    于是姚礼泰与文廷式俯身同看,那下半阕《台城路》写的是:“词人酒梦乍醒,爱芳华未歇,携手相赠。夜月微明,寒霜细下,珍重今番光景。红香自领,任漂没江潭,不曾凄冷;只是相思,泪痕苔满径。”    
    “这写的是残荷。”姚礼泰低声赞叹,“低徊悱恻,一往情深。”    
    梁鼎芬当然有得意之色,将手一伸:“你们的呢?”    
    “我要曳白了。”文廷式摇摇头,大有自责的意味。    
    “我也是。”姚礼泰接口,“珠玉在前,望而却步,我也只好搁笔了。”    
    “何至于如此?”梁鼎芬矜持地,“我这首东西实在也不好,前面还抓得住题目,换头恐怕不免敷衍成篇之讥。”    
    “上半阕虽好,他人也还到得了这个境界,不可及的倒是下半阕,写的真性情,真面目。”姚礼泰转脸问道,“芸阁,你以为我这番议论如何?”    
    “自然是知者之言。”略停一下,文廷式提高了声音说,“‘任漂没江潭,不曾凄冷’,星海,‘夜月微明,寒霜细下,珍重那番光景。’”    
    原作是“今番光景”,何以易“今”为“那”,姚礼泰不解所为,随即追问:“那番光景是什么?”    
    暧昧朦胧的情致,只可意会,说破了就没有意味了。梁星海是了解的,五年前的九月下弦,正合着“夜月微明,寒霜细下”的“那番光景”,文廷式是劝自己记取洞房花烛之夜,“珍重”姻缘。盛意虽然可感,然而世无女蜗,何术补天?看来相思都是多余的了。


第一章天主教堂(1)

    挑定长行的吉日,头一天将行李都装了车,忙到黄昏告一段落。龚夫人将门上唤进来有话交代。    
    “老爷明天要走了,今天不出门。饭局早都辞谢了,如果有人临时来请,不用来回报,说心领谢谢就是。”    
    “是了。”门上转身要走。    
    “你回来!我还有话。”龚夫人说,“从明天起,有事你们都要先跟文老爷请示,不准自作主张!”    
    交代完了,龚夫人亲自下厨做了好些菜,为丈夫饯行。但夫妇的离筵中,夹杂了一位外客,席次很不容易安排,梁鼎芬要请“三哥”上坐;而文廷式却说是专为梁鼎芬饯行,自己是陪客,只能旁坐。    
    “每天吃饭,都是三哥坐上面,今天情形不同,你就不要客气了吧!”    
    由于龚夫人的一句话,才能坐定下来。梁鼎芬居中面南,文廷式和龚夫人左右相陪。彼此皆有些话,但离愁梗塞喉头,都觉得难于出口,直到几杯酒下肚,方有说话的兴致。    
    “星海,有句话我闷在心里好久了,今天不能不说。你刻‘二十七岁罢官’那方闲章,仿佛从此高蹈,不再出山似的。这个想法要不得!”    
    梁鼎芬无可奈何地苦笑。“不如此,又如何?”他问,“莫非去奔竞钻营,还是痛哭流涕?”    
    出语就有愤激之意,文廷式越发摇头:“星海,遇到这种地方,是见修养的时候,有时候故示闲豫,反显悻悻之态。你最好持行云流水、付之泰然的态度。”    
    “我本来就是这样子。”梁鼎芬说,“‘白眼看他世上人’,是我的故态,亦不必去改他。莫非一道严旨,真的就教训了我,连脾气都改过了。”    
    看两人谈话有些格格不入的模样,龚夫人便来打岔。“梁顺,人是靠得住的,就有一样不好,说话跟他的名字相反,不和不顺。”她叹口气说,“你的脾气又急,主仆俩像一个模子里出来的,真教我不能放心。”    
    “不要紧的。”梁鼎芬安慰她说,“我总记着你的话,不跟他生气就是。”    
    “到了天津就写信来。”龚夫人又说,“海船风浪大,自己小心。”    
    “我上船就睡,睡到上海。”    
    “洋人有种治晕船的药,很有效验,你不妨试一试。”    
    “喔,”梁鼎芬问,“叫什么名字?”    
    “药名就说不上来了。”文廷式说,“到了天津,你不妨住紫竹林的佛照楼,那家栈房干净,人也不杂。你找那里的伙计,他知道这种药。”    
    “好,我知道了。”    
    “有件事,我倒要问你。”文廷式放下筷子,两肘靠在桌上,显得很郑重似的,“你一到天津,北洋衙门就知道了……”    
    “知道了又怎么样?”梁鼎芬气急败坏地说,“难道还能拿我‘递解回籍’不成?”    
    “你看你!”龚夫人埋怨他说,“三哥的话还没有完,你就急成这个样子!”    
    “对了,你得先听完我的话。我是说,北洋衙门知道你到天津,当然会尽地主之谊。你受是不受?”    
    “不受!”梁鼎芬断然决然地回答。    
    “李相致赠程仪呢?”    
    “不受!”    
    “下帖子请你吃饭呢?”    
    “也不受!”    
    “他到栈房里来拜你呢?”    
    这就说不出“挡驾”二字来了。梁鼎芬摇摇头:“不会的!他何必降尊纡贵来看我这个贬斥了的七品官?”    
    “‘宰相肚里好撑船’,如果真有此举呢?”    
    文廷式这样逼着问,使梁鼎芬深感苦恼,但平心静气想一想,也不难回答。“他是道光丁未,我是光绪庚辰,”他扳着手指数一数会试的科分,“时历四朝,相隔十五科。十三科以前称为‘老前辈’,我只拿翰苑的礼节待他就是。”    
    “你果然想通了!”文廷式抚掌而笑,显得极欣慰,接下来正色说道,“星海,我为什么要咄咄逼人,非问出个结果不可?就是希望你晓然于应接之道。我辈志在四海,小节之处,稍稍委屈,亦自不妨。”    
    “是啊,”龚夫人一旁帮腔,“你的脾气太偏、太倔,总要听三哥的劝,吃亏就是便宜。”    
    龚夫人说完了,文廷式又说,两人更番叮咛,无非劝他此去明哲保身,自加珍重。爱妻良朋的殷殷情意,梁鼎芬不能不接受,但不知怎么,越来越觉得自己身处局外,像是在听朋友夫妇规劝似的。


第一章天主教堂(2)

    送行回城,文廷式心里很乱,又想回家,又不想回家。一直等车子进了栖凤楼胡同,他才断然决然地吩咐车夫:“上麻线胡同。”    
    盛昱的意园在麻线胡同,相去不远,是文廷式常到之处。门上一见他,笑着说道:“真巧了!我们家老爷一回来就问,文三爷来过没有?正惦着你呐,请进去吧!大概在书房里。”    
    听差引入院中,只见盛昱穿一身夏布短衫裤,趿着凉鞋,正在晒书,抬头看到文廷式,只招呼一声:“屋里坐!”依然在烈日下埋头检书。文廷式知道,那部书在盛昱视如性命,是宋版的《礼记》,与苏黄谷璧的《寒食帖》,刁作胤的《牡丹图》,合称“意园三友”。因此这时他连朋友都顾不得接待了。    
    直待摊检妥帖,盛昱方始掀帘入屋。“星海走了?”他问。    
    “是的。”文廷式答说,“我刚送他回来。”    
    “今天署里考官学生。”盛昱指的是国子监,他是国子监的祭酒,“我不能不去,竟不能跟星海临歧一别。”    
    “彼此至好,原不在这些礼节上头讲究。”文廷式说,“其实免去这一别也好,省得徒然伤感。”    
    “怎么样?”盛昱问道,“星海颇有恋恋之意?”    
    “当然。他也是多情的人。”    
    这所谓“情”,当然是指友情,盛昱叹口气说:“人生会少离多,最是无可奈何之事。何况星海又是踽踽独行!”    
    文廷式没有答话,内心深深悔恨,自己做了一件极错的事,当初应该劝龚夫人随夫同归,即令做不到这一层,亦不应该接受梁鼎芬托妻之请。    
    “今天没有事吧?找几个人来叙叙如何?”    
    文廷式当然表示同意。于是盛昱坐书桌后面,吮毫伸纸,正在作简邀客时,听差来报有客。    
    这也是个熟客,名叫立山,字豫甫,是蒙古人,但隶属于内务府,因而能够放到苏州当织造。    
    “织造”是个差使,向例一年一任,立山却一连干了四任。这当然因为他是李莲英的好朋友,但也由于他本人能干。织造衙门专管宫中所用的绸缎,“上用”衣料,花样古板,亘数十百年不改,立山却能独出心裁,绣成新样。有一种团花,青松白鹤梅花鹿,颜色搭配得非常好,尤其是鹤顶一点丹红,格外显得鲜艳而富丽,同时锡以嘉名,用鹿鹤的谐音,称为“六合同春”。这一款衣料,进奉慈禧太后专用,果然大蒙奖许。加以李莲英的吹嘘照应,所以能由苏州调京,派为奉宸宛的郎中,修理三海工程,由他一手经办,是内务府司员中一等一的红人。    
    立山虽是意园的常客,但文廷式却并不熟,又怕他们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说,因而便问主人:“我该避一避吧?”    
    “避什么?”盛昱答说,“此人还不俗,你不妨见见。”    
    立山的仪表,却真不俗。穿一件蓝纺绸大褂,白袜黑鞋,潇潇洒洒地走了进来,看见盛昱,一甩衣袖,抢上两步请个安,步履轻快,衣幅不动,仿佛唱戏的“身段”似的,漂亮极了。    
    “豫甫!”盛昱指着文廷式说,“见过吧?萍乡文三哥,”    
    “久仰,久仰!”立山抱着扇子,连连作揖。    
    于是彼此通了姓名,立山很敷衍了一阵,才向盛昱谈到来意。    
    “熙大爷!”他问,“有件事非请教你不可。‘北堂’是怎么个来历?”    
    “你是说蚕池口的天主教堂?”    
    “对了。”    
    盛昱熟于掌故,但提到这个位于西苑金鳌玉东桥以西,出西三座门,位于西安门大街路南,俗称“北堂”的天主教堂,却一时无以为答。略想一想,又拣出一本《康熙实录》来翻了翻,才点点头说:“我想起来了。是康熙四十二年的事……”    
    康熙四十二年,圣祖仁皇帝生了一场伤寒病,由伤寒转为疟疾,三日两头,寒热大作,颇感困顿。因此降旨征药,不论何人,皆可应征,特派御前大臣索额图,大学士明珠及以后为世宗公然尊称为“舅舅”的隆科多,还有一位宗室,负责考查。    
    应征的人不少,然而所进的药物,让患疟疾的病人服用以后,全无效验。最后有两名法国天主教士,呈进一种白色的药粉,说是刚从本国寄到,名为“金鸡拿”,专治疟疾。四大臣询明来历、制法,认为不妨一试。    
    于是找了三名正在打摆子的太监来试验,第一个是病发以后服用,第二个在正发病时服用,第三个未发即服,结果都是一服而愈。    
    圣祖本来就相信西洋的一切,他自己亦深通西洋的天算之学,所以一听四大臣奏报试验结果,立即便要服用“金鸡拿”。    
    可是皇太子却大不以为然,责备四大臣冒昧,万一异方之药,无益有害,这个责任谁担得起?    
    自古以来,遇到这样的疑难,有个最直截了当的办法,就是亲尝汤药,而且四大臣听法国教士说过,金鸡拿不但能治疟疾,亦是补药,所以四个人各取一剂,用酒吞服。一夜安眠,精神十足,见此光景,皇太子的疑虑消失无余。    
    圣祖亦由近侍口中,得知有尝药之事,所以一早召见索额图,问明经过,深为欣慰,当时便服用了一剂。到了下午三点钟,照算应是发病的时刻,居然未发,于是天语褒奖,群臣称颂,论功当然要行赏,圣祖决定在皇城内赏给进药教士第宅一区,以为酬庸。    
    赐第是由圣祖亲自检阅皇城舆图所选定的,就在三座门外街南的蚕池口。三座门内,西苑的西北一隅,在明朝是世宗玄修之地的仁寿宫,宫侧则是皇后亲蚕之处,有先蚕坛、采桑坛、具服殿、蚕室等等建筑。洗桑浴蚕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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