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四月三日事件-第2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让自己的脚走动起来。那脚走动时他觉得很滑稽,而且手也像走一样摆动了。后来,他不知
道确切的时间,但知道是后来。他好像站在一家烟糖商店的门口,或者是一家绸布店的门
口。具体在什么地方无关紧要,反正他看到了很多颜色。很可能他站在两家商店的中间,而
事实上这两家商店没有挨在一起,要不他分别在那里站过。反正他看到了很多颜色,那颜色
又是五彩缤纷。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心里竟涌上了一股舒畅,这舒畅来得如此突然,让他惊
讶。然后他看到了白雪。
他看着她拖着那黑黑的影子走了过来。他想她走到那棵梧桐树旁时也许会站住,也许会
朝他瞟一下。她那暗示什么的目光会使他迷惑不解。这些都是刚才见到她时的情景,他不知
为何竟这样替她重复了。
然而她确实走到那棵梧桐树旁时站住了,她确实朝他瞟了一眼过来,并且她的目光确实
暗示了刚才所暗示的。而且随后如同刚才一样匆匆离去。
看到自己的假设居然如此真实,他惊愕不已。然后他心里紧张起来,他似乎感到有一个
中年男子靠在梧桐树上。他猛地朝四周望去,但没有看到。然而却看到一个可疑的背影在一
条胡同口一闪进去了。那胡同口的颜色让他感到像井口,让他毛骨悚然。但他还是跑了过
去。他似乎希望那背影就是那中年男子,同时又害怕是他。
他在胡同口时差点撞上一个人,是一个中年男子,这人嘴里嘟浓了一句什么以后就走开
了。走去的方向正是他要去亚洲家的去向。这个人为何不去另一个方向。他怀疑这人正是刚
才那个背影,躲进胡同后又装着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好像知道他要去亚洲家,所以这人也
朝那方向走去。
他看到他走出二十来米后就站住了,站在那里东张西望,望到他时迅速又移开目光。他
感到他在注意自己。为了不让他发现,他才装着东张西望。
这人一直站在那里,但已经不朝他张望了,可头却稍稍偏了过来。他觉得自己仍在这人
的视线中。他也一直站在原处,而且一直盯着他看。另一个中年男子走了上去,与这人说了
几句话,而后两人一起走了。走了几步那人还回头朝他望了一下。他的同伴立刻拍拍他的
肩,那人便不再回头了。
现在是黄昏了。他站在阳台上望着对面那幢楼房。楼里的窗口有些明亮,有些黑暗。那
明亮的窗口让他感到是一盏盏长方形的灯,并且组成了一幅奇妙的图案。这图案不对称,但
却十分合理。他思索着这图案像什么,然而没法得出结论。因为每当他略有所获时,便有
一、两个窗口突然明亮,他的构思就被彻底破坏,于是一切又得重新开始。
刚才他在厨房里洗碗时,突然感到父母也许正在谈论他。他立刻凝神细听,父母在阳台
那边飘来的声音隐隐约约,然而确实是在谈论他。他犹豫了一下后就走了过去,可是他们却
在说另一个话题。而且他们所说的让他似懂非懂。他似乎感到他们的交谈很艰难,显然他们
是为寻找那些让他莫名其妙、而他们却心领神会的语句在伤透脑筋。
他蓦然感到自己是作为一个障碍横在他们中间。
这时父亲问他:“洗完了?”
“没有。”他摇摇头。父亲不满地看着他。母亲这时与隔壁阳台上的人聊天了。他听到
她问:“准备得差不多了吗?”
那边反问:“你们呢?”
母亲没有回答,而是说起了别的话题。
然后他回到了厨房,他在洗碗时尽量轻一些。不一会他似乎又听到他们在谈论他了。他
们说话的声音开始响起来,声音里几次出现他的名字。随即他们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
声音突然变小了。他将碗放进柜子,然后走到阳台上,在阳台另一角侧身靠上去。尽管这
样,可他觉得自己似乎仍然横在他们中间。
显然他的重新出现使他们感到不满。因为父亲又在找碴了,父亲说:“你不要总是这样
无所事事,你也该去读读书。”
于是他只得离开。回到房间坐下后,便拿起一本书来看。是什么书他不知道,他只知道
上面有字。
父母在阳台上继续谈论什么,同时还轻轻笑了起来。他们笑得毫无顾忌。他感到坐立不
安,迟疑了片刻后便拿着书走到阳台上。
这一次父亲没再说什么,但他和母亲都默不作声地看了看他。尽管他不去看他们,但他
也知道他们是怎样的目光。
他们这样默默无语地站了一会后,就离开阳台回到卧室。于是他再也听不到他们的说话
声了。但他知道他们此刻仍在说些什么。然后黄昏来了,他就这样无精打采地望着那幢大
楼。他心里渴望能听到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可他只能看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图案。后来他吃了
一惊,因为他发现自己竟站在他们卧室的门口了。门紧闭着。他们已经不像刚才那样不停地
说话,他们每隔很久才说一句,而且很模糊。他只听到“四月三日”这么一句是清晰的。然
而他很难发现这话里面的意义。
门突然打开,父亲出现在面前,严肃又很不高兴地问:“你站在这里干什么?”他看到
母亲此刻正装着惊讶的样子看着自己。没错,母亲的惊讶是装出来的。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父亲的话,只是呆呆地望着他,然后才走开。走开时听到卧室的门重
又关上,父亲不满地嘟哝了一句什么。他回到自己房间,在床上躺了下来。此刻四周一片昏
黑,但他感到自己的眼睛闪闪发亮。户外的声音有远有近十分嘈杂,可来到他屋内时单调成
嗡嗡声。
按照他昨晚想象的布置,今天他醒来的时候应该是八点半,然后再看到阳光穿越窗帘以
后逗留在他挂在床栏的袜子上,他起床以后还将会听到敲门声。
在那台老式台钟敲响了十分孤单一声之前,他深陷于昏睡的旋涡里。尽管他昏昏长睡,
可却清晰地听到那时屋外的各种响声,这些响声让他精疲力竭。这时那古旧的钟声敲响了。
钟声就像黑暗里突然闪亮的灯光。于是他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大汗淋漓。然后他疲倦地支
起身体,坐在床上,他感到轻松了不少。与此同时他朝那台钟看了一眼——八点半。随后他
将身体往床栏上一靠,开始想些什么。他猛然一惊,再往那台钟望去,于是他确信自己是八
点半醒来的。再看那阳光,果然正逗留在袜子上,袜子有股臭味。所有这些都与他昨晚想象
中布置的一样。接下去是敲门声了。而敲门声应该是在他起床以后才响起来。尽管上述两点
得到证实,但他对是否真会响起敲门声却将信将疑。他赖在床上迟迟不愿起来。事实上他是
想破坏起床以后听到敲门声的可能。如果真会发生敲门的话,他宁愿躺在床上听到。于是他
在床上躺到九点半。父母在七点半的时候就离家上班去了,他就可以十分单纯地听着时钟走
动的声音,而不必担心屋内有其他声响的干扰。
到了九点半的时候,他觉得不会听到什么敲门声了,毕竟那是昨晚的想象。他决定起
床。
他起床之后先将窗户打开,阳光便肆无忌惮地闯了进来,同时还有风和嘈杂声。声音使
他烦躁不安,因为这些声音在他此刻听来犹如隔世。他朝厨房走去时听到了敲门声,发生在
他起床以后。事情果然这样,他不由大惊失色。
在他昨晚想象中听到敲门时,他没有大惊失色,只是略略有些疑惑,于是他走去开门。
他吃惊的事应该是发生在开门以后,因为他看到一个中年人(就是那个靠在梧桐树上抽烟的
中年人)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进来。
他显然问了一句:“你找谁?”
但那人没有答理,而是一步一步朝他逼近,他便一步一步倒退。后来他贴在墙上,没法
后退了,于是那人也就站住。接下去他预感到要发生一些什么。但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在昨
晚已经无法设想。现在他听到这声音时不由紧张起来,他站着不动,似乎不愿去开门。敲门
声越来越响,让他觉得敲门的人确信他在屋内,既然那人如此坚定,他感到已经没有办法回
避即将发生的一切。同时从另一方面说,他又很想知道究竟会发生些什么。他将门打开,他
吃了一惊(和昨晚想象中布置的一样),因为那人是在敲对面的门(和想象不一样)。他看
到一个粗壮的背影,从背影判断那是一个中年人(作为中年这一点与想象一致)。然而是否
就是那个与梧桐树紧密相关的人呢?他感到很难判断。仿佛是,又仿佛不是。
商店的橱窗有点镜子的作用。他在那里走来走去,侧脸看着自己的形象,这移动的形象
很模糊,而且各式展品正在抹杀他的形象。他在一家药店的橱窗前站住时,发现三盒竖起的
双宝素巧妙地组成了他的腹部,而肩膀则被排成二角形的瓶装钙片所取代,三角的尖端刚好
顶着他的鼻子,眼睛没有被破坏。他看着自己的眼睛,恍若另一双别人的眼睛在看着自己。
然后他来到百货商店的橱窗前,那时他的腹部复原了,可胸部却被一条儿童衬衣挡住。
脑袋失踪了,脑袋的地方被一条游泳裤占据。但他的手是自由的,他的右手往右伸过去时刚
好按着一辆自行车的车铃,左手往左边伸过去时差一点够着一副羽毛球拍,但是差一点。
这时橱窗里反映出了几个模糊的人影,而且又被一些展品割断,他看到半个脑袋正和大
半张脸在说些什么,旁边有几条腿在动,还有几个肩膀也在动。接着他看到一张完整的脸露
了出来,可却没有脖子,脖子的地方是一只红色的胸罩。这几个断裂的影子让他觉得鬼鬼祟
祟,他便转回身去,于是看到街对面人行道上站着几个人,正对他指指点点说些什么。
由于他的转身太突然,他们显得有些慌乱。“你在干什么?”他们中有一人这样问。
他一怔,他看到他们都笑嘻嘻地望着自己,他不知道刚才是谁在问。他觉得自己不认识
他们,尽管面熟。
“你在等人吧?”他仍然没有发现是谁在说。但他确实是在等人,可他们怎么会知道。
他不由一惊。
看到他没有反应,他们显然有些尬尴。接着他们互相低声说了些什么后便一起走了。他
们居然没有回头朝他张望。
然后他在那里走起来,刚才的事使他莫名其妙。他感到橱窗里的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
于是他就将目光投向街上,街上行人不多,阳光照在他们身上,半明半暗。
“你怎么不理他们?”朱樵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他吓了一跳。朱樵已经站到他面
前了。朱樵像是潜伏已久似地突然出现,使他目瞪口呆。“你怎么不理他们?”朱樵又问。
他疑惑地望着朱樵,问:“他们是谁?”
朱樵夸张地大吃一惊,“他们是你的同学。”
他仿佛想起来了,他们确实是他过去的同学。这时他看到朱樵滑稽地笑了,他不禁又怀
疑起来。
朱樵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觉得这种亲热有点过分。但这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为什么这样问。刚才他已经经历
过这样的询问。
“你在等人吧?”显而易见,朱樵和刚才那几个人有着某种难言的关系。看来他们现在
都关心他在等谁。
“没有。”他回答。“那你站这么久干什么?”
他吓了一跳,很明显朱樵已在暗处看到他很久了。因此此刻申辩不等什么人是无济于事
的。
“你怎么了?”朱樵问。
他看到朱樵的神态很不自在,他想朱樵已经知道他的警惕。他不安地转过脸去,漫不经
心地朝四周看起来。
于是他吃惊地发现居然有那么多人在注意着他们。几乎所有在街上行走的人都让他感到
不同寻常。尽管那种注意的方式各不相同,可他还是一眼看出他们内心的秘密。
在他对面有三个人站在一起边说话边朝这里观察,而他的左右也有类似的情况。那些在
街上行走的人都迅速地朝这里瞟一眼,又害怕被他发现似地迅速将目光收回。这时朱樵又说
了一句什么,但他没去听。他怀疑朱樵此刻和他说话是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他发现那些看
上去似乎互不相识的人,居然在行走时慢慢地靠在一起,虽然他们迅速地分开,但他知道他
们已经交换了一句简短可有关他的话。
后来当他转回脸去时,朱樵已经消失了。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一点也没有察觉。
眼前这个粗壮的背影让他想起某一块石碑,具体是什么时候看到的什么样的石碑他已经
无心细想。眼下十分现实的是这个背影正在敲着门。而且他敲门的动作很小心,他用两个手
指在敲,然而那声音却非常响,仿佛他是用两个拳头在敲。他的脚还没有采取行动,如果他
的脚采取行动的话——
他这样假设——那后果不堪设想。
他站在门口似乎在等着这背影的反面转过来。他揣想着那另一面的形状。他可以肯定的
是另一面要比这背影的一面来得复杂。而且是否就是那个靠在梧桐树上的中年人?
但是那人继续敲门,此刻他的敲门声像是机床一样机械了。出于想看到这背影的反面—
—这个愿望此刻对他来说异常强烈——他决定对这人说些什么。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屋里没人。”他说。于是这背影转了过来,那正面呈现在他眼前。这人的正面没有他
的反面粗壮,但他的眉毛粗得吓人,而且很短,仿佛长着四只眼睛。他很难断定此人是否曾
经靠在梧桐树上,但他又不愿轻率地排除那种可能。
“屋里没人。”他又说。
那人像看一扇门一样地看着他,然后说:“你怎么知道没人?”“如果有人,这门已经
开了。”他说。
“不敲门会开吗?”那人嘲弄似地说。“可是没人再敲也不会开。”
“但有人敲下去就会开的。”
他朝后退了两步,随后将门关上。他觉得刚才的对话莫名其妙。敲门声还在继续。但他
不想去理会,便走进厨房。有两根油条在那里等着他。油条是清晨母亲去买的,和往常一
样。两根油条搁在碗上已经耷拉了下来。他拿起来吃了,同时想象着它们刚买来时那挺拔的
姿态。
当他吃完后突然被一个奇怪的念头震住了。他想油条里可能有毒。而且他很快发现自己
确信其事。因为他感到胃里出现了细微骚动,但他还没感到剧痛的来临。他站住不动,等待
着那骚动的发展。然而过了一会那骚动居然消失,胃里复又变得风平浪静。他又站了一会,
随后才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那人还在敲门。并且越敲越像是在敲他家的门。他开始怀疑
那人真是在敲他家门。于是他就走到门旁仔细听起来。确实是在敲他的门,而且他似乎感到
门在抖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猛地将门拉开。
他看到的是对面那扇门迅速关上的情景,显然那门刚才打开过了,因为那个粗壮的背影
已经不在那里。
如果昨晚的想象得到实现的话,现在在这里他会再次看到白雪。这次白雪没有明显的暗
示。白雪将旁若无人地从他眼前走过,而且看也没有看他。但这也是暗示。于是他就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