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四月三日事件-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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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仔细观察了天黑下来时的情景。晚饭以后他没去洗碗,而是走
到阳台上。令人奇怪的是父亲没有责备他。他听到母亲向厨房走去,然后碗碟碰撞起来。那
个时候晚霞如鲜血般四溅开来,太阳像气球一样慢慢降落下来,落到了对面那幢楼房的后
面。这时他听到父亲向自己走来,接着感到父亲的手开始抚摸他的头发了。
“出去散散步吧。”父亲温和地说。
他心里冷冷一笑。父亲的温和很虚伪。他摇摇头。这时他感到母亲也走了过来。他们三
人默默地站了一会,然后父亲又问:“去走走吧?”他还是摇摇头。接着父母交换了一下眼
色,然后他俩离开了阳台。不一会他听到了关门声。他知道他们已经出去了。
于是他暂时将目光降落下来,不久就看到他们的背影,正慢慢地走着。随即他看到对门
邻居三口人也出现了,他们也走得很慢。几乎是在同一个时候里,他看到楼里很多人家出现
了,他们朝同一个方向走去,都走得很慢,装着是散步。
他听到一个人用很响的声音说:“春天来了,应该散散步。”他想这人是说给他听的。
这人的话与刚才父亲的邀请一样虚伪。显而易见,他们都出发了,他们都装着散步,然后走
到某一个地方,与很多另外的他们集会。他们聚集在一起将要讨论些什么,无可非议他们的
讨论将与他有关。
楼里还有一些人没去,有几个站在阳台上。他想这是他们布置的,留下几个人监视他。
他抬起头继续望着天空,天空似乎苍白了起来。刚才通红的晚霞已经烟消云散,那深蓝
也已远去。天空开始苍白了。他是此刻才第一次发现太阳落山后天空会变得苍白。可苍白是
短暂的,而且苍白的背后依旧站着蓝色,隐约可见。然后那蓝色渐渐黑下去,同时从那一层
苍白里慢慢渗出。天就是这样黑下来的。天空全黑后他仍在阳台上站着,他看到对面那幢楼
房只有四个窗口亮起了灯光。接着他又俯身去看自己这幢楼,亮了五个窗口。然后他才走进
房间,拉亮电灯。
当他沿着楼梯慢慢走下去时,又突然想到也许那些黑暗的窗口也在监视他。因此当他走
到楼下时便装着一瘸一瘸地走路了。这样他们就不会认出是他。因为他出来时没熄灭电灯,
他们会以为他仍在家中。
走脱了那两幢楼房的视线后,他才恢复走姿。他弯进了一条胡同。在胡同底有一个自来
水水塔。水塔已经矗起,只是还没安装设备。胡同里没有路灯,但此刻月亮高悬在上,他在
月光中走得很轻。月光照在地面上像水一样晶亮。后面没有脚步。
胡同不长,那水塔不一会就矗立在他眼前。他先是看到那尖尖的塔端,阴森森地在月光
里静默。而走出胡同后所看到的全貌则使他不寒而栗。那水塔像是一个巨大的阴影,而且虚
无缥缈。四周空空荡荡,只是水塔下一幢简易房屋亮着灯。他悄悄绕了过去,然后走到水塔
下,找到那狭窄的铁梯后他就拾级而上。于是他感到风越来越猛烈。当他来到水塔最高层
时,衣服已经鼓满了风,发出撕裂什么似的响声。头发朝着一个方向拚命地飘。现在他可以
仔细观察这个小镇了。整个小镇在月光下显得阴郁可怖,如昏迷一般。
这是一个阴谋。他想。
张亮他们像潮水一样涌进来,那时他还躲在床上。他看到了亚洲他们还有一个女的。这
女子他不认识。他吃惊地望着他们。“你们是怎么进来的?”他问。
他们像是听到了一个了不起的笑话似地哈哈大笑。他看到除那女子笑得倒进了一把椅
子,椅子嘎吱嘎吱的声音也像是在笑。“她是谁?”他又问。于是他们笑得越加厉害,张亮
还用脚蹬起了地板。
“你不认识我?”那女子这时突然收住了笑,这么强烈的笑能突然收住他十分惊讶。
“我是白雪。”她说。他大吃一惊,心想自己怎么连白雪也认不出来了。现在仔细一看
觉得她是有点像白雪。而且她仍然穿着那件红衣服,只是颜色不再鲜红,而成了暗红。
“起床吧。”白雪说。于是他的被子被张亮掀开,他们四个人抓住他的四肢,把他提出
来扔向白雪。他失声叫了一下后,才发现自己居然在椅子里十分舒服地坐下,而白雪此刻却
坐在了床沿上。
他不知道他们接下去要干些什么,所以他摆出一副等待的样子。张亮把衣服扔进了他怀
里,显然是让他穿上。于是他就将衣服穿上。穿上后他又在椅子里坐下,继续等待。
白雪这时说:“走吧。”
“到什么地方去?”他问。
白雪没有回答,而是站起来往外走了。于是张亮他们走过去把他提起来,推着他也往外
走。“我还没有刷牙。”他说。
不知为何张亮他们又像刚才一样哈哈大笑起来。
他就这样被他们绑架到楼下,楼下有很多人站在那里,他们站在那里仿佛已经很久了。
他们是为了看他才站了这么久。
他看到他们对着他指指点点在说些什么。他走过去以后感到他们全跟在身后。这时他想
逃跑,但他的双臂被张亮他们紧紧攥住,他没法脱身。
然后他被带到大街上,他发现大街上竟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他们把他带到街中央
站住。这时白雪又出现了,刚才她消失了一阵子。白雪仿佛怜悯似地看了看他,随即默默无
语地走开。不知是张亮,还是朱樵与汉生,或者是亚洲,对他说:“你看前面是谁?”他定
睛一看,前面不远处站着他父亲,父亲站在人行道上,正朝他微笑。这时他突然感到身后一
辆卡车急速向他撞来。奇怪的是这时他竟听到了敲门声。
后来他沿着那铁梯慢慢地走了下去,然后重又步入那没有路灯的胡同。但此刻胡同两旁
的窗口都亮起了灯光。灯光铺在地上一段一段。许多窗口都开着,里面说话的声音在胡同里
回响很清晰。但他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胡同两旁大都是平房,他犹豫地走着。每经过一个敞开的窗口他就会犹豫一下。他很想
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那是因为他感到他们的话题就是他。他知道他们的集会已经散了,父
母已经在家中了。所以他完全有必要贴到窗旁去。他的迟疑是因为经过的窗口都有人影,里
面的人离窗口太近。
……他终于走近了一个合适的窗口。这个窗口没有人影,但说话声却格外清楚。于是他
就贴着墙走过去。那声音渐渐能够分辨出一些词句来了。
“准备得差不多了吗?”
“差不多了。”“什么时候行动?可是这时他突然听到背后有个声音:“是谁!”那人
像是贴着他的耳朵叫的。他立刻回身一拳将那人打倒在地。随后拚命地奔跑起来。于是那人
大叫大喊了,他背后有很多追来的脚步声,同时很多人从窗口探出头来。
他这样假设着走出了胡同,他觉得自己的假设十分真实,如果他真的贴到某一个窗口去
的话。
回到家中时,父母已经睡了,他拉亮电灯。他估计现在已经很晚了。往常父母是十点钟
睡觉的。如果往常他这么晚回来,父亲总会睡意矇眬并且怒气冲冲地训斥他几句。这次却没
有,这次父亲只是很平静地说:“你回来了。”父亲没睡着。他答应了一声,往自己卧室走
去。这时他听到母亲说(她也没睡着):“用放在桌上的热水洗脚。”他又答应了一声。但
走进卧室后,他就脱掉衣服在床上躺了下来。
四周一片漆黑,他在床上躺了一会,然后爬起来走到窗口。他看到对面那幢楼房很多窗
户都已消失,有些正在消失。他想自己这幢楼也是这样。现在他们可以安心休息一下了,现
在的任务落到了他父母的头上。
他重新回到床上躺下,他预感到马上就会发生什么了,显然他们已经酝酿已久。父亲突
然改变了对他的态度,这预示着他们已经发现了他的警惕。这也许会使他们的行动提前。
因此他现在迫切需要想象一下,那就是他们明天会对他采取些什么行动。尽管接连两个
夜晚都没睡好,此刻他难驱睡意,可他还是竭力提起精神。
明天张亮他们,可能还有白雪,他们会在他尚没起床时来到。他们将会装着兴高采烈,
或者邀请他到什么地方去,或者寻找这种理由阻止他出门。而接下去……他听到自己的呼吸
沉重起来。
敲门声很复杂,也就是说有几个人同时在敲他的门。此刻他已经清醒了。刚才发生的一
切历历在目,尽管他知道那一切都发生在睡梦里。可眼下的敲门声却让他感到真实的来临。
他立刻断定是张亮他们,而且还有白雪。与睡梦中不同的是:他们没有像潮水一样涌进来。
门阻挡了他们。
他们几个人同时伸手敲门,证明他们此刻烦躁不安。
然而细听起来又不像是在敲他家的门,仿佛是在敲对门。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听到那敲
门声越来越响,而且越来越像是在敲着对门。于是他穿上衣服悄悄走到门旁,这时敲门声戛
然而止。
他思忖了片刻,毅然将门打开。果然是张亮他们站在那里。他们一看到他时都哈哈大笑
起来。然后一拥而进。
他不动声色,他觉得他们的哈哈大笑与一拥而进与昨晚睡梦相符。然而白雪没有出现,
只有他们四个人。但是他们一拥而进时没将门带上。他就装着关门探身向屋外看了一眼,没
看到白雪。“就你们四人?”他不禁问。
“难道还不够?”张亮反问。
他心想:足够了,你们四人对付我一人足够了。
张亮说:“走吧。”(如果有白雪,这话应该是她说的。)
“到什么地方去?”他问。
“到了那里你就会知道了。”
他说:“我还没刷牙。”说完他立刻惊愕不已。他情不自禁地重复了睡梦中那句话。
“走吧。”张亮说着打开了房门,而朱樵与汉生则在两旁架住了他的胳膊。(与睡梦中
一模一样)。
“我们要带你去一个叫你大吃一惊的地方。”走到楼下时张亮这样说。但是楼下没有很
多人围观,只有三四个人在走动。
朱樵和汉生一直架着他走,张亮和亚洲走在前面。他感到朱樵和汉生已经不像刚才那样
用劲了。
这时张亮突然叫了起来:“从前有座山。”然后朱樵也叫道:“山上有座庙。”接着是
汉生:“庙里有两个和尚。”亚洲是片刻后才接上的:“一个老和尚一个小和尚。”
随后张亮对他说:“轮到你了。”
他迷惑地望着张亮。“你就说老和尚对小和尚说。”
他犹豫了一下,才说:“老和尚对小和尚说。”于是他们发疯般地笑了起来。张亮立刻
又接上:“从前有座山。”
(朱樵)“山上有座庙。”
(汉生)“庙里有两个和尚。”
(亚洲)“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
显然轮到他了,但他仍没接上。因为走到了大街。他们五个人此刻都站在人行道上。张
亮不满地催他:“快说。”他才有气无力地说:“老和尚对小和尚说。”
张亮很不高兴,他说:“你不能说得响一点。”随后他高声叫着:“从前有座山。”便
横穿马路走了过去,朱樵和汉生此刻放开了他,也大叫着走了过去。接着是亚洲。
现在又轮到他了,他看到左边有一辆卡车正慢慢地驶过来。他知道等到他走到街中央
时,卡车就会向他撞来。
是什么声音紧追不舍?他已经跑得气喘吁吁了,可那声音还在追着他,怎么也摆脱不
了。
后来他在一根电线杆上靠住,回头望去。他看着那声音正从远处朝他走来,是父亲朝他
走来。
父亲走到他面前,吃惊地问:“你怎么了?”
他望着父亲没有回答。心里想:没错,父亲是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只是比睡梦中出
现得稍晚一些。
“你怎么了?”父亲又问。
他感到汗水正从所有的毛孔里涌出来,此刻他全身一片潮湿。父亲没再说什么,而是盯
着他看。那时他额上的汗珠正下雨般往下掉,遮挡了视线。所以他所看到的父亲像是站在雨
中。“回家去吧。”他感到父亲的手十分有力,抓住他的肩膀后不得不随他走了。“你已经
长大了。”他听到父亲的声音在他周围绕来绕去,仿佛是父亲围着他绕来绕去。“你已经长
大了。”父亲又说。父亲的声音在不绝地响着,但他听不出词句来。
他俩沿着街道往回走,他发现父亲的脚步和自己的很不协调。但他开始感到父亲的声音
很亲切,然而这亲切很虚假。
后来,他没注意是走到什么地方了,父亲突然答应了一声什么便离开了他。这时他才认
真看起了四周。他看到父亲正朝街对面走去,那里站着一个人。他觉得这人有些面熟,但一
时又想不起是谁。这人还朝他笑了笑。父亲走到这人面前站住,然后两人交谈起来。他在原
处站着,似乎在等着父亲走回来,又似乎在想着是不是自己先走了。这时他听到有一样什么
东西从半空中掉落下来,掉在附近。他扭头望去,看到是一块砖头。他猛然一惊,才发现自
己正站在一幢建筑下。他抬起头来时看到上面脚手架上正站着一个人。那是一个中年人,而
且似乎就是那个靠在梧桐树上抽烟的中年人。他感到马上就会有一块砖头奔他头顶而来了。
那个人靠在梧桐树上,旁边是街道。虽然他没有抽烟,可一定是他。他想起来了,就是
在这里白雪第一次向他暗示什么。那时他还一无所知,那时他还兴高采烈。刚才他逃离了那
幢阴险的建筑,不知为何竟来到了这里。
他在离那人十来米远的地方站住,于是那人注意他了。他心想:没错,绝对是这个人。
……他慢慢朝这人走过去,他看到这人的目光越来越警惕了,那插在口袋里的手也在慢
慢伸出来。而在街上行走的人都放慢脚步看着他,他知道他们随时都会一拥而上。
他走到了这人面前,此刻这人的双手已经放在胸前互相磨擦着,摆出一副随时出击的架
势,那腿也已经绷紧。
他则把双手插进裤袋,十分平静地说:“我想和你谈谈。”
这人立刻放松了,他似乎还笑了笑,然后问:“找我?”
“是的。”他点点头。这人朝街上看看,仿佛完成了暗示。随即对他说:“说吧。”
“不是在这里。”他说,“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这人犹豫起来。他不愿离开这棵梧桐树,那是不愿离开正在街上装着行走的同伙。
他轻蔑地笑了笑,问:“你不敢吗?”
这人听后哈哈大笑,笑毕说:“走吧。”
于是他在前面慢慢地走了起来,这人紧随其后。他走得很慢是为了随时能够有效地还击
他的偷袭。他这时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开始纷乱起来。这意味着有几个人紧随在他身后。他没
有回头张望,便说:“我只想和你一人谈谈。”
这人没有作声,身后的脚步声也就没有减少。他又说:“如果你不敢就请回去。”他听
到他又哈哈笑了起来。
他继续往前走,走到一条胡同口时他站了一会,看到胡同里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