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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柏子集-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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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嚷着说:“这日子逼死了英雄好汉,拖队伍去,拖队伍去!”其中自然也就有当真忍受不了,下山落草。跑了几趟生意,或就方便作坐地探子,事机不密,被驻军捉去,经不住三五百板子,把经过一五一十供出,牵到场坪上去示众。临刑时已昏头昏脑,眼里模模糊糊见着看热闹的妇女,强充好汉,勉强叫着:“同我相好的都来送终,儿女都来送终!”占点口上便宜,使得妇女们又羞又气,连声大骂:“刀砍的,这辈子刀砍你,二辈子刀还是砍你!”到后便当真跪在河边,咔嚓挨那一刀,流一摊血,拖到万人坑里用土掩了完事。    
    桂枝别有眼睛,选靠背不和人相同,不找在行人却找憨子。憨子住在河边石壁洞穴里,身个子高高的,人闷闷的,两个膀子全是黑肉,每天到山上去挖掘香附子和其他草药,自食其力,无求于人。间或兴子来时,就跟本地弄船的当二把纤,随船下辰州桃源县。照水上规矩下行弄船只能吃白饭,不取工钱。憨小子搭船下行时,在船头当桨手,一钱不名,依然快快乐乐,一面呼号一面用力荡桨,毫不含糊。船回头时,便把工钱预先支下,在下江买了礼物,戴合记的香粉、大生号的花洋布,带回来送给桂枝。因为作人厚道,不及别的人敲头掉尾,所以大家争着叫他憨子,憨子便成为这青年人的诨名。憨子不离家,也不常到河街成天粘在小娼妇身边,不过上山得到了点新鲜山果时,才带到河街来给桂枝,此外就是桂枝要老娘去叫来的。人来时常常一句话不说,见柴砍柴,见草挽草,不必嘱咐也会动手帮忙。无事可作就坐在灶边条凳上,吸他那枝老不离身的罗汉竹旱烟管,一面吸烟一面听老娘谈本街事情。本来说好留在河街过夜,到了半夜,不凑巧若有粮子上粮子上:指吃饷粮的军队。旧时代民间称呼。副爷来搭铺过夜,憨子得退避,就一声不响,点燃一段废缆子,独自摇着那个火炬回转洞穴去,从不抱怨。时间一多,倒把老娘过意不去,因此特别对他亲切。桂枝也认定憨子为人心子实,有包涵,可以信托,紧贴着心。    
    盐客昨晚上在此留宿,事先就是预先已约好了憨子,到时又把憨子那么打发回去的。    
    老娘烧了锅水,把鸡宰后,舀开水烫过鸡身,坐在腰门边,用小镊子摘鸡毛。正打量着把鸡身上某部分留下。又想起河中涨水,三门滩打了船,河中一定有人发财。又想起憨子,知道天落雨,憨子不上山,必坐在洞中望雨,打草鞋搓草绳子消磨长日。老娘自言自语说:“憨人有憨福”,不由得咕咕笑将起来。    
    桂枝正走出房门,见老娘只是咕咕笑。就问:“娘,你笑什么?”    
    老娘说:“我笑憨子,昨天他说要到下江去奔前程,发了洋财好回来养我的老。他倒人好心好,只是我命未必好。等到他发洋财回来时,我大腿骨会可做棒槌打鼓了。”说了自己更觉得好笑,就大笑起来。    
    桂枝不做声,帮同老娘拔鸡毛。好象想起心事,吁了一口气。    
    老娘不大注意,依然接口说下去:“人都有一个命,生下来就在判官簿籍上注定了,洗不去,擦不脱。象我们吃这碗饭的人,也是命里排定的,你说不吃了,干别的去,不是做梦吗?”    
    桂枝说:“娘,你不干,有什么不成?活厌了,你要死,抓把烟灰,一碗水吞下肚里去,不是两脚一伸完事?你要死,判官会说不许你死?”    
    “你真说得好容易。你哪知道罪受不够的人,寻短见死了,到地狱里去还是要受罪。”    
    “我不相信。”    
    “你哪能相信?你们年青人什么都不相信,也就是什么都不明白。‘清明要晴,谷雨要雨’,我说你就不信。‘雷公不打吃饭人’,我说你又不信。……”    
    老娘恰同中国一般老辈人相似,记忆中充满了格言和警句,一部分生活也就受这种字句所熏陶所支配。桂枝呢,年纪轻,神在自己行动里,不在格言警句上。    
    桂枝说:“那么,你为什么不相信鲤鱼打个翻身变成龙?”    
    老娘笑着说:“你说憨子会发洋财,中状元,作总司令,是不是?鲤鱼翻身变成龙,天下龙王只有四位,鲤鱼万万千,河中涨了水,一网下来就可以捉二十条鱼!万丈高楼从地起,总得有块地!”    
    憨子住的是洞窟,真不算地。但人好心地好,老娘得承认。老娘其实同桂枝一样,盼望憨子发迹,只是话说起来时,就不免如此悲观罢了。桂枝呢,对生活实际上似乎并无什么希望,尤其是对于憨子。她只要活下去,怎么样子活下去就更有意思一点,她不明白。市面好,不闹兵荒匪荒,开心取乐的大爷手松性子好,来时有说有笑,不出乱子,就什么都觉得很好很好了。至于憨子将来,男子汉要看世界,各处跑,当然走路。发财不发财,还不是“命”?不过背时走运虽说是命,也要尽自己的力,尽自己的心。凡事胆子大,不怕难,做人正派,天纵无眼睛人总还有眼睛。憨子做人好,至少在她看来,是难得的。只要憨子养得起她,她就跟了他。要跑到远处去,她愿意跟去。    
    有只商船拢了码头,河下忽然人声嘈杂起来,桂枝到后楼去看热闹,船上许多水手正在抽桨放到篷上去,且一面向沿河吊脚楼窗口上熟人打招呼。老娘其时也来到窗边,看他们起货上岸。后舱口忽然钻出一个黑脸大肩膊青年水手,老娘一眼瞥见到了,就大声喊叫:    
    “秋生,秋生,你回来了!我以为你上四川当兵打共产党去了!”    
    那水手说:“干娘,我回来了,红炮子钻心不是玩的,光棍打穷人,硬碰硬,谁愿意去?”    
    桂枝说:“你前次不是说三年五载才回来吗?”    
    那青年水手快快乐乐的说:“我想起娇娇,到龚滩就开了小差。”    
    桂枝说:“什么娇娇肉肉,你想起你干妈。”    
    这水手不再说什么,扛了红粉条一捆,攀船舷上了岸。桂枝忙去灶边烧火,预备倒水为这水手洗脚。    
    盐客听桂枝说话,问:“是谁?”    
    老娘答话说:“是秋生。”    
    秋生又是谁?没有再说及。因为老娘想到的是把鸡颈鸡头给秋生,所以又说:“姐夫,这鸡好肥!”    
    一九三七年上半年作,未写完。


第四部分 一只船第7节 一只船(1)

    五个水手把一只装满了一船军需用品同七个全身肮脏兵士的单桅船拖向××市的方面去。    
    今年的湘西雨水特别少,沅水上游河中水只剩下半江,小滩似乎格外多,拉船人下水的次数也格外多了。    
    拖了一天,走了约四十里。在日头落山以前,无论如何不能赶到留在××市的部队与之合伴了,船中人都象生了气。这些人虽没有机会把在水中直立与高岸爬伏的水手痛殴,口中因习惯养成的野话是早已全骂出口了。骂也没有用处,这些在水面生活的汉子,很早时候即被比革命军野蛮五倍的×将军的兵训练过了。蹂躏中过了多年的日子,没有轻松的需要。他们把黑的上身裸露,在骄日下喘气唱歌,口渴时就喝河中的水。平时连求菩萨保佑自己平安的心情也没有,船泊到了有庙地方时,船主上岸进香磕头,他们只知道大庙的廊下石条子上有凉风,好睡觉。他们统统是这样如牛如马的活着,如同世界上别的地方这类人一个样子。船没有拖到地,这罪过也不是他们的。他们任何时都不知吝惜自己的气力同汗水。全因为河水太小,转弯太多,虽有布帆也无使用处。尤其是今天开船时已是八点。八点钟开船,到这时,走过将近十个小时的路程了。十个小时跋涉,这样大热天气,真不是容易对付的天气!    
    坐到船上的兵,也同样是在苦日子中打滚的人类,他们单是闷在舱中,一天来也喘气流汗不止。    
    看看天夜下来了。水面无风,太阳余热还在。    
    在船梢,船主两只有毛的手擒了舵把,大声辱骂着岸上纤手。看看天空,鱼鹭鸶已成阵飞入荒洲,远处水面起了薄薄的白雾,应当是吃饭时候了,就重新大声吆喝着,预备用声音鼓励几个水手使一把劲,一口气拉上这个小滩,在滩头长潭中匀出空来煮饭。    
    船在小滩上努力向前,已转成黑暗了的水活活的流,为船头所劈分成两股,在船左右,便见到白的水花四翻。滩水并不甚凶,然而一面是时间已到了薄暮,水虽极浅然而宽阔的河身在此正作一折,两岸是仿佛距离极远的荒山,入夜吼哮的滩声,便增加不少吓人的气势了。    
    有时又来一阵热风,风迎面来,落在篷上如撒沙子。    
    船头左右摆着,如大象,慢慢的在水面上爬行。系在五人背上的竹缆,有时忽然笔直如绷紧的弦,有时又骤然松弛,如已失去了全身所有精力的长蛇。    
    天色渐暗,从船上望前面岸上,拉船人的身影已渐渐模糊成一片了。滩水声,与竭尽了吃奶的力拉船人的吆喝声混成一片。这声音,没有回应,非常短,半里外就听不到了。    
    船没有上完这滩,天色已不客气的夜下来。    
    军士们中有人问话了。    
    “老板,你这船拉纤人是怎么回事?”    
    老板不做声,一心全放在舵上。    
    另一人,说话比先前副爷嗓子大,这时正从舱中钻出,想看看情形,头触了竹缆,便用手攀着那缆绳,预备出舱。    
    老板觉得这不行,大声叱那汉子,如父亲教训儿子。    
    “留心你手!”    
    说着时,船一侧,竹缆轧轧做声,全船的骨骼也同时发出一种声音。那汉子攀到竹缆上面的一只手,觉得微麻,忙丢手,手掌的皮已被咬去一片了。既然出到船舱外了,就蹲着省得碍事,口中只轻轻朝天骂娘,因为这不是船主罪过,更不是爬在岸头荒滩上、口中咦耶咦耶做声的拉船人罪过。    
    船如大象在水面慢慢的爬上了滩,应当收缆,有水洒在舱板上,船主向蹲着的军士大声说:    
    “进里面去,这不是你站的地方!”    
    船再一进,收缆了,把绊处一松,吆喝一声,岸上和着一声凄惨的长啸,一面用腰胯抵了船舵,一面把水淋淋的竹缆收回。船这时仍然在水面走动。缆绳缩短到船上人已能同岸上人说话,又是一声吆喝,船就象一枝箭在水面滑过了。这时候,船前拦头的人已同时把缆绳升高,无所事事,从船沿攀到船梢来了。这汉子向船主问到饭。    
    “吃了走,行么?”这样说着的拦头人,正从腰间取烟袋,刮火柴吸烟。    
    “问副爷。”    
    “副爷怎么样?老板问你们肚子,要吃了,我们在这长长潭中煮饭,这潭有六里,吃了再上滩,让伙计肚中也实在些,才有劲赶路。”    
    那被缆绳擦破了掌心的军士正不高兴,听到吃饭,就大声如骂人的说:    
    “还不到么?我告诉你们,误了事,小心你们屁股。”    
    船主说:    
    “我怕你们副爷也饿了,你们是午时吃的饭。”    
    这话倒很对。先是大家急于赶路,只嫌拉船人走的太慢,叫人生气。经这一说,众人中有一大半都觉得肚中空虚成为无聊的理由了,主张煮饭吃了再拉。在任何地方任何种人,提议吃饭大约是不会有人反对的。    
    于是不久,拦头人着了忙。淘米,烧火,从坛子里抓出其臭扑鼻的酸菜。米下锅不久,顶罐中的米汤沸起溢出了,顺手把铁罐提起,倾米汁到河中去。……取油瓶,盐罐。倾油到锅中,爆炸着一种极其热闹的声音,臭酸菜跌到锅中去了,仍然爆炸着。    
    舱中人寂寞的唱着革命歌。    
    船主有空闲把身边红云牌香烟摸出衔到口上,从炒菜的拦头人手接过火种吸烟了。    
    天气还是闷热,船被岸上黑的影子拉着,缓缓的在无风的河面静静的滑走。    
    天上无月,无星,长潭中看不分明的什么地方有大鱼泼剌的声音,使听到这声音的人有一种空空洞洞的惊喜。    
    吃饭了,收了缆,岸上把小麻绳解下,还是各负着那纤带从水中湿漉漉的走上船了。    
    饭分成两桌。热气蒸腾的饭,臭不可闻的干酸菜,整个的绿色的辣子,成为黑色了的咸鸭蛋。各人皆慷慨激昂的张着大的口,把菜饭往口里送。在一盏桐油灯下映出六个尖脸毛长的拉船人的脸孔。在一盏美孚行的马灯前,是老板同在船押送军需的七个副爷们。副爷们这一面有酒喝,吃得较慢。那一桌已有四个吃完了饭蹲到岸上方便去了,这一边象赔罪,那船主正把杯口用手拂着,献给那掌心咬去一块皮的副爷。    
    “老总,喝一杯。”    
    那副爷不说不喝,说手痛。    
    “老总,拿我看,我有药。这事情是免不了的。我有一次破了头,抓一把烟塞到那伤口,过五天,好了。烟就是好药。你不信么,要你信。我告诉你小心,这东西会咬人,能够咬断手指。你这时可明白了。”    
    船主这样说着,把上河人善于交际而又爽的性情全露出了。“这东西”,指的自然是竹缆,他就正坐在一堆竹缆上面。因为这样,那副爷就问他这东西要多少钱。他胡乱说着。他又问那一桌只吃剩了一人还不曾吃完的水手:    
    “朋友,你要菜不要,这一边来!”    
    那拉船人当真过来了,显着十分拘束,把一双竹筷子插到一碗辣子中去,挟了一些辣子。船主劝驾。    
    “我告诉你,这个也来一点。这是副爷从××带来的。你就坐到这里吃不好么?你今天累了。多吃一碗,回头我们还有三个小滩才能到××。你不想喝一点么?……”


第四部分 一只船第8节 一只船(2)

    虽听着船主这样说话,很矜持的微笑着,仍然退到尾梢船边吃饭的那水手,象是得了特许挟了少许酱菜在碗。酱菜吃到口里甜酸甜酸,非常合式,这水手当真为这一点点菜就又加了半碗米饭。他这时是有思想的,他想到他们做副爷的人是有福气的人,常常吃到一些味道很怪的菜,完全不是吃辣子酸菜的人所想象得到。他又觉得一个什长,真是威风,听说什长有十块钱一月的进项,如非亲自听到过一个什长所说,还不敢相信这话。至于他呢,第三位纤手,上水二十天,得到三块钱,下水则摇船吃白饭,抵岸至多只有六百大钱剃头。这次虽所装的是“有纪律的革命军”,仍然有钱,可是这钱也将仍然如往日所得一样输到赌博上去,船还不曾到地,这钱就得输光了。    
    虽然粗粗看来,同样在世界上做着仿佛很可笑似的人,原来当兵的同拉船的还有这样分别,身份的差别不下于委员同民众。近于绅士阶级的船主,对所谓武装同志所取的手段,是也正不与一般绅士对党国要人两样。但这是与本题无关的话了。这时喝酒的那一方面,说得正极其有声色,副爷之一说到他另一时打仗的话。    
    “……流了血,不同了。在泥土中滚。我走过去,见到他了,那汉子,他细声细气说:‘同志,把刺刀在我心上一下吧,我不能活了。你帮忙吧,同志。’我怎么能下这毒手?但他又说:‘同志,就这样办,不要迟疑了。我知道我是不行了。我很高兴见到你们。他们追来了。你听,喇叭在喊了“上前上前”。同志,帮我的忙,让我死去好了,不然我将受更多苦。’我怎么办?你说我怎么办?刺刀在我的枪上。我不顾这人走上前去了,走了一会,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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