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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柏子集-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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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了,你瞧我不是有多久不喝水,应当口渴了吗?’他于是拿灯过去,为我取了一个葫芦来,满葫芦清水,我不知道那水是否清洁,可是也只得喝了一口。喝过了水觉得口甜甜的,才放了心。    
    “我想套套他的口气,问他我们是不是已经离了市镇有十里路。他不高兴做声。我过一会儿,又变更了一个方法,问他是不是到镇上去办晚饭。他仍然不做声。末后我说我要小便,他不理会我,望到另外一个地方,我悄悄的也顺了他的目光望过去,才看出这峒是长狭的,在另外一端,在与仓库恰相反对的一个角落,有一扇门的样子,我心里清楚,那一定就是峒门,我只装着不甚注意,免得他疑心。我说我实在饿了,一共说了两三次,这怪人,把灯放下,对我做了个警告的一瞥,向那个门边走去。只听到訇的一响,且听到一种落锁的声音,这人很快的就不见了。我赶忙跟过去,才知道是一扇极粗糙的木栅门,已经向外边反杠了。从那栅门边隐隐看到天光,且听到极微极远的犬吠声音,我知道这时已经是夜间了。这人一去,不知道是为我去找饭吃,还是去找刀来杀我灭口。他在这里我虽然有点惧怯,但到底还有办法,如今这峒里只是我同这个死尸,我不知道我应当怎么办。若果他一去不再回来,过一天两天,这个尸骸因为天气发酵起了变化,那我可非死不可了。这怪人既然走了,我想乘到有一盏灯,可以好好的来检察一下这个尸身,是不是从尸身上可以发现一点线索。    
    “我把灯照到这个从棺木里掏出的尸骸,细细的注意,除了这个仿佛蜡人的尸骸美丽得使我吃惊以外,我是什么也没有得到的。我先是不明白这人的装饰如何那么古怪,到现在可明白了,因为殉葬才穿这样衣裳。幸亏我是一个医生,年纪已经有了那么大,我的冷静使我忘却同一个死尸对面有什么难受。这女人一定死了有两天左右了,很稀奇的是这个死人,由我看来却看不出因什么病而死,那神气安静眉目和平仿佛只是好好儿睡着的样子,若不是肢体冰冷,真不能疑心那是一个死人。这个人为什么病死得那么突兀?把她从土里取出的一个是不是她的丈夫?这些事在我成为一种无从解决的问题。假若他是她的丈夫,那么他们是住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的人物?假若这妇人只是他的情人,那么她是谁家的媳妇?许多问题都兜在我的心上不能放下。    
    “我实在有一点儿饿了。这怪男子把我关闭到这幽僻的山峒里,为这个不相识的死尸作伴,还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同时担心这一盏灯过夜或者油还不够,所以拿了灯到仓库去,照看了一下,是不是还有油瓶,才知道仓库里东西足够我半个月的粮食,油坛,水缸,全好好的预备在那儿。我随手拿了几个山薯充饥,到后把灯放在尸身边,还是坐到我自己那一张草席上,等候事情的变化。我的表已早停了,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等了又等,还是不见那个人来。    
    “我这样说下去,是还得说一整天,要把那一夜的事情说完,如今也还得说一夜。为了节省一些时间,且说第三次我见到这怪男子,他命令我在那个妇人身上做一个医生所能做的事。我先是不知道向一个疯子同一个尸骸还有什么事可做的,到后倒想起皮包里一点儿防腐性药品了,我便把这些药全为注射到死尸身上去,一面安慰他表示我已尽了力,一面免得那尸身发生变化。告他我所能做的事已经完全做过,别的事再无从奉命了,他望到我似乎还很相信。可是当我说出‘你放我回去’的话时,我把话一说出口,就知道我说错了,因为我从那两个眼睛里,陡然看到了一些东西,他同时同我说了一句话,使我全身发抖。他说:‘要七天才好出去。’这个期限当然是我受不了的,这是全无道理的言语。可是我是一个医生,而他却是一个疯子,他就有他的正当道理了。我当时还以为可用口去解释,就同他分辩了一阵,我说这是做不到的,因为有许多人等着我。我说你放我出去了,我不会向人谈论。我说……这分辩就等于向石头讨论,他不禁止我的说话,听来却只微微的笑着。他的主张就是石头,不可移动,他的手腕又象铁打就的,我绝对不能和他用武力来解决。在毫无办法的情形中,我就想只有等候这个人睡眠时候偷了他的钥匙才好逃走。为我的自卫计,打死一个疯子本来没有什么罪过,我若有机会征服这个人,事到危急是用不着再选择什么手段的。但是在这个怪人面前,我什么小机会也得不到。我逃走吗,他永远不知道疲倦,永远不闭闭眼睛。加灯上的油,给我的东西吃,到了夜里引导我到栅门外去方便,他永远是满有精神。他独自出去时,从不忘记锁门,在峒里时,却守在尸身边,望到尸身目不转睛,又常常微笑,用手向尸身作一种为我所不懂的稀奇姿势。若是我们相信催眠术或道术,我以为他一定可以使这个死尸复活的。    
    “他不睡觉,这事就难处置了。我皮包里的安眠药片恰恰又用尽了,想使什么方法迷醉他也无办法。他平常样子并不凶横,到了我蓄意逃走时,只稍稍一举步,他就变了另外一个魔鬼了。他明白我要走,即或是钥匙好好的放在他身边,他也不许我走近栅门的。到后我不知是吓怕得糊涂了,还是为峒中的环境头昏了,把逃走的气概完全失去,忽然安静下来,就把生命听凭天意,也不再想逃走了。


第四部分 一只船第16节 医生(4)

    “就是那么过了一天,两天,三天……吃的就是那仓库中的各样东西,口渴了就喝清水,倦了就睡。    
    “当我默默的坐在一个角隅不做声时,我听到他自言自语,总是老说那一句话:‘她会活的。她会活的。’我一切都失望了,人已无聊极了,听到他这样说时,也就糊糊涂涂的答应他说:‘她会活的。她会活的。’    
    “我得到一个稀奇的经验,是知道人家说的坟墓里岁月如何过去的意思了。我的经验给我一种最好的智慧,因为这是谁也想象不及的。第一天一点钟就好象一年,第二、三天便不同了,我不放心的,似乎还不是峒里的自身,却是市上的熟人。我忽然失了踪,长久不见回来,你们不是十分难过吗?你们不是花了许多钱各处去探听,还花了许多钱派人到江边下游去打捞吗?你们一定要这样关心的。可是料不到我就只陪伴一个疯子、一个死人,在山峒里过了那么多日子,过了那么久连太阳也不见到的日子!    
    “既毫无机会可以逃出,我有点担心那个死人。天气已经不行了,身上虽注射了一点儿药,万一内脏发了肿,组织起了变化,我们将怎么来处置这件事情?这疯子若见到死人变了样子,他那荒唐的梦不能继续再做时,是不是会疑心到我的头上来?    
    “我记得为这点顾虑,我曾同疯子说了许多空话。我用各样方法从各方面去说,希望他明白一点。我的口在这个沉默寡言的疯子面前,可以说是完全无用了。我把话说尽了,他还只是笑。他还知道计算日子,他不忘记这个,同时也不忘记‘七天’那种意义。大约这怪人从什么地方,记起了人死七天复生的话,他把死尸从土里翻取出来,就是在试验那七天复活的话可靠不可靠。他也许可我七天再出峒去,一定就是因为那时女人已经再活回来,才用不着我这个医生。若是七天并没有活回的希望,恐怕罪名都将归在我的账上,不但不许我走,还得我为他背尸去掩埋,也未可知。总之,下一刻什么古怪事都随时会发生的,我只能等待,别无作为。    
    “他也可以疑心是我不许这女人复活。在他混乱的头脑里,他就有权利随意凑合一种观念,倘若这观念是不利于我的,我要打过这难关真是不很容易。    
    “他是一个疯子,可疯得特别古怪。他恰恰选到这一天等在那里,我恰恰在那天想到乡下去,我们恰恰碰到一处了,于是这事就恰恰落在我的头上。一切的凑巧,使我疑心自己还是象梦里的人物。不过做梦不应当那么长久,我计算日子,用那胡乱对上时间的表,细数它的分秒,已经是第四天了。    
    “还有第五天,我听到从那个怪人的口里,反复的说是‘只有两天’的一句话时,欢喜的心同忧惧的心合混搅扰在一处,这人只记到再过两天,女人就会复活的,我却担心到两天后我的境遇。他答应我的话很靠不住,一定可以临时改变。向一个疯人讨那人世也难讲究的‘信实’,原是十分不可靠的。我不能向他索取一句空话,同时也就无从向他索取一句有信用的话。这人一切的行为,都不是我可以思索理解得到的,用尽了方法试作各种计划,我还是得陪了他,听他同女人谈那些我理解不及的费话,度着这山峒中黯淡的日子。    
    “让我很快的说第六天的事罢。这一天我看到那疯子的眼睛放光,我可着急起来了。他一个人走出去折了许多山花拿到峒里来,自己很细心的在那里把花分开放到死尸身边各处去。他那种高兴神气,在我看来结果却是于我十分不利,因为除了到时女人当真复活外,我绝对没有好处。    
    “我不得不旧事重提,问他什么时候让我出去。本来我平常为人也就够谦卑了,我用着十分恭顺的态度,向他说:    
    “‘同年,我可以去了吗?你现在已经用不着我了。’    
    “他好象不懂这句话的意义,过了一会儿,我又说:    
    “‘我想回去了,不要到这里打你的岔。’    
    “‘……’    
    “‘我贺喜你,很愿意预备一点礼物送你,你明白吗?我想随意为你办一两样礼物,回去就可以买来。’    
    “‘……’    
    “‘你让我出去一会儿,看看太阳,吹吹风,好不好?我非常欢喜太阳,你说太阳不可爱吗?’    
    “‘……’    
    “‘我们如今真好象弟兄了,我们应当喝一点酒,庆祝这好事好日子。你不欢喜喝一杯那种辣辣的甜甜的烧酒吗?我实在想得那么一小杯酒。我觉得酒是好的。’    
    “‘……’    
    “‘你到什么地方折得那么多花?这花真美,不是桃花吗?几天来就开了,我也想去摘一点儿。你不是会爬树吗?我看你那样子一定很有点本领,因为你……我们到外边去取一个鸟窠来玩玩,你说好不好?’    
    “‘……’    
    “‘你会不会打鸟?你见过洋枪不见过?若欢喜这东西,我可以送你一枝。到我们那里取来试试,你一定非常满意。那种枪到茨棚里打野鸡、雪地里打斑鸠,全很合用。’    
    “‘……’    
    “‘我们吃的山薯真好,你打哪儿弄来的?你庄上有这个,是不是?你吃鸡蛋不用火烧,本事很好。这鸡蛋是自己家养的鸡下的,因为很新鲜,我看得出。’    
    “‘……’    
    “‘你看不看戏?我好象在戏场上见到你。’    
    “‘……’    
    “我把枚乘《七发》的本领完全使用到这个‘王子’方面,甜言蜜语的问他这样又问他那样,他竟毫不动心。他虽似乎听我的话,可是我明白这话说来还是费话。但我除了用空话来自救外,无其他方法可以脱去这危险地方,故到后我把方向再转变了一下,同他又来说关于起死回生的故事。我想这些齐东野语一定可以抓着他的想象。我为他说汉武故事,说王母成仙,东方朔偷桃挨打的种种情形,说唐明皇游月宫的情形,说西施浣纱的情形,说桃花源,说马玉龙和十三妹,皇帝、美人、剑仙、侠客,我但凭我所知道的,加上自己的胡诌,全说给这个人听。说去说来我已计穷了,他还是笑笑,不质问我一句话,不赞美,不惑疑,就只用一个微笑来报答我的工作。我相信,若果我是正在向一个青年女人求爱,我说话的和气、态度的诚恳,以及我种种要好的表示,女人即或最贞洁也不好意思再拒绝我的。可是遇到这个怪人,我就再说一年,也仍然完全失败了。    
    “让事情凑巧一点罢,因为一切都原是很凑巧的。我虽然遭了失败,可并不完全绝望。见到他虽不注意我的话,却并不就不高兴我说话,我只有一天的日子了,我断定明天若是女人没有复活,我就得有些不可免的灾难,若不乘到今天想出法子自救,到时恐赶不及了。我的生路虽不是用言语可得来,我的机会还是得靠到一点迎合投机的话。我认清了这是一个重要问题,坐在席上打算了老半天,到后又开了口。我明白先说那个方向不很对,还得找新的道儿,就说……    
    “这可中了。他笑得比先前放肆了一点,他有点惊愕,有点对于我知识渊博的稀奇。他虽仍然不让步,当我重新提出意见,以为放我出去可好一点的时候,在摇头中我看出点头的意思。那时还是白天,我请求他许可我到栅门外去望望,他不答应可否,我看到有了让步,就拖了他的手走到栅边去,他到后便为我开了门。    
    “我看到太阳了!看到太阳光下的一切山,尖尖的山峰各处矗起来,如象画上的东西,到后我看到我的脚下,可差一点儿晕了。原来我们的山峒,前面的路是那么陡险,差不多一刀切下的石壁,真是梦境的景致!我一面敷衍到他,望到他的颜色,一面只能把那条下去的路径稍稍注意一下,即刻就被他一拖,随后那扇厚重的栅门訇的一关,我仍然回到地狱魔窟里了。    
    “到了晚上,我们各吃了一点山薯、一些栗子,我估计是我最好的机会来了,我重新把我日里说的那件事,提出来作为题目,向他说着,我并且告他,他应当让我避开一会儿。我见到他向我微笑,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有了转机了,说话得更动人了一点。我形容从那些古怪的路到天堂去的人如何多,我在作撒旦的传教人,心里有点糊涂,不知应当说什么话才是我的活路,口上却离不了要他去试验的谵言。    
    “我以为这样就可以脱身,谁知我把事情完全弄错了,我这手臂这一只受伤的手臂,即刻就为他扭着,到后头上似乎受了重重的一击,醒回来时,我仿佛做梦,不知为什么却睡在稻草囤上。我是被夜风冷醒的,醒回来时还是非常迷乱,我看到天上的星子,仿佛全要掉下的样子,天角上流星曳着长长的苍白的线儿,远远的又听到狗叫,听到滩声。时间似乎去天亮已经不远了,因为我听到鸡声。我心想,这是我的幻觉,还是我已经仍然活到这世界上来了?    
    “到后我被一个乡下人发现了,因为我告他是市上医院的人,在他家里休息了一天,那时我已衰弱得躺到那草囤上一整日夜了。问这个人:我才知道我已离开市上有了五十里。    
    “你们要知道我今天刚一会儿打那里来,是不是?你们瞧我的脸嘴,我刚从市外一个理发馆里出来,我不是有十天不刮过脸了吗?我恐怕进城来吓了别人,所以才到那里坐坐,还欠了账跑来的,这师傅并不认识我,只告他是街上的先生,他也放得下心,可见得我们这地风气不坏,人心那么朴实。”    
    第二天,一个R市都知道了医生的事情,都说医生见了鬼。    
    一九三一年四月廿四日完成,上海


第五部分 《八骏图》第17节 《八骏图》题记

    近一年来我的事务杂一点,生活琐碎麻烦一点,有时自己嘲笑自己,称为“好管闲事的人”。另外一时书评家给我那个“多产作家”的头衔,就不得不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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