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精选-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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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者,人之所假借以自称道,亦使人假借以称道己之辞也;非若行然,
不可以假借云也。何也?问其名曰忠与义,其字亦然,则人无有求其信然者,
责其不然者,知其假借云也。问其行曰忠与义,则人皆求其信然者,责其不
然者,其可以假借云乎?
然而人无贵贱愚良,一欲善其名字。夫欲善其名字者非他,亦曰爱其身
而已。爱其身而不善充之,犹曰姑以圣贤之道,假借其身而已。不诚乎身莫
大焉,岂爱其身也!不若于名字乎,勿求胜焉;於行乎,汲汲尔以爱其身。
是以圣贤之道,归诸其身也。以为爱其身非至,夫然而人一皆善其名字,未
尝一皆善其行。有爱其身之心,而於其身反尔其薄也。可嗟也已!
南城王无咎来请字,余思夫字虽不必求胜也,然古之人重冠,于冠重字,
字则亦未可忽也。今冠礼废,字亦非其时,古礼之不行甚矣。无咎之请也,
虽非时之当,然庶几存其礼。予欲拒,安得而拒也?取《易》所谓无咎者,
善补过者也,为之字曰补之。夫勉焉而补其所不至,颜子之所以为学者也。
补之明经术,为古文辞,其材卓然可畏也。以颜子之所以为学者期乎己,余
之所望于补之也。假借乎己而已矣,岂子之所望于补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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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宁县云峰院记
分宁人勤生而啬施,薄义而喜争,其土恬然也。自府来抵其县五百里,
在山谷穷处。其人修农桑之务,率数口之家,留一人守舍行馌,其外尽在田。
田高下硗腴,随所宜杂殖五谷,无废壤。女妇蚕杼,无懈人。茶盐蜜纸竹箭
材苇之货,无有纤巨,治咸尽其身力。其勤如此。富者兼田干亩,廪实藏钱,
至累岁不发,然视捐一钱,可以易死,宁死无所捐。其于施何如也?其间利
害不能以稊米,父子、兄弟、夫妇,相去若弈棋然。于其亲固然,于义厚薄
可知也。长少族坐里闾,相讲语以法律。意向小戾,则相告汗,结党诈张,
事关节以动视听。甚者画刻金木为章印,摹文书以给吏,立县庭下,变伪一
日千出,虽苔扑徙死交迹,不以属心。其喜争讼,岂比他州县哉?民虽勤而
习如是,渐涵入骨髓,故贤令长佐吏比肩,常病其未易治教使移也。
云峰院在县极西界,无籍图,不知自何时立。景德三年,邑僧道常治其
院而侈之。门闼靓深,殿寝言言。棲客之庐,斋庖库庚,序列两傍。浮图所
用铙鼓鱼螺钟磬之编,百器备完。吾闻道常气质伟然,虽索其学,其归未能
当于义,然治生事不废,其勤亦称其土俗。至有余辄斥散之,不为黍累计惜,
乐淡泊无累,则又若能胜其啬施喜争之心,可言也。或曰,使其人不汩溺其
所学,其归一当于义,则杰然视邑人者,必道常乎?未敢必也。庆历三年九
月,与其徒谋曰:“吾排蓬藋治是院,不自意成就如此。今老矣,恐泯泯无
声畀来人,相与图文字,买石刻之,使永永与是院俱传,可不可也?”咸曰:
“然。”推其徒子思来请记,遂来,予不让,为申其可言者宠嘉之,使刻示
邑人,其有激也。二十八日,南丰曾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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秃秃记
秃秃,高密孙齐儿也。齐明法,得嘉州司法。先娶杜氏,留高密。更绐
娶周氏,与抵蜀。罢归,周氏恚齐给,告县。齐赀谢得释。授歙州休宁县尉,
与杜氏俱迎之官,再期,得告归。周氏复恚,求绝,齐急曰:“为若出杜氏。”
祝发以誓。周氏可之。
齐独之休宁,得娼陈氏,又纳之。代受抚州司法,归间周氏,不复见,
使人窃取其所产子,合杜氏、陈氏,载之抚州。明道二年正月,至是月,周
氏亦与其弟来,欲入据其署,吏遮以告齐。齐在宝应佛寺受租米,趋归,捽
挽置庑下,出伪券曰:“若佣也,何敢尔!”辨于州,不直。周氏诉于江西
转运使,不听。久之,以布衣书里姓联诉事,行道上乞食。
肖贯守饶州,驰告贯。饶州,江东也,不当受诉。贯受不拒,转运使始
遣吏祝应言为覆。周氏弓产子为据,齐惧子见事得,即送匿旁方政舍。又惧,
则收以归,扼其喉,不死。陈氏从旁引儿足,倒持之,抑其首甕水中,乃死,
秃秃也。召役者邓旺,穿寝后垣下为坎,深四尺,瘗其中,生五岁云。狱上
更赦,犹停齐官,徙濠州,八月也。
庆历三年十月二十二日,司法张彦博改作寝庐,治地得坎中死儿,验问
知状者,小吏熊简对如此。又召邓旺诘之,合狱辞,留州者毕是,惟杀秃秃
状盖不见。与予言而悲之,遂以棺服敛之,设酒脯奠焉。以钱与浮图人昇伦,
买砖为圹,城南五里张氏林下瘗之,治地后十日也。
呜呼!人固择于禽兽夷狄也。禽兽夷狄于其配合孕养,知不相祸也,相
祸则其类绝也久矣。如齐何议焉?买石刻其事,纳之圹中,以慰秃秃,且有
警也。事始末,惟杜氏一无忌言。二十九日,南丰曾巩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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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心亭记
滁州之西南,泉水之涯,欧阳公作州之二年,构亭曰“丰乐”,自为记
以见其名之意。既又直“丰乐”之东几百步,得山之高,构亭曰“醒心”,
使巩记之。
凡公与州之宾客者游焉,则必即“丰乐”以饮。或醉且劳矣,则必即醒
心而望,以见夫群山之相环,云烟之相滋,旷野之无穷,草树众而泉石嘉,
使目新乎其所睹,耳新乎其所闻,则其心洒然而醒,更欲久而忘归也。故即
其所以然而为名,取韩子退之 《北湖》之诗云。噫!其可谓善取乐于山泉之
间,而名之以见其实,又善者矣。
虽然,公之乐,吾能言之。吾君优游而无为于上,吾民给足而无憾于下,
天下学者皆为材且良,夷狄鸟兽草木之生者,皆得其宜,公乐也。一山之隅,
一泉之旁,岂公乐哉?乃公所以寄意于此也。
若公之贤,韩子殁数百年,而始有之。今同游之宾客,尚未知公之难遇
也。后百千年,有慕公之为人,而览公之迹,思欲见之,有不可及之叹,然
后知公之难遇也。则凡同游于此者,其可不喜且幸欤?而巩也,又得以文词
托名于公文之次,其又不喜且幸欤!
庆历七年八月十五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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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园院佛殿记
庆历八年四月,抚州菜园僧可栖,得州之人高庆、王明、饶杰相与率民
钱为殿于其院,成,以佛之象置其中,而来乞予文以为记。
初,菜园有籍于尚书,有地于城南五里,而草木生之,牛羊践之,求屋
室居人焉,无有也。可栖至,则喜曰:“是天下之废地也,人不争,吾得之
以老,斯足矣。”遂以医取资于人,而即其处立寝庐、讲堂、重门、斋庖之
房、棲客之舍,而合其徒入而居之。独殿之役最大,自度其力不能为,乃使
庆、明、杰持簿乞民间,有得辄记之,微细无不受,浸渐积累,期月而用以
足,役以既。自可栖之来居至于此,盖十年矣。
吾观佛之徒,凡有所兴作,其人皆用力也勤,刻意也专,不肯苟成,不
求速效,故善以小致大,以难至易,而其所为,无一不如其志者,岂独其说
足以动人哉?其中亦有智然也。若可栖之披攘经营,敚讼ぃ曛茫
以及其志之成,其所以自致者,岂不近是哉?噫!佛之法固方重于天下,而
其学者又善殖之如此。至于世儒,习圣人之道,既自以为至矣,及其任天下
之事,则未尝有勤行之意,坚持之操,少长相与语曰:“苟一时之利耳,安
能必世百年,为教化之渐,而待迟久之功哉!”相薰以此,故历千余载,虽
有贤者作,未可以得志于其间也。由是观之,反不及佛之学者远矣。则彼之
所以盛,不由此之所自守者衰欤?与之记,不独以著其能,亦以愧吾道之不
行也已。曾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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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政堂记
尚书祠部员外郎、集贤校理太原王君为池州之明年,治其后堂北嚮,而
命之曰思政之堂。谓其出政于南嚮之堂,而思之于此也。其冬,予客过池,
而属予记之。
初,君之治此堂,得公之余钱,以易其旧腐坏断,既完以固,不窘寒暑。
闢而即之,则旧圃之胜,凉台清池,游息之亭,微步之径,皆在其前;平畦
浅槛,佳花美术、竹林香草之植,皆在其左右。君于是退处其中,并心一意,
用其日夜之思者,不敢忘其政,则君之治民之意勤矣乎!
夫接于人无穷,而使人善惑者,事也;推移无常,而不可以拘者,时也;
其应无方而不可以易者,理也。知时之变而应之,见必然之理而循之,则事
者虽无穷而易应也,虽善惑而易治也。故所与由之,必人之所安也;所与违
之,必人之所厌也。如此者,未有不始于思,然后得于己。得于己,故谓之
德。正己而治人,故谓之政。政者,岂止于治文书、督赋敛、断狱讼而已乎?
然及其已得矣,则无思也。已化矣,则亦岂止于政哉!古君子之治,未
尝有易此者也。
今君之学,于书无所不读,而尤深于《春秋》,其挺然独见,破去前惑,
人有所不及也。来为是邦,施用素学,以修其政,既得以休其暇日,乃自以
为不足,而思之于此。虽今之吏不得以尽行其志,然迹君之勤如此,则池之
人,其不有蒙其泽者乎?故予为之书。嘉祐三年冬至日南丰曾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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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州宜城县长渠记
荆及康狼,楚之西山也。水出二山之间,东南而流,春秋之世日鄢水,
左丘明传,鲁桓公十有三年,楚屈瑕伐罗,及鄢,乱次以济是也。其后曰夷
水,《水经》所谓汉水又南过宜城县东,夷水注之是也。又其后曰蛮水,郦
道元所谓夷水避桓温父名,改曰蛮水是也。秦昭王三十八年,使白起将,攻
楚,去鄢百里,立堨,壅是水为渠以灌鄢。鄢,楚都也,遂拔之。秦既得鄢,
以为县。汉惠帝三年,改曰宜城。宋孝武帝永初元年,筑宜城之大堤为城,
今县治是也。而更谓鄢曰故城。鄢入秦,而白起所为渠因不废。引鄢水以灌
田,田皆为沃壤,今长渠是也。
长渠至宋至和二年,久隳不治,而田数苦旱,川饮者无所取。令孙永曼
叔率民田渠下者,理渠之坏塞,而去其浅隘,遂完故堨,使水还渠中。自二
月丙午始作,至三月癸未而毕,田之受渠水者,皆复其旧。曼叔又与民为约
束,时其蓄泄,而止其侵争,民皆以为宜也。
盖鄢水之出西山,初弃于无用,及白起资以祸楚,而后世顾赖其利。郦
道元以谓溉田三千余顷,至今千有余年,而曼叔又举众力而复之,使并渠之
民,足食而甘饮,其余粟散于四方。盖水出于西山诸谷者其源广,而流于东
南者其势下,至今干有余年,而山川高下之形势无改,故曼叔得因其故迹,
兴于既废。使水之源流,与地之高下,一有易于古,则曼叔虽力,亦莫能复
也。
夫水莫大于四读,而河盖数徙,失禹之故道,至于济水,又王莽时而绝,
况于众流之细,其通塞岂得如常?而后世欲行水溉田者,往往务蹑古人之遗
迹,不考夫山川形势古今之同异,故用力多而收功少,是亦其不思也欤?
初,曼叔之复此渠。白其事于知襄州事张瓌唐公。公听之不疑,沮止者
不用,故曼叔能以有成。则渠之复,自夫二人者也。方二人者之有为,盖将
任其职,非有求于世也。及其后言渠堨者蜂出,然其心盖或有求,故多诡而
少实,独长渠之利较然,而二人者之志愈明也。
熙宁六年,余为襄州,过京师,曼叔时为开封,访余于东门,为余道长
渠之事,而诿余以考其约束之废举。予至而问焉,民皆以谓贤君之约束,相
与守之,传数十年如其初也。予为之定著令,上司农。八年,曼叔去开封,
为汝阴,始以书告之。而是秋大旱,独长渠之田无害也。夫宜知其山川与民
之利害者,皆为州者之任,故予不得不书以告后之人,而又使之知夫作之所
以始也。曼叔今为尚书兵部郎中,龙图阁直学士。八月丁丑曾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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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山亭记
闽故隶周者也,至秦开其地列于中国,始并为闽中郡。自粤之太末,与
吴之豫章,为其通路。其路在闽者,陆出则■于两山之间,山相属无间断,
累数驿乃一得平地,小为县,大为州,然其四顾亦山也。其途或逆坂如缘絙,
或垂崖如一发,或侧径钩出于不测之溪上,皆石芒峭发,择然后可投步。负
戴者虽其土人,犹侧足然后能进。非其土人,罕不踬也。其溪行,则水皆自
高泻下,石错出其间,如林立,如士骑满野,千里下上,不见首尾,水行其
隙间,或衡缩蛟糅,或逆走旁射,其状若蚓结,若虫镂,其旋若轮,其激若
矢。舟溯沿者,投便利,失毫分,辄破溺。虽其土长川居之人,非生而习水
事者,不敢以舟楫自任也。其水陆之险如此。汉尝处其众江淮之间而虚其地,
盖以其陿多阻,岂虚也哉?
福州治侯官,于闽为土中,所谓闽中也。其地于闽为最平以广,四出之
山皆远,而长江在其南,大海在其东。其城之内外皆涂,旁有沟,沟通潮汐,
舟载者昼夜属于门庭。麓多桀木,而匠多良能,人以屋室巨丽相矜,虽下贫
必丰其居,而佛老子之徒,其宫又特盛。城之中三山,西曰闽山,东曰九仙
山,北曰粤王山,三山者鼎趾立。其附山,盖佛、老子之宫以数十百,其瓌
诡殊绝之状,盖已尽人力。
光禄卿、直昭文馆程公为是州,得闽山嵚崟之际,为亭于其处,其山川
之胜,城邑之大,宫室之荣,不下覃席而尽于四瞩。程公以谓在江海之上,
为登览之观,可比于道家所谓蓬莱、方丈、瀛州之山,故名之曰道山之亭。
闽以险且远,故仕者常惮往,程公能因其地之善,以寓其耳目之乐,非独忘
其远且险,又将抗其思于埃■之外,其志壮哉!
程公于是州以治行闻,既新其城,又新其学,而其余功又及于此。盖其
岁满就更广州,拜谏议大夫,又拜给事中、集贤殿修撰,今为越州,字公闢,
名师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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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州赵公救灾记
熙宁八年夏,吴越大旱。九月,资政殿大学士、右谏议大夫知越州赵公,
前民之未饥,为书问属县:灾所被者几乡,民能自食者有几,当廪於官者几
人,沟防构筑可僦民使治之者几所,库钱仓廪可发者几何,富人可募出粟者
几家,僧道士食之羡粟书于籍者其几具存,使各书以对,而谨其备。
州县吏录民之孤老疾弱不能自食者二万一千九百余人以告。故事,岁廪
穷人,当给粟三千石而止。公敛富人所输及僧道士食之羡者,得粟四万八千
余石,佐其费。使自十月朔,人受粟日一升,幼小半之。忧其众相蹂也,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