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精选-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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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宴游。如此,则纤悉隐微莫不举矣。天子求治之勤,过于先王,而议者
不称王季之晏朝,而称舜之无为,不论文王之日昃,而论始皇之量书。此何
以率天下怠耶?臣故曰:厉精,莫如自上率之,则壅蔽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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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战守
夫当今生民之患,果安在哉?在于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此其
患不见于今,而将见于他日。今不为之计,其后将有所不可救者。
昔者先王知兵之不可去也,是故天下虽平,不敢忘战。秋冬之隙,致民
田猎以讲武,教之以进退坐作之方;使其耳目习于钟鼓旌旗之间而不乱,使
其心志安于斩刈杀伐之际而不慑。是以虽有盗贼之变,而民不至于惊溃。及
至后世,用迂儒之议,以去兵为王者之盛节,天下既定,则卷甲而藏之。数
十年之后,甲兵顿弊,而人民日以安于佚乐;卒有盗贼之警,则相与恐惧讹
言,不战而走。开元、天宝之际,天下岂不大治?惟其民安于太平之乐,豢
于游戏酒食之间,其刚心勇气,消耗钝眊,痿蹶而不复振。是以区区之禄山
一出而乘之,四方之民,兽奔鸟窜,乞为囚虏之不暇;天下分裂,而唐室固
以微矣。
盖尝试论云:天下之势,譬如一身。王公贵人所以养其身者,岂不至哉?
而其平居常苦于多疾。至于农夫小民,终岁勤苦而未尝告病。此其何故也?
夫风雨霜露寒暑之变,此疾之所由生出。农夫小民,盛夏力作,而穷冬暴露,
其筋骸之所冲犯,肌肤之所浸渍,轻霜露而狎风雨,是故寒暑不能为之毒。
今王公贵人处于重屋之下,出则乘舆,风则袭裘,雨则御盖,凡所以虑患之
具莫不备至;畏之太甚而养之太过,小不如意,则寒暑入之矣。是故善养身
者,使之能逸而能劳,步趋动作,使其四体狃于寒暑之变者;然后可以刚健
强力,涉险而不伤。夫民亦然。今者治平之日久,天下之人骄惰脆弱,如妇
人孺子,不出于闺门。论战斗之事,则缩颈而股栗;闻盗贼之名,则掩耳而
不愿听。而士大夫亦未尝言兵,以为生事扰民,渐不可长:此不亦畏之太甚
而养之太过欤?
且夫天下固有意外之患也。愚者见四方之无事,则以为变故无自而有,
此亦不然矣。今国家所以奉西、北之虏者,岁以百万计。奉之者有限,而求
之者无厌,此其势必至于战。战者,必然之势也,不先于我,则先于彼,不
出于西,则出于北;所不可知者,有迟速远近,而要以不能免也。天下苟不
免于用兵,而用之不以渐,使民于安乐无事之中,一旦出身而蹈死地,则其
为患必有不测。故曰天下之民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此臣所谓大患
也。
臣欲使士大夫尊尚武勇,讲习兵法;庶人之在官者,教以行阵之节;役
民之司盗者,授以击刺之术。每岁终则聚于郡府,如古都试之法,有胜负,
有赏罚;而行之既久,则又以军法从事。然议者必以为无故而动民,又扰以
军法,则民将不安;而臣以为此所以安民也。天下果未能去兵,则其一旦将
以不教之民而驱之战;夫无故而动民,虽有小恐,然孰与夫一旦之危哉?
今天下屯聚之兵,骄豪而多怨,凌压百姓而邀其上者,何故?此其心以
为天下之知战者,惟我而已。如使平民皆习于兵,彼知有所敌,则固已破其
奸谋而折其骄气。利害之际,岂不甚明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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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居士集》叙
夫言有大而非夸,达者信之,众人疑焉。孔子曰:“天下之将丧斯文也。
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孟子曰:“禹抑洪水,孔子作《春秋》,而予
距杨、墨。”盖以是配禹也。文章之得丧,何与于天,而禹之功与天地并。
孔子、孟子以空言配之,不已夸乎。自《春秋》作,而乱臣贼子惧;孟子之
言行,而杨墨之道废。天下以为是固然而不知其功。孟子既没,有申、商韩
非之学,违道而趋利,残民以厚主,其说至陋也。而士以是罔其上,上之人,
侥幸一切之功,靡然从之。而世无大人先生如孔子、孟子者。推其本末,权
其祸福之轻重,以救其惑,故其学遂行。秦以是丧天下,陵夷至于胜、广、
刘、项之祸,死者十八九,天下萧然。洪水之患,盖不至是也。方秦之未得
志也,使复有一孟子,则申、韩为空言,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
害于其政者,必不至若是烈也。使杨、墨得志于天下,其祸岂减于申、韩哉?
由是言之,虽以孟子配禹可也。太史公曰:“盖公言黄、老,贾谊、晁错明
申、韩。”错不足道也。而谊亦为之。予以是知邪说之移人,虽豪杰之士,
有不免者,况众人乎?
自汉以来。道术不出于孔氏,而乱天下者多矣。晋以老庄亡,梁以佛亡,
莫或正之。五百余年而后得韩愈,学者以愈配孟子,盖庶几焉。愈之后二百
有余年,而后得欧阳子,其学推韩愈、孟子以达于孔氏,著礼乐仁义之实,
以合于大道,其言简而明,信而通,引物连类,折之于至理,以服人心。故
天下翕然师尊之。自欧阳子之存,世之不说者,哗而攻之,能折困其身,而
不能屈其言,士无贤不肖,不谋而同曰:“欧阳子,今之韩愈也。”
宋兴七十余年,民不知其兵,富而教之。至天圣、景祐极矣,而斯文终
有愧于古,士亦因陋守旧,论卑而气弱。自欧阳子出,天下争自濯磨,以通
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纳谏为忠。长育成就,至嘉祐末,号
称多士,欧阳子之功为多。呜呼!此岂人力也哉?非天其孰能使之?
欧阳子没,十有余年,士始为新学,以佛老之似,乱周孔之真,识者忧
之。赖天子明圣,诏修取士法。风厉学者,专治孔氏,黜异端,然后风俗一
变。考论师友渊源所自,复知诵习欧阳子之书。予得其诗文,七百六十六篇
于其子棐,乃次而论之曰:“欧阳子论大道似韩愈;论事似陆贽;记事似司
马迁;诗赋似李白。”此非予言也,天下之言也。欧阳子讳修,字永叔,既
老,自谓六一居士云。元祐六年六月十五日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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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行前集》叙
夫昔之为文者,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山川之有云雾,
草木之有华实,充满勃郁,而见于外,夫虽欲无有,其可得耶!自少闻家君
之论文,以为古之圣人有所不能自己而作者。故轼与弟辙为文至多,而未尝
敢有作文之意。己亥之岁,侍行适楚,舟中无事,博弈饮酒,非所以为闺门
之欢,而山川之秀美,风俗之朴陋,贤人君子之遗迹,与凡耳目之所接者,
杂然有触于中,而发于咏叹。盖家君之作与弟辙之文皆在,凡一百篇,谓之
《南行集》。将以识一时之事,为他日之所寻绛,且以为得于谈笑之间,而
非勉强所为之文也。时十二月八日,江陵驿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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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 说
孔子曰:“刚毅木讷,近仁。”又曰:“巧言令色,鲜矣仁。”所好夫
刚者,非好其刚也,好其仁也。所恶夫佞者,非恶其佞也,恶其不仁也。吾
平生多难,常以身试之,凡免我于厄者,皆平日可畏人也,挤我于崄者,皆
异时可喜之人也,吾是以知刚者之必仁,佞者之必不仁也。
建中靖国之初,吾归自海南,见故人,问存没,追论平生所见刚者,或
不幸死矣。若孙君介夫讳立节者,真可谓刚者也。始吾弟子由为条例司属官,
以议不合引去。王荆公谓君曰:“吾条例司当得开敏如子者。”君笑曰:“公
过矣,当求胜我者。若我辈人,则亦不肯为条例司矣。”公不答,径起入户,
君亦趋出。君为镇江军书记,吾时通守钱塘,往来常、润间,见君京口,方
新法之初,监司皆新进少年,驭吏如束湿,不复以礼遇十大夫,而独敬惮君,
曰:“是抗丞相不肯为条例司者。”
谢麟经制溪洞事宜,州守王奇与蛮战死,君为桂州节度判官,被旨鞠吏
士有罪者,麟因收大小使臣十二人付君并按,且尽斩之。君持不可。麟以语
侵君。君曰:“狱当论情,吏当守法。逗挠不进,请将罪也,既伏其辜矣,
余人可尽戮乎!若必以非法斩人,则经制司自为之,我何与焉。”麟奏君抗
拒,君亦奏麟侵狱事。刑部定如君言,十二人皆不死,或以迁官。吾以是益
知刚者之必仁也。不仁而能以一言活十二人于必死乎!
方孔子时,可谓多君子,而曰“未见刚者”,以明其难得如此。而世乃
曰“太刚则折”!士患不刚耳,长养成就,犹恐不足,当忧其太刚而惧之以
折耶!折不折,天也,非刚之罪。为此论者,鄙夫患失者也。君平生可纪者
甚多,独书此二事遗其子勰、勴,明刚者之必仁以信孔子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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稼 说
盍尝观于富人之稼乎?其田美而多,其食足而有余。其田美而多,则可
以更休,而地力得全;其食足而有余,则种之常不后时,而敛之常及其熟,
故富人之稼常美,少秕而多实,久藏而不腐。今吾十口之家,而共百亩之田,
寸寸而取之,日夜以望之,锄、蘦、铚、艾,相寻于其上者如鱼鳞,而地力
竭矣,种之常不及时,而敛之常不待其熟,此岂能复有美稼哉!
古之人其才非有以大过今之人也,其平居所以自养,而不敢轻用,以待
其成者。闵闵焉,如婴儿之望长也,弱者养之以至于刚,虚者养之以至于充。
三十而后仕,五十而后爵,信于久屈之中,而用于至足之后,流于既溢之余,
而发于持满之末,此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而今之君子所以不及也。
吾少也有志于学,不幸而早得与吾子同年,吾子之得,亦不可谓不早也。
吾今虽欲自以为不足,而众已妄推之矣。呜呼!吾子其去此而务学也哉,博
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吾告子止于此矣。于归过京师,而问焉,有曰辙、
子由者,吾弟也,其亦是语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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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白堂记
故魏国忠献韩公作堂于私第之池上,名之曰“醉白”。取乐天《池上》
之诗,以为醉白堂之歌。意若有羡于乐天而不及者。天下之士,闻而疑之,
以为公既已无愧于伊、周矣,而犹有羡于乐天,何哉?
轼闻而笑曰:公岂独有羡于乐天而已乎?方且愿为寻常无闻之人而不可
得者。天之生是人也,将使任天下之重,则寒者求衣,饥者求食,凡不获者
求得。苟有以与之,将不胜其求。是以终身处乎忧患之域,而行乎利害之途,
岂其所欲哉!夫忠献公既已相三帝安天下矣,浩然将归老于家,而天下共挽
而留之,莫释也。当是时,其有羡于乐天,无足怪者。然以乐天之平生而求
之于公,较其所得之厚薄浅深,孰有孰无,则后世之论,有不可欺者矣。文
致太平,武定乱略,谋安宗庙,而不自以为功。急贤才,轻爵禄,而士不知
其恩。杀伐果敢,而六军安之。四夷八蛮想闻其风采,而天下以其身为安危。
此公之所有而乐天之所无也。乞身于强健之时,退居十有五年,日与其朋友
赋诗饮酒,尽山水园池之乐。府有余帛,廪有余粟,而家有声伎之奉。此乐
天之所有,而公之所无也。忠言嘉谟,效于当时,而文采表于后世。死生穷
达,不易其操,而道德高于古人。此公与乐天之所同也。公既不以其所有自
多,亦不以其所无自少,将推其同者而自托焉。方其寓形于一醉也,齐得丧,
忘祸福,混贵贱,等贤愚,同乎万物,而与造物者游,非独自比于乐天而已。
古之君子,其处己也厚,其取名也廉。是以实浮于名,而世诵其美不厌。以
孔子之圣,而自比于老彭,自同于丘明,自以为不如颜渊。后之君子,实则
不至,而皆有侈心焉。藏武仲自以为圣,白圭自以为禹,司马长卿自以为相
如,扬雄自以为孟轲,崔浩自以为子房,然世终莫之许也。由此观之,忠献
公之贤于人也远矣。
昔公尝告其子忠彦,将求文于轼以为记而未果。公薨既葬,忠颜以告,
轼以为义不得辞也,乃泣而书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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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雨亭记
亭以雨名,志喜也。古者有喜,则以名称,示不忘也。周公得禾,以名
其书;汉武得鼎,以名其年,叔孙胜狄,以名其子。其喜大小不齐,其示不
忘一也。
余至扶风之明年,始治官舍。为亭于堂之北,而凿池其南,引流种树,
以为休息之所。是岁之春,雨麦于岐山之阳, 其占为有年。既而弥月不雨,
民方以为忧。越三月乙卯,乃雨;甲子,又雨,民以为未足;丁卯,大雨,
三日乃止。官吏相与庆于庭,商贾相与歌于市,农夫相与忭于野。忧者以喜,
病者以愈,而吾亭适成。
于是举酒于亭上,以属客而告之曰:“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
不雨,则无麦。”“十日不雨,可乎?”曰:“十日不雨,则无禾。”“无
麦无禾,岁且荐饥,狱讼繁兴,而盗贼滋炽,则吾与二三子,虽欲优游以乐
于此亭,其可得耶?今天不遗斯民,始旱而赐之以雨,使吾与二三子,得相
与优游而乐于此亭者,皆雨之赐也!其又可忘耶?”
既以名亭,又从而歌之,曰:“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为襦;使天而
雨玉,饥者不得以为粟。一雨三日,伊谁之力?民日太守,太守不有。归之
天子,天子曰不然。归之造物,造物不自以为功。归之太空,太空冥冥,不
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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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虚台记
国于南山之下,宜若起居饮食与山接也。四方之山,莫高于终南。而都
邑之丽山者,莫近于扶风。以至近求最高,其势必得。而太守之居,未尝知
有山焉。虽非事之所以损益,而物理有不当然者,此凌虚之所为筑也。
方其未筑也,太守陈公杖履逍遥于其下。见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累累
如人之旅行于墙外而见其髻也。曰:“是必有异”,使工凿其前为方池,以
其土筑台,高出于屋之危而止。然后人之至于其上者,恍然不知台之高,而
以为山之踊跃奋迅而出也。
公曰:“是宜名凌虚。”以告其从事苏轼,而求文以为记。
轼复于公曰:“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
所蒙翳,狐虺之所窜伏。方是时,岂知有凌虚台耶?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
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尝试与公登台而望,其东则秦穆之祈年、
橐泉也,其南则汉武之长杨、五柞,而其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也。计其
一时之盛,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百倍于台而已哉!然而数世之
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虚陇亩矣,
而况于此台欤?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