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石 by 夜雨如冰 (轻微虐心)-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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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阿玖和胡锦城一路往萧家小院去，不免互通了一气别后的消息。只是两个人迫切一谈之后，一个得知小云一时是不会回来了；另一个也没发掘出任何能找到涑溟的线索，失望之下都渐渐沉默起来。
院子一直有阿玖和柳嫂打扫，并不显得破败，反倒还是一派花树可喜的样子，只是悄无声息的，全不似原来车来人往，丝竹绕梁的时候。等进了小云原先的屋子，胡锦城也不忙着找东西，倒是先熟门熟路的从个抽屉里面拿出个冻玉的小盒，回头递给阿玖，‘这个消肿是个好东西。'看阿玖犹豫着不伸手，又说，‘拿着吧，这个主我还做的了。不管你哪个师傅在，也都得给你不是？'
阿玖只是摇头，低声说‘那不一样的。'胡锦城如何看不出，这屋子院子都被人精心维持着，几乎一丝没变。对着这么个诚心的孩子，胡锦城也不知如何劝起，只叹了口气，拉了阿玖的手，把那玉盒整个递过去。
‘真的不回来了么？云师傅，不回来了？'阿玖攥紧了手，低着头。
胡锦城想了一阵才说，‘好孩子，这事儿你要知道。两位师傅掰了，到底怎样，谁也撕鲁不清楚。云师傅帮萧师傅做了一件事，做了，这是合情不合理；萧师傅，为这个和他闹翻了，这是合理不合情。这地方，唉。。。。。。就象戏里唱的，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真想他了，也容易，现如今他走到哪儿不都是敲锣打鼓的，天下皆知。书长也还在上海不是？'
‘情啊理的这么要紧？比云师傅还要紧么？'阿玖没有听见胡锦城下面的话，只是翻来复去想不明白，‘这个膏药还是萧师傅自己亲自照了方子调的，连我都没得动。说戏说急了，我都吓哭了，云师傅还能笑，还能唱。可是他们都走了，因为云师傅为萧师傅做了事，师傅反而不欢喜么？'一时想的头昏脑胀，最后还是把玉盒递给胡锦城，说‘这个我也用不上，还是带给云师傅吧。说不定云师傅见了这个，后悔了，就回来找师傅了呢。'
胡锦城见全说不通，心道，这师徒几个到一个脾性，都是一条道走到黑的。看看时间不多，赶快让阿玖帮着找了东西，两人就在门口道了别。
阿玖却没有立刻家去，那地方他从没去过，没办法，只好咬牙叫了辆人力车。车子走了一阵，在一处宅院门口停了下来，离开湖滨不远，离开人声却似远了许多。
阿玖请那车夫在树荫下等着，自己去敲了敲那两扇紧闭的朱漆大门。仆人听他报了名字，立刻去通报，只一会儿却是那人自己迎了出来。
还是那种温和的笑容，‘你来啦。'随即引了他进去，好像是带着一个昨天才来过，十分相熟的人一般。阿玖不由得有些迷惑了，他是在等他么？
‘你还好么？'瑞麟注视着那个孩子，从进了这个偏厅就明显变的不安；仿佛忽然失去了所有勇气，站在那儿，低着头，垂下的额发挡住了眼睛。一束阳光从窗外的枝蔓中透过来，打在那张脸上，薄薄的皮肤被穿透了似的闪着珍珠的光泽。脸侧明明还有点青肿，瑞麟却觉得那楚楚可怜的样子别是一种动人的滋味。
阿玖下意识的摇了摇头。不好，真的不好。忽然什么都不对了。师傅走了，哥哥没了差事，爹第一次动手打我，柳姨天天躲起来哭。阿玖挨打的时候，满心都是冤枉，不服，忍了这几日的眼泪为了这句话差点就忍不住了。赶紧深吸了口气，道出自己的来意，‘其实，我只是来道歉的。那天害你被我爹。。。。。。真是对不住了。'声音越来越小，头弯的更低了。
瑞麟走过去，把人虚揽在怀里，小心不碰了伤着的那边。少年只到他的肩头那么高，头靠在胸口刚刚好。几乎没有什么抗拒，瑞麟悄悄松了口气。阿玖什么都没有察觉，软弱的时候，本能的想抓住一丝温暖，虽然气息有些陌生，有些遥远，可是只隔着衣衫温度却是鲜活的，甚至有那么一些熟悉。‘你能记得来找我，就是极好的了。'
瑞麟抬起一只手，轻轻捂在阿玖脸上，真小。‘告诉我，怎么了。说不定我能帮你。'
温和的声音好像在诱哄，静静的贴在脸上的手指干燥温暖，指腹有一层薄茧，脸上开始丝丝的泛着痒。阿玖退身出来，仍是摇头。原先并不大明白，只隐约知道父亲大怒和眼前这人有些关系，可是等站在这里，竟完全没了询问的欲望，直觉这人十分斯文可亲。
‘真的没事？那这个呢？'瑞麟指了指自己衣襟上的一片湿迹戏谑的问他，‘还是你爹妈真的把你卖了？'
‘啊？'阿玖轻呼了一声，想起上次自己也是这样又哭又笑的，十分难为情，越发的抬不起头了。
‘真是这样，我也可以把你买下来。你看我说可以帮你吧。'阿玖撅了嘴，心道，谁领你的情了，你爹妈才卖你呢！抬头一看，瑞麟笑着看他，十分有趣的样子。随即心下一松，也笑了。心里仿佛也明白过来了似的，歪头想了想，对瑞麟说，‘你总说要帮我，那是你做人侠气，心意领了，其他的也不必了。'虽是这么说着，话开了头，自然就象水一样流了出来。
瑞麟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听，大部分事情他早已知道了，只是听着这个声音。这孩子有一付好嗓子。跟了那两个人那么久，应该也学过戏吧？扮谁好呢？想来想去都不如刻下这个比比划划，叽叽喳喳的人来的可爱。不做声的等听了一阵，才发现阿玖说的竟然大大的出人意料。终于忍不住问，‘既然这么多年都是师傅在照顾云师傅，为什么总是听你，师傅怎么办啊？谁来照顾他呀？你怎么不担心云师傅一下子没人照顾呢？'
‘那不一样？云师傅你知道么？他是裴小云，'阿玖看了他一眼，见他点点头表示知道的意思，接着说道，‘不知道有多少人惦着对他好呢。可是师傅就不一样了，他就喜欢戏，给云师傅写戏，说戏，陪他练戏，到处去听戏。剩下的至多也就是弹琴，写诗，作画了，如今没个人陪在身边，那才让人担心呢。你说是不是？'阿玖又看过去，瑞麟像是思索了一下，才点了点头。阿玖见了心里就十分欢喜，从小虽然备受宠爱，却从来没有人这样认真听他说话，总说他是个小孩子。可是这个人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法又说不出来。他从小言语无忌，天真无邪，此时也不作伪，嘴角抿上一个大大的笑容。瑞麟看着他脸上的酒窝，觉得眼前这人美好的简直让人叹息。
‘那你爹打你，是为了师傅的事么？'
阿玖自己几乎忘记这个了，此时听了脸上欢颜顿失，跌足道，‘糟啦，过来只想说一句话就走了，怎么竟这时候了！'说着立刻就要走。瑞麟知他畏惧父亲，连忙好言安慰，让人备车，自己亲自送他回去。
坐在车上，阿玖发现速度果然快的惊人，这才放下心来和瑞麟道谢。瑞麟说，‘举手之劳，也不必谢我，不如告诉我，为了什么挨打？'
阿玖没想到瑞麟还没忘记，不禁红了脸，他不若一般人家的男孩子，稍微淘气些，挨打便如吃饭一般平常，这对他却是打出生以来头一遭，此时被一个不十分相熟的人追问，自然觉得十分羞耻。
‘这次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不愿在瑞麟面前说爹的坏话，回头看瑞麟皱了眉一脸担心的样子，连忙解释说，‘我爹他平时并不是这样的。'话说得漂亮，心里却在想，这次是爹冤枉我，我回去定然不要理他。也不告诉他去了哪里。说谎虽然不好，骗他一次也算扳平了。如果再装一装脸上还是好痛的样子，柳嫂自然会去闹得爹头疼。如此一想，自己竟还大大的占了便宜。
瑞麟看他脸上变来变去，越来越赞叹这孩子是个宝贝，竟是比想象中的还好。在离开阿玖家几条街的地方，瑞麟让停了车，拉了阿玖的手，正色说，‘若真的要谢我，就莫忘了，有事一定来找我。'
阿玖歪了头看他，‘为什么总是这么说呢？你莫不是算了什么卦，或者抽了个下下签吧？'瑞麟发现自己极其喜欢阿玖这个习惯动作，那双眼睛显得更大了，眼角微微向上吊着，再加上专注的眼神，这种不自知的风情格外动人。
阿玖看他不说话，接着说，‘你不知道那个故事么？有个人算了一卦，大凶，必定要死。后来有个高明的人告诉他一定要去和他的一个穷邻居交好或可能免。这个人就跑去百般讨好那个邻居。邻居的妈妈劝他不要接受，说这人对你必有所求，说不定会害你性命。那邻居却和这人投缘，也不听妈妈的话。后来果然这人被县官所害，关在牢里要处死，还是那个邻居去救了他出来，自己却被人杀死了。'阿玖讲完了，就觉得心里大大不妥，果然瑞麟没有说话，只是皱了眉看他，竟是有些委屈的样子，阿玖连忙道，‘我和你说笑呢，'
‘好吧，好吧，我答应你就是。'
瑞麟这才笑了，担心他回家为难，只好忍着百般不舍，催他赶快回去，没想到阿玖开了门却停住了，身子没有转过来，只轻声说‘你知道么，我很感激你，却不想要你那样助我。那故事里的人尚且有本事越狱救人，我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呢。'随后自己下车走了。瑞麟听了这话怔了怔，只看到背影也不见了，才敲了车窗，车子缓缓动了起来。
阿玖回了家，只说送胡锦城去了车站，掌柜的还要追问，柳嫂看阿玖哭过的样子，怕他心里难受，拼了命拦在前面，竟如防贼一般。掌柜无奈只好作罢。阿玖见计计得售，心中欢喜，只有看见柳嫂才偷偷的有些愧意。
再说瑞麟回了家，世文正边看报纸边等着他。见着了，两眼便上上下下的打量。瑞麟想他必是听管事的说了什么，也不睬他，自己坐了，拿佣人新上的茶舒舒服服的喝了一口。
世文会意，也不问，把手上的报纸递过去，说‘令表亲回来了，不去会会？'报纸上长篇累牍全是慕容公子自德国德尼司登陆军学院考察归来的消息。正中一张巨幅照片，果然好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瑞麟把那照片仔细看了看，随手一翻，背面却是关于梅裴之争的报道，随即指了其中的一小块，笑说，‘令表亲也很出风头呢。'世文有些尴尬，那标题露骨的写着，富家女，情助锁麟囊。瑞麟心下明白，很快又说，‘说去便去，不如现在就走？我带你去见见四小姐，你陪我会了五小姐去给裴老板捧场。'
世文十分诧异，‘你也听戏么？我怎么不知道。我以为你一时不会离开杭州呢。'
瑞麟微笑了，‘我是只捧这位的。我是只待一天便要回来，别的看你。'
世文暗自猜测瑞麟今天是不是得了什么好处，端详半晌一无所获。毕竟由瑞麟带着去见慕容公子是个绝好的机会，当然不能错过。两人上了车，世文忍不住问，‘你和四小姐熟悉么？'
瑞麟眼前有个模糊的影子，‘认识罢了。'看看世文有些兴奋的样子又说，‘很美，的确是个很美的奇女子。'不然怎么能连他也捆住了。
很快另外一张更清晰生动的脸浮现出来，‘我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会。'说这话的时候，样子一定很可怜吧，瑞麟心里一软，傻孩子。。。。。。
十七
‘真的？'柳嫂再三地问明白了，开始念起佛来。‘你们谁也不许笑，明儿我就上灵隐寺上香去。我就琢磨着前一阵太怠慢菩萨了，所以家里才那么多事。'
‘那明天我和舅舅在家看店，阿玖陪你去吧。' 书长抿着嘴笑，带着掩盖不住的欢喜。找到工作是一回事，但是回到家，自己刚提出想把阿玖带到上海去读书，舅舅就同意了。本来以为需要极力争取才能成功的，这一来诧异之后即是狂喜。阿玖猛地点头也很开心，离家求学到底是怎样的，对他来说根本就没有什么概念，但是那种单纯的诱惑再加上可以看到小云的机会，这就足以让他从前一阵的低沉里面完全解脱出来了。
掌柜的轻咳了一声说，‘明天我和阿宝在家就好了，书长也一起去吧。这么大的事，去拜一拜也是应该的。'书长当然并不信这个，可是看阿玖在边上眼巴巴的看着他，也就点了点头，果然马上就看到那张小脸上盛放出一朵笑容。还是什么都没有变啊，书长轻轻呼出一口气，这才渐渐放下心来。
晚上两人仍是同睡在阿玖房间里，只是天热了不便同榻，书长就用两只凳子架了一片卸下的门板并放在阿玖的床边。为了第二天能上头香，一家人早早的就歇下了。
阿玖兴奋的睡不着，又不能大叫大喊，索性把头闷在被单里，脚一下一下重重的蹬在床板上。书长赶紧过去把他挖出来，一张微微汗湿的脸，笑得露牙，眼睛映着月色晶莹放光。书长就势在床沿上坐下，把玩着阿玖的头发。
‘哥，这真好！'阿玖也不惧热，自己蹭过来，把头枕在书长的腿上。‘可惜我们不能呆在杭州，如果能留在这儿就更好了，大家又在一起，和以前一样！'想了想又说，‘不过上海也好，正好可以去看云师傅。哥，你去听师傅唱戏了么？'
‘戏没有听，只是到旅店去看过一次。'阿玖不知世事艰难，当时一袋白面只要两元大洋，听一出名角的戏却要1元2角，书长这样的穷学生可负担不起。
‘那师傅好不好？'阿玖翻了个身，支起身子和书长对视。
书长犹豫了一下，‘还好吧。想来辛苦总是有的，看着有些累就是了。'
‘那就是不好了。'阿玖一下倒在床上，‘他最讲究这个，如果不是真的不好，你一定看不出来。要是师傅在就好了。'忽然想起胡锦城的话，就原样学了一遍给书长听。
书长想了一回，加上最近的风言风语明白了个大概，为难的却是怎么解释，‘云师傅想来是个重情的人，有些事，或者大家以为不对，但是为了朋友，也会去做。在世人看来却是错了，所以萧师傅才不能谅解吧。如果是为了萧师傅的缘故就更是这样了，云师傅是必然要做，萧师傅也是必定会更怨他。'
阿玖听了连连摇头，书长也不愿他想这个，连忙岔开，‘不如过两天你就和我回去，看看喜欢上哪一家学校，顺便陪陪师傅。'
阿玖果然大喜，‘师傅打擂台，我自然要去帮衬些。'
‘你啊，消停些吧，可别越帮越忙了，'书长用指尖描画着阿玖的眉毛，声音里带着不自觉地宠腻，‘说起来，云师傅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呵呵，不是还有你么？今天柳姨说什么来着，‘书长可是阿玖的贵人呢'，回头我就和你去上海，守着我的贵人和恩人就完了'。
书长想起柳姨的话，也觉得好笑，‘是啊，想想我到你家的时候，你都快三岁了，会走路可还不会说话。舅妈急得天天哭。'那时候的阿玖胖胖的，走路都还不稳当，也不会说话，每天总是用肉乎乎的小手抓着自己的衣襟，摇摇晃晃的追在后面跟着。‘后来为什么就说话了，还记得么？'
‘嗯，那天你和爹要回乡下，我以为你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就揪住你不放，一直哭，一直哭。'这个故事全家都喜欢讲。
‘对阿，后来你就叫，的的，的的，阿肘阿肘。弄了半天大家才明白你是在说，哥哥，哥哥，阿玖阿玖。'书长想起这些旧事心里一阵甜蜜，阿玖会说话第一个叫得就是自己呢。
‘柳姨最坏啦，她说阿玖，难怪你现在是个话痨，原来竟是要把以前没说的话补回来呢。'阿玖撅起嘴来愤愤不平。书长看了终于忍不住把他收紧了抱在怀里，自己把头埋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笑了起来。
真好，真想一直就这样，再也不放开。
十八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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