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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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给让道,可是最后,为了不与孩子相撞,她仍旧不得不屈服就范。
她又想起一件往事:大约十岁时,有一次与父母去山间散步。他们沿着一条宽宽的林中小道往前走,突然跳出两个村里的男孩,他俩伸展双臂双腿站在路中央,其中一个斜拄着一根树棍,挡住他们的去路。“这是一条私人小路!留下买路钱!”他一边喊一边还用树棍轻轻碰了碰父亲的胸口。
这很可能只是一场孩子气的恶作剧,至多只需把孩子们推搡到一旁,要么,他们是想讨钱,父亲只需掏个硬币也就能打发。然而父亲闪到一旁,另捡一条小道继续往前走。当然这也没什么,因为他们本来就是毫无目的地散步,走哪条道都无所谓,可是母亲却对父亲大为光火,她忍不住抱怨说:“连对两个十二岁的毛孩子也认输服软!”阿格尼丝也为父亲的表现感到失望。
又一阵噪音打断了她的回忆:几个头戴安全帽的工人正用汽锤钻挖柏油路面。而在这喧闹声中,又夹杂着演奏巴赫的一首赋格曲的钢琴声,那琴声来自头顶上方,仿佛从天而降。一定是顶楼上什么人打开了窗户,将音响旋钮开到了最大,巴赫的质朴无华之美对于已然扭曲的世界不啻是一种警告。但是,巴赫的赋格曲不敌汽锤和汽车;或许恰好相反,汽车和汽锤将巴赫内化为它们的赋格曲的一部分,阿格尼丝只好双手捂住耳朵,并保持这一姿势继续往前走。
就在这时,对面走来的一个过路人瞪了她一眼,并用手拍打他自己的脑门,按照国际通行的手语,这意指对方疯了,思想开小差,或者脑子不好使。阿格尼丝注意到他那一瞥,那憎恶的目光。她顿时怒火中烧,停下脚步;她想扑向那家伙,想揍他。但是不行,人群在推着她往前,又有人跟她撞了个满怀,这人行道上根本停不下三秒钟。
她必须不断前行,但心里总忍不住要想他:他俩都被同一噪音包围,而他却觉得有必要让她明白:她没有理由,甚至没有权力捂住双耳。那人是责备她的动作失误。正因为人人平等,所以要严厉地申斥她,因为她不肯忍受人人必须忍受的事情。正因为人人平等,所以不允许她在我们都生活其中的世界中别出心裁。
杀掉那男人的想法并非一时的冲动。最初的激动平息后,这念头仍拂之不去,稍有不同的是其中夹杂了一点惊诧,惊诧她怎么会产生如此的仇恨。一个人手拍脑门的样子堵在她心头,像一条充满毒汁的鱼在慢慢腐烂,但就是吐不出来。
她又想起父亲。从她看见他对那两个十二岁孩童退让以后,她就常常想象他在这种境况下的表现:在一条沉船上,救生艇有限,不可能人人都上,甲板上一片惊慌。父亲起初与众人一齐奔跑,但他突然发现,人们都在你推我搡,试图将别人踩在脚下,一个急了眼的女人正向他一个劲地槌打,说他挡了她的路,于是,他停下脚步,站到一旁。最后,他眼睁睁看着超载的救生艇在叫喊咒骂声中,慢慢地放到波涛汹涌的海面上。
对这种态度怎样命名呢?怯懦?不对。怯懦是怕死,并不顾一切求生。高尚?毫无疑问,如果他的行为的确出于对同伴的关心。但阿格尼丝不相信这是他的动机。那又是什么呢?她说不准。有一点似乎可以确定:在一条沉船上,如果要拼搏才能登上救生艇,那么父亲宁愿提前接受未日的审判。
是的,这一点可以确定。但又有一个问题:父亲仇视船上的人吗?正像她此刻仇视那摩托车手,仇视那嘲笑她手捂双耳的男人?不会,阿格尼丝不能想象父亲会产生仇恨。仇恨把我们与敌人联系得过于紧密,结果把我们也拉入陷阱。这就是战争的污秽:两败俱伤的密切关系,两名怒目相视、以刺刀搏杀的士兵淫荡的接近。阿格尼丝断定:正是这种密切关系,父亲感到讨厌。船上这种混战令他恶心之极,以致他情愿被淹死。人与人之间拳打脚踢,互相残杀时的肉体接触,在他看来,远不如在纯净的大海中孤独地死去。
关于父亲的回忆使她从仇恨心理的控制下解脱出来。那手拍脑门人的恶毒形象一点点消失,她脑海中渐渐浮现出另一句话:我不能仇恨他们,因为我和他们毫无关系;我和他们毫无共同之处。
6
阿格尼丝将她未能成为德国人的原因归结为德国的战败。有史以来第一次,战败者不准有任何的炫耀,哪怕是痛苦地炫耀灭顶之灾也不行。战胜者不满足于一般的胜利,它要对战败者审判,对整个民族审判,因此,那时候要说德语或做德国人是很不容易的。
阿格尼丝的母亲祖上是住在瑞士德语区与法语区交界地带的农民。尽管从行政区划说他们属法语区瑞士,但是他们两种语言都说得很好。父亲的父母是定居匈牙利的德裔,他从小在巴黎念书,所以法语说得也还可以。结婚以后,德语自然成了他俩的共同语言。而只是到了战后,母亲才重操她父母的官方语言,阿格尼丝也被送进了法国公立学校。父亲只被允许保留一项日耳曼传统乐趣:用原文向他的大女儿背诵歌德的诗。
这是一首有史以来最著名的德语诗歌,所有的德国儿童都会记得:
群山之颠
一片静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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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树顶
你听不见
一声叹息。
林中鸟儿无语。
只等着,很快地
你也休息。
诗的内容很简单:树林中一切都已睡去,你也要睡了。诗的目的并不是向我们炫耀某种令人惊羡的思想,而只是某一时刻的存在变得不可忘却,值得作不堪忍受的回首。
经过逐字翻译,诗已不成其为诗,只有当你用原文诵读时,才能发现它是多么美:
Uber allen Gipfeln
Ist Ruh;
in allen Wipfeln
Spurest du
Kaum einen Hauch;
Die Uogelein schweigen im Walde;
Warte nur; balde
Ruhset du auch。
每一行的音节数量不等,韵律也不断变化,扬抑格,抑扬格,扬抑抑格,第六行则出奇的长,全诗虽然由两个对句组成,第一句按照语法不对称地到第五行才结束,这样形成的旋律,是以往任何诗中都不曾有过的,看似平常,却美妙无比。
阿格尼丝的父亲在匈牙利时就记住了这首诗,他在那里上过德国人的公立学校,阿格尼丝从父亲口中听到这首诗时,正好同他当年一般大。他们一起散步时背诵这首诗,故意对每个重读音节夸张强调,让走路合着诗歌的节拍。由于诗歌的韵律不规整,这么做并不容易,直到最后两行War…te nur-bal…de一ru…hest du一auch! 才能成功。最后一个词auch他们忍不住总要高声喊出,响得数里之外也能听见。
父亲最后一次给她背诵这首小诗是他去世前两三天。起初,她以为他想试着重操母语,回归童年;后来发现他亲切地凝视着她的双眼,希望唤起她对当年他们一起快活散步的回忆;而最后她才终于意识到,这首诗说的是死亡:他要告诉她他在死去,而且他自己知道。她过去从来不曾想到,那些天真浪漫的诗行,学童们喜爱的诗行,竟然会有这一层意义。父亲躺在病榻上,额头因发烧沁出虚汗,她紧握住他的手;为克制自己的眼泪,她和他一起哺哺背诵: Warte nur; balde ruhest du auch。不久你也将休息。她听出了正一步步逼近父亲的死亡的声音:那是树顶上无声无息的鸟儿带来的平静。
他去世后,平静的确降临。那是她灵魂中感到的平静,美极了;我想重复一遍:那是树顶上无声无息的鸟儿带来的平静。随着时间推移,父亲的遗愿越来越清晰地从寂默中透出,宛如森林深处传来的猎号声。他的馈赠要告诉她什么呢?活得自由。想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想上哪儿就上哪儿。他自己从未敢这么做。为此,他给了女儿放胆去闯荡所需要的一切。
自从结婚后,阿格尼丝便失去了一切独处的乐趣:工作时,她一天八小时与两个同事呆在一间屋里;回到家,那是四间一套的公寓,但是,没有一间屋属于她:一大间起居室,夫妻俩的卧室,布瑞吉特一间,还有保罗的小书房。每当她抱怨,保罗就说她可以把起居室看作是她的屋子,他答应(其诚意不可怀疑)他和布瑞吉特都不会去打扰她。可是,在这间摆放着一张餐桌、八把椅子,专供宴请宾朋的屋子里,她如何能感到踏实自在呢?
也许现在该明白为什么那天早晨保罗离家之后她感到非常高兴,而且为什么她走过客厅时要轻手轻脚,以避免布瑞吉特的注意。她甚至喜欢那反复无常的电梯,因为它能使她有片刻的独处。她还盼着开车,因为汽车里没有人同她讲话,也没人看她。对,最重要的是没人看她。独处:甜蜜地摆脱一切目光。有一回,两个同事都歇病假,她独自在办公室干了两星期。她惊奇地发现一天下来竟轻松得多,此后她懂了,外人的目光是将她压至地面的重荷,是吸吮她力气的吻,是在她脸上镂刻皱纹的钢针。
早晨醒来,她从新闻广播中得知,一名年轻妇女因实施麻醉不慎而死于极其简单的手术。三名医生受审,一个保护消费者协会已经建议将来一切手术都应录相,电影胶片永久保存。人人欢呼这一建议!我们每天都被成千上万的目光刺中,但这还不够:最后总有一道目光一刻不停地盯着我们,跟我们上街,到树林里,看医生,上手术台,上床;关于我们生活的实照,直到最后一个细节,将被存档备用,随叫随到,供法庭调查,或供公众消遣。
这些想法重新唤起她对瑞士的向往。实际上自父亲去世后她每年都要去两三次。保罗和布瑞吉特说到她这种情感保健方面的需要总带着宽容的微笑:她去清扫父亲坟上的落叶,在瑞士旅馆中,通过宽敞的窗户呼吸新鲜的空气。但他们错了:即使那里没有她的情人,瑞士之行也是她深刻而系统的背叛他们的行为。瑞士:树顶鸟儿的歌。她梦想有一天能呆在那里永远不回来。好几次甚至已去看过出售或出租的公寓,甚至已想好给他们写的信,告诉女儿和丈夫尽管她仍旧爱他们,但她已决定独自生活,离开他们。不过,她恳求他们经常给她写信,因为她希望他们万事如意。这一点是最难表达、最难解释的:她想知道他们的情况,即使她毫无看他们或与他们住在一起的愿望。
当然,这些只不过是梦想。一个理智健全的女人怎么会放弃幸福的婚姻呢?可是,远处传来一个充满诱惑的声音,不断打破她婚后生活的平静:这是独处的声音。她双目紧闭,聆听来自遥远的森林深处的猎号声。那些林中小路,她父亲正站在一条路上,微笑着,招呼她同行。
7
阿格尼丝坐在一张扶手椅上等保罗。他们的下一个节目是法国人所谓的diner en ville ②。她一整天没有吃东西,觉得有点累,于是她随便翻着一本厚杂志,休息一会儿。她没有精力去读文章,只是浏览图片,那一页页的彩照。杂志的中页报道了一次航空表演中发生的惨剧。一架飞机起火坠毁,冲进了观众席。那些照片很大,每一张占了一整页。照片上的人们惊恐万状,四下逃散,烧焦的衣服,灼伤的皮肤,从人体腾起的烈焰;阿格尼丝不由自主凝视着这些照片,想象那摄影师会有怎样的狂喜,日常的平庸景观使他意气消沉,但突然间,他看见了他的好运正随着这架吐火喷焰的飞机从天而降!
又翻了几页,她看见裸浴海滩上一丝不挂的人,一条大字标题写着:这些照片不能收入白金汉宫的影集!下面有一篇短文,它的最后一句是“……摄影师就在那里。由于她有这些可怕的耳目,公主又一次发现自己位于舞台的中心。”摄影师就在那里。其实摄影师无处不在。摄影师藏在灌木丛中,摄影师伪装成跛足乞丐。到处都肩窥视的眼睛。到处都有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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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洛尼丝回想起小时候总感到困惑的一个想法,那就是上帝能看见她,而且一直在看着她,也许,这是她第一次体验到的一种快感,一种当人们感到自己被监视,躲也躲不掉,包括在最最隐密的时刻也不例外,监视的目光让你不得安生时所感受到的奇特的欢愉。她的母亲相信这一说法,她对她说:“上帝在看着你。”这是要她别撒谎、别啃指甲、别挖鼻孔时才这么说的。但这产生了另一种效果:恰恰是在这些时刻,当她沉溺于这些坏习惯,或在触及她肉体的隐私的时候,阿格尼丝就会想起上帝,并且按照他的旨意行事。
她想到了女王的妹妹,认识到上帝的眼睛今天已由摄像机取代。一个人的窥视眼已由众人的眼睛取代,生活已变成一场宏大无比的狂欢,人人都参与其中。人人都可以看见一位英国公主在亚热带海滩上一丝不挂地欢度生日。摄像机表面上似乎只钟情于名流,可是,只要一架喷气式飞机在你身边坠毁,你的衬衫着火,那么,转瞬之间你也就名杨天下,被拉入这场普天同庆的狂欢,这种狂欢并不给人们欢乐,它只是向大家发出严正警告,警告他们无处藏身,每个人都受到别人的钳制。
一次,阿洛尼丝与一个男人在一家大饭店的门厅约会,她正想跟他亲吻,一个下下颏蓄着髭须的家伙突然出现在面前,他身穿牛仔伪,上身一件皮夹克,脖子上、肩膀上挎打五个袋包。他弓着腰,眯缝着眼打量手中的照相机。她连忙摆手遮脸,那男人却哈哈大笑,冒出一句不三不四的英语;他象跳蚤似地往后蹦了几下,咔嚓按下了快门。这本是一桩无意的插曲:饭店里正举行一次学术年会,他们雇了一个摄影师拍照,这样,来自世界各地的学者便可以订购各自的留影,作为纪念品。但是阿格尼丝却无法忍受世界上什么地方保存着某个文件,证明她曾与那男人在那里相会;于是她第二天又去饭店,买下了她的全部照片(她站在那男人身旁,伸出一只胳臂挡自己的面孔),她还追问底片的下落,可是,底片已存到摄影代理行,无法取回了。虽说这并不会给她造成真正的危险,但是她总摆脱不掉心中的焦虑,因为她生命中的这一秒针没有象其他的分分秒秒那样化入虚无,而是被拉拽出了时间的进程,日后万一碰上什么倒楣事,就会将它唤醒,它就会象没有掩埋踏实的尸体一样作祟。
她换了一本杂志。这一本偏重政治和文化,里面既没有什么惨剧灾祸,也不登裸浴海滩与公主。杂志中尽是人脸,除了脸还是脸。即使是书后刊登的书评,每篇文章都附有被评作者的照片。许多作家鲜为人知,照片可成为了解他们的有用信息,但这里却登了五张共和国总统的照片是怎么回事呢?他下巴和鼻子的形状是人人都熟悉的。甚至是社论也发一张作者的小照片,刊在文章的上方,显然每星期都在同一位置。关于天文学的文章附有放大了的天文学家微笑的照片,甚至广告——打字机、家俱、胡萝卜的广告中也有人脸,而且是无数的人脸。她又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她发现其中有九十二张照片是纯粹一张人脸的照片;四十一张为一张人脸加点别的什么;二十三张集体合影中又有九十张人脸;只有十一张照片中人处于较次要的位置或完全消失。加在一起,这杂志中共有二百二十三张人脸。
保罗回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