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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不朽-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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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十一张照片中人处于较次要的位置或完全消失。加在一起,这杂志中共有二百二十三张人脸。
  保罗回到家里,阿格尼丝告诉他这个数字。
  “是啊,”他说,“人们对政治、对别人的利益越是冷淡,他们就越迷恋于自己的脸面。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个性主义。”
  “个性主义?当你极为痛苦时,一架照相机摄下你的照片,这又与个性主义有什么关系?相反,这正意味着个人不再属于他自己,而成了别人的财产。你知道,我记得我的童年时代:那时候,如果你想拍某人的照片,你得征得同意。即使我是个孩子,大人也会问我:小姑娘,我们能给你拍个照吗?可不知什么时候,她们再也不同了。照相机的权力压倒了所有别的权力,这使一切都改变了,一切的一切。”
  她又翻开杂志说:“如果你把两张不同人脸的照片放在一起,你的眼睛立刻能感觉到它俩的不同。可是如果你把二百二十张人脸摆在一起,你突然会觉得这些都是同一张脸的许多变形,而根本不曾存在过所谓的个体。”
  “阿格尼丝,”保罗说,声调陡然严肃起来,“你的脸跟谁也不同。”
  阿格尼丝没有留意保罗语调变得严肃,于是芜尔一笑。
  “谁跟你笑,我说真的。如果你爱一个人,你爱他的脸,那么他的这张脸与任何别人就都不一样。”
  “是的,你认识我是因为我的这张脸,你把我当作一张脸,而且你决不会以别的方式了解我。因此,你永远不会想到我的脸可能不是我自己。”
  保罗像一个老医生那样耐心地回答:“为什么你认为你的脸不是你呢?你这张脸的背后又是谁呢?”
  “你不妨想象一下一个没有镜子的世界。你做梦看见你的脸,就把它想象成你的内在的外观。一天,当你四十岁时,别人第一次把一面镜子摆在你面前,想想你会多么害怕!你将看见一张陌生人的脸,你将清楚地懂得那原先无法理解的道理:你的脸不是你。”
  “阿格尼丝,”保罗从扶手椅中站起,他靠得很近,她从他眼中看到了爱意,从他的五官,看到了他的母亲。他很像她,正如他母亲很可能也像她的父亲,她的父亲又会像另一个人。阿格尼丝第一次见到保罗的母亲时,觉得她与他相像很不舒服。后来,保罗和阿格尼丝作爱,某种怨愤使她又想起这种相像,有几个瞬间,她仿佛觉得是一个老太婆压在她身上,肉欲使她的脸变了形。可是保罗早已忘记他像母亲,他坚信那是他自己的脸,决非别人所有。
  “我们的姓名,也纯属巧合,”她继续说,“我们不知道自己的姓产生于何时,不知道某个遥远的先祖如何得到它的。我们对自己的姓名根本不理解,不知道它的历史,但我们使用时却无比忠诚,我们与它化为一体,我们喜欢它。说来荒唐,我们竟会为它感到骄做,仿佛它是我们得到了某个灵感而想出的。脸和姓名一样。一定是在我童年行将结束之时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我久久地照镜子,结果终于相信所看到的确实是我自己。我这个时期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但我知道,发现自我是非常令人陶醉的。不过,当你站在镜子前,你会问自己:这是我吗?为什么?我为什么要与这认同呢?这张脸与我有什么关系呢?这时,一切都将崩塌。一切都将崩塌。”
  “什么将崩塌?你怎么啦,阿格尼丝?你最近是怎么啦?”
  她朝他一瞥,低头不语。他和他母亲简直像得不能再像了。而且越来越像。她越来越像当年那老太婆的样子。
  他双臂抱住她,将她举起。她看着他,而这时他才发现她眼里尽是泪水。
  他把她紧紧搂住。她知道他爱她,但这一点突然使她很悲哀。她为他如此爱她而悲哀,她想大哭一场。
  “我们得换好衣服,该动身了。”他说。她缓缓地从他怀抱中脱身,向盥洗室奔去。
  ②法语:出去吃晚饭。 
 
8
 
  我写阿格尼丝,我尽力去想象她。我让她坐在桑那浴室的木凳上,在巴黎漫步,翻阅杂志,与丈夫谈话,但是,那个产生这一切的,一个女人朝游泳池边的救生员挥手的动作,却好像被我忘记了。阿格尼丝还会不会以这种姿势向别人招手呢?不会。虽说有点奇怪,但我相信她一定多年没这样了。很久以前,她还年轻,一定会这样,那时候她一直这样招手。
  那时她住在瑞士的一个小城里,四周环山,远处可以看见山颠的轮廓。那年她十六岁,与学校里的一个朋友去看电影。灯一暗他就拉住了她的手。不一会儿两人的手心都有点黏乎乎的,但男孩不敢撒开,他鼓足了勇气才攥住的手,一撒手,那就意味他承认自己紧张出汗,承认自己心中有愧。于是,他们握着手坐了一个半小时,直到电灯复明才松开。
  为了延长约会的时间,他领她穿过一条条老城的街道,然后上山来到一座古老的修道院,这里到处是旅游者。他肯定早有计划,因为他很迅速地把她带到一条僻静的通道,理由很简单,说想让她看一幅画。他们走到通道的尽头,这里根本没有画,只见一扇深褐色的门,上面写着厕所二字。这男孩以前肯定没有留意这标记,只好停下。她知道他根本对画不感兴趣,他只想找个幽僻场所亲吻她。这可怜虫,竟找了一个厕所旁边的肮脏角落!她噗嗤一声笑起来,为了表明并不是嘲笑他,她用手指了指标记。他也哈哈大笑,但他突然意识到一切都完了,他不能在这两个字作背景的地方拥抱亲吻她(何况这是他俩的初吻,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吻)。他别无选择,只好折回,他为自己放弃初衷而感到痛苦。
  他们默默地走着,阿格尼丝非常生气:他为什么不干脆在大街的中央吻她?为什么他非要带她沿着一条偏僻的通道来到一个厕所,来到这个一代又一代又老又丑、臭哄哄的僧侣们解溲的地方?他的窘迫使她受宠若惊,因为这是他被爱情扰得神魂颠倒的标志;但他的窘迫又使她更加生气,因为这恰恰证明了他的幼稚;与这么一个同龄小男孩外出似乎有点掉价,她只对比自己更大的男孩感兴趣。她心里的确拒绝了他,但她知道他很爱她,也许因为这个缘故,一种正义感驱使她拉他一把。在他的爱情经历中给他一点支持,帮他去除掉孩子气和窘迫感。她暗暗下决心,如果他没有足够的勇气,那么她将采取主动。
  他伴随她回家。她打定主意,他们到了家门口,她就张开双臂抱住他,吻他,这定会让他大吃一惊、呆著木鸡。但是在最后一刻,她却失去了这样做的愿望,因为他那张脸已不再是悲哀,而是一副凛然不可接近的神气,甚至带有敌意。结果,他们只握了握手,她沿着花园小径走到了家门口。她感觉到那男孩正一动不动地注视她的背影。她又一次为他难过;她觉出这是一种大姐姐的怜悯。而就在这时,她做了一件预先不曾想到的事情:她一边往前走,一边扭转头去,朝他粲然一笑,她的右手在空中一挥,那么轻巧、飘逸,宛若抛掷出一只五色彩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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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格尼丝不事准备地突然举手一挥那一瞬间,真有说不出的奇妙,顷刻之间,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身体和手臂的动作是那么完美,堪称艺术杰作,这一切怎么可能呢?
  那时候,有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女人常来看父亲。她是系里的秘书。她把作业送来让父亲批改,又把改好的再带回去。虽说这些来访没有任何特别的意义,但这时的气氛就会神秘兮兮地变得紧张(母亲总变得一声不吭),令阿格尼丝感到奇怪。每当她离开时,阿格尼丝会跑到窗前偷偷地张望。有一次,女秘书朝大门走去(一些日子以后,阿格尼丝在这里沿着相反的方向走来,身后是那个不幸的男同学的目光),她转过身,莞尔一笑,出人意料地扬起手臂,那么轻巧、飘逸。这真是个让人永远不能忘记的时刻:砂石小径闪闪烁烁反射出太阳的道道金光,大门两侧的茉莉花丛吐蕊盛开。这向上挥扬的动作仿佛在为这一方金灿灿的土地指示起飞的方向,而这一片茉莉花丛显然已经张开了翅膀。父亲并不在场,但那女人的手势表明,他正站在别墅门口目送她的背影。
  这手势是那样突然、优美,它像一道闪电深深刻入阿格尼丝的记忆;它把她引进深邃的时空,在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心里引起一种朦胧浩渺的憧憬。在她突然觉得有很重要的话要告诉她的同学,却苦于无法表达的时刻,这个手势复活了,替她说出了她无法说出的意思。
  我不知道她用这手势用了多久(更确切他说,是这手势用了她多久),但可以肯定,她一直用到她发现比她小八岁的妹妹挥手向她的女友告别那一天。她妹妹从小崇拜她、摹仿她;但是,当她看见妹妹使用她的手势时,她感到有点不舒服:成人的手势不适合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更重要的是,她意识到手势人人能用,并不专门属于她。当她挥动手臂时,她自己其实也在偷窃或伪造。从此以后,她开始有意回避这手势(手势一旦适应了我们,改变习惯是很不容易的),而且产生了一种对手势的反感。她只用几种最重要的(点头表示“是”,摇头“不是”,向同伴指点他没有看见的事物)、几种她不认为是自己独创的手势。这样,父亲的秘书漫步在金色小径上时的迷人手势(我看见那身穿泳装的女人向救生员告别时也曾为之着迷),便完完全全在她身上蛰伏下来。
  但是有一天,它苏醒了。那是在母亲去世前,她在家呆了两个星期陪伴卧病在床的父亲。最后一天她准备向父亲告别,她知道他们将很久不会再见面。那天母亲不在家,父亲想送她上车,汽车停在大街上。她坚持不让他送出家门,独自沿那金灿灿的砂石路,经过了花坛,走到了大门口。她只觉得喉咙发堵,她极想对父亲说点最美好的、词语无法表达的意思,结果。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她突然一转头,微笑着,手臂在空中一挥,那么轻巧、飘逸,仿佛告诉他来日方长,他们将会有很多见面的机会,转瞬之间,她想起那位四十来岁的女人,二十五年前也是站在这个地方,以同样的方式向她父亲挥子。这使她不安。又使她不解。这好像是两个相距遥远的时刻在某一秒钟突然相遇,两个截然不同的女人在某一个手势上突然重合。一个念头闪过她的脑际,这两个女人也许就是他平生唯一爱过的女人。 
 
9
 
  晚饭后,他们都坐在客厅里。面前是盛白兰地的酒杯和喝了一半的咖啡,第一位勇敢的宾客站起身,向女主人微笑着鞠了一躬。其他人将它当作一个信号,他们与保罗和阿格尼丝一道从扶手椅里跳起,匆匆奔向各自的汽车。保罗驾车,阿格尼丝坐在一旁,全神贯注看着往来不断的车流,灯火闪烁,大都市之夜不知所以然的躁动。一种强烈而特别的感觉又一次向她袭来——这种感觉近来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她觉得自己与那些肩膀上扛个脑袋,脸上有一张嘴的双足动物毫无共同之处。有一段时间,她对他们的政治、科学、发明创造很感兴趣,她把自己视为他们的伟大冒险事业的微小的一分子,可是有一天,她突然有一种感觉,她不是他们当中的一员。这种感觉很奇怪,她尽量抵制,她知道它并不涉及道德问题,而且很荒诞,但她最终还是认定。她不能谴责自己的感觉:她已经不能用他们的战争来折磨自己,她不能为他们的盛事庆典而感到高兴,她已坚信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这是否说明她心地冷酷呢?不是,这与心地无关。不管怎么说,谁也没有她给乞丐的钱多。她路上遇见他们从来不会不理睬,而他们也好像感觉出这一点似的,总是向她求助;他们能从上百个过路人中单独把她挑出,把她看成是关怀他们的有心人。——是的,一点不假,但是我必须补充一句:她对乞丐的施舍也是基于相反的理由。她给他们钱,并非因为乞丐属于人类的一部分,而是因为他们不属于人类,因为他们被排斥在人类之外,或许同她一样,他们也觉得不可与人类为伍。
  不与人类为伍:这是她的态度。只有一件事能让她改弦易辙:对具体人的具体的爱。如果她真地爱上谁,她就不会对他人的命运无动于衷,因为她的所爱亦将依赖那命运,他将是其中的一部分,而这样,她也就不会再觉得人类的苦难、战争和节日与她无缘。
  她为自己最终的这个想法感到惶恐。难道她真地不爱任何人?那么保罗呢?
  她想起数小时前他俩动身外出晚餐前的一刻,他把她紧紧拥在怀里。是的,她心里有一种想法:近来她总摆脱不了这个想法,她对保罗的爱只是一种愿望,爱他的愿望:一种想有幸福的婚姻的愿望。只要她对这种愿望稍许放松,爱情就会像小鸟出了笼那样立即飞走。
  深夜一点,阿格尼丝和保罗正在脱衣。如果此刻要他们描述对方的动作,他们会尴尬的。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相互对视了。因为当时还没有联系,他们的记忆机制未能记录下在躺在婚床上以前那共同的夜生活是什么样子。
  婚床:婚姻的祭坛;当一个人说祭坛,另一个人则会回答牺牲。在这里,他们中的一个人为另一个人作出牺牲:两人都无法人眠,同伴的鼻息声将他们吵醒;于是,他们蠕动着,拱向床边,当中留下一道宽缝;他们假装熟睡,以为这样能使同伴入睡,然后自己就能辗转反侧而不至于影响另一位。不幸,同伴没有利用这一机会,因为他(出于同样理由)也在假寐,不敢翻动。
  不能入眠,又不让自己翻动:这就是婚床。
  阿格尼丝仰面平躺着,脑海中掠过一幕幕的镜头:那个彬彬有礼的陌生人又一次来访,就是那个对他们十分了解、却不知埃菲尔铁塔为何物的男人。她想无论如何与他私下交谈一次,但他却故意选他俩都在家时上门。出于无奈,她只好略施小计骗保罗出门。三人围坐在一张小桌旁,桌上摆着三只咖啡杯,保罗正准备招待客人。阿格尼丝只等客人开口说明来意。实际上,她知道他的来意。但是。她知而保罗不知。客人终于打断保罗的话头,点到了正题:“我相信,你们已猜到我从哪里来。”
  “是的。”阿格尼丝说。她知道他来自另一个遥远的星球,一个在宇宙中举足轻重的地方。她又急忙补充道,脸上还带着羞涩的微笑,“那边的日子更好一些吗?”
  客人只耸耸肩:“阿格尼丝,你当然知道你生活在哪里。”
  阿格尼丝说:“也许死亡真地存在。可是事情就不能通过别的办法来安排了吗?一个人就真地需要抛却自己的身躯,身躯就非得埋到地下或投入烈火?这一切太恐怖了!”
  “这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地球就是很恐怖的。”客人说。
  “还有一件事,”阿格尼丝说,“也许你觉得这问题很可笑。在你们那里生活的人有脸吗?”
  “没有。只有这里有脸,别处都没有。”
  “那住在那里的人怎样相互区别呢?”
  “他们每人都是自己的创造。就是说,每个人都得设想出他的自我。但这事很难谈,你无法理解。有一天你会理解的。我来就是要告诉你,下辈子你将不会回到地球上。”
  当然,阿格尼丝早已知道客人会对他们说些什么,所以她并不惊讶。但保罗大惊失色。他看看来人,又看看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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