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棍之歌-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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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我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自从高中毕业后,我就在以我的家乡那个村子为半径,不出20公里的地方转悠,我生活在一群贫穷落后而又善良勤劳的农民中间,我被生活改造得失去了矫情、软弱、空谈无为、好逸恶劳、不重实际的坏毛病,我似乎真的变成了一个农民。劳动了12年,我真正是苦其心志、劳起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具备了干大事者应受的磨练。但是我并没有失去个性,失去自我,失去追求,我还有当作家的理想。我凭着现代意识,凭着聪明才智,与命运抗争着,在人生之路上下求索着。只可惜这个舞台太小了。
如今,列车载着我延伸这个半径,扩大我的生活面,我是怎样的激动啊。我的心情就像火车突突冒的白烟;心跳有如火车飞驰的铿锵节奏;心声如火车的长鸣。
我愿意接受任何一种生活方式而不愿意固定在那片乡土。更不安于在固定的地点,按祖传的固定模式生活和繁衍生息。
我觉得冥冥之中,似乎有神奇的一个严峻慈祥宽厚的老人,他既把你逼到绝路,又让你绝处逢生;他既让你背沉重的苦难,又馈赠你更多的恩惠;他对你既冷酷又热情;就看你对他有没有深刻认识和理解了。
进了墙子路,出了长城,便到了口外,其实,还没出河北省,我只踏入了兴隆县地界。我按照村西头席子匠的儿子指引的路径,去找他媳妇的娘家。据说,那个生产队离墙子路才15里。
向一个老乡问了路,我便进入了一条山沟。深秋,山谷里阴凉,正值中午,太阳很热。山谷里尽是卵石,傍山根还有小溪在涓涓流淌。山壁陡峭,像是刀切斧劈似的,一路上变换着土黄、赤褐、紫红、赭石、灰白、雪青等颜色。不时有荆棘葛藤从岩缝里伸出来。我挎着一个提包,里面装着织席的工具,手里拄个五尺方杆,像一叶小舟在浪谷里游,又像一个探险的人,只身前进。
出现了一个有许多牲口粪的山坡,越走越高,眼界突然开阔起来。山上黑压压、黄灿灿、红艳艳的果树是些苹果、梨、桃、杏、山楂和柿子。树叶如花漫山开遍。偶尔还能看见没有摘尽的果子,在树上调皮地向我晃着头,有时在一块石头后面,也能看到一两个果子在和我藏猫儿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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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路观赏,一路品尝,不知不觉到了一个山凹里。房屋倚山而建,高高低低,错落无章,一色石头砌的瓦房,红石黑瓦。油漆的门窗与平原的房屋格调不同,显得雄伟而多彩。我看见一个石头院墙围着的场院。场院里堆着黄的玉米和红的高粱,还有一群人拿着口袋;一群毛驴驮着木头驮架。大概是在等着分粮食。
我走进场院,找到一个人问:“请问,崔茂林在不?”
那人便喊:“茂林,有人找,口里的。”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走过来,穿着带补丁的衣裳,胶皮底儿实纳帮儿鞋,脖子上还围着一个帆布垫肩。
“你是李木子同志吧?我妹夫小于早就打来信啦。”说话带着山音,舌根硬,侉。
“是我,来这儿耍手艺。还要请您多关照。”
“带介绍信了吗?”
“我掏出生产大队的介绍信,他接过来,说声等等,便回到人群,大概是在跟村里的治保主任打招呼。然后他又跑过来,说:”走吧,先去我家,我已经给你联系好了营生。是张家,离我家不远。“
他赶着毛驴就走,驮架上有两大笆篓子玉米棒子。我在后面跟着他。背后传来女人们叽叽呱呱的笑声。
一路上坡,累得我气喘吁吁,额上冒汗。走了大约二里地,,进了一个砖砌的二门楼。他喊了一声:“妈,我妹夫那村的客人到了。”他把我让进正房,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给我倒茶,还用笸箩端来梨和苹果、柿子、枣倒在炕上,我喝了一口茶,是山楂水。
“吃吧,个人家产的,你们大地方人,难得到俺们这小山沟里来,跟我姑爷一个村的?”
我点点头,打量这间光线太暗的屋子。这是五间正房的东屋。正面是一个八仙桌,两把太师椅子,墙上吊着一个方型喇叭匣子。靠东墙有一个香椿木的二连柜,原木红色自带木纹。柜盖上放着一个古帽镜和一个掸子瓶。窗户纸上糊的窗花已经没有了色彩。炕墙上贴着革命样板戏《红灯记》里李铁梅的剧照。雄赳赳气昂昂的。
“多大啦?”
“32岁。虚岁。”
“怎么还没成家呢?”
“岁数大,又是右派子女。”
“有手艺还愁没个媳妇儿?”老太太坚定地说,“我姑爷来信说,让我给你踅摸一个,这事儿能办。”
我欣喜地点点头,喝了一口山楂茶,挺酸也挺甜。
“这儿,现成的就有一个大闺女,就是东边老张头儿的二丫头,叫张翠花,十八啦,别提多俊啦。七仙女似的。前几个月,我闺女回娘家,她妈还嘱咐来着,让在你们那地方给瞅一个对象呢。";
我心想:我比她大14岁;哪儿成呢?”
“你可得瞒着点岁数,就说26岁;成份也要瞒,就说是贫农。”
我说:“这怎么成呢?太不地道。”
“你呀,也太拗啦。这年月,有一句真话吗?净假话。再说,凡是上这儿找对象的,哪个不是有疤瘌有毛病的?要是好样儿的,不是都在当地说上媳妇了吗?”这老太太直不楞登的一番话呛得我半天换不上气儿来。闹了半天,在口外,这个远离家乡300里的地方,人们还认为我是等外品、处理品,这右派子女的帽子就像宋朝囚犯脸上刻的金印一样,抠不掉,挖不去,走到哪里也带着。又像孙悟空头上戴的金箍儿,怎么也摘不掉,主动权掌握在唐僧的口中,什么时候念紧箍咒,孙猴子就得疼的满地打滚儿。真惨呀。
我想堂堂正正地做人,光明正大地生活,取得我最卑微的一点别人轻而易举就可以得到的权利,都不可能啊。我不由得长叹了一声:“唉…”
";叹什么气呀/不管用什么办法;只要生米做成熟饭;还不是一家好人家?一对好夫妻?”
是啊!许小芬在失身之后才考虑选择我。
我看着崔大娘,她虽然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她头发乌黑,仍然像小媳妇儿似地在头上梳着一边一个鼓棚儿,脑后仍然梳个纂儿,脸上似乎还擦着胭脂。灰布褂子里面罩个火红色棉袄,这是戏剧里经常出现的媒婆形象。是一个给她些许小利便能利用的人。现走现看吧。我在这远离家乡的地方确实可以瞒和骗,而她会给我保密的。
我便说:“您看着办吧。”
这时,崔茂林进了屋,说:“我妈好保个媒,你的事,我妹夫来信全说了,包在我妈身上好了。”
真是旗开得胜,我下定决心:瞒和骗。这本非我心甘情愿,是时势逼的,我安慰自己、开导自己,从此,我将进入另一个角色,变成一个非我,去演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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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可叹!找个柴禾妞儿做老婆还要施计用谋(2)
2.吃过午饭茂林妈便领我去东头的张家。这家的五间房坐落在一个高而平的山包上,用石头围墙围着。房子后面是东西的路,东西南的围墙外就是陡峭的悬崖。院子很大,有十几棵柿子树。枝条上还稀稀拉拉挂着几个橘红的柿子,像盏盏红灯笼。猪圈、厕所、碾棚、柴垛安排的地方恰当,整个院落整洁有致,看起来像是个过日子的人家。
张老头正登着梯子在房檐底下挂玉米棒子,他六十多岁,长挂脸、黄胡子、大个儿。他的老婆在地上用二股禾杈往上挑着棒子。两个棒子用棒子皮栓着。老婆儿大约四十七八岁,头发漆黑,圆脸,胖而白。她见我们来了,忙向上喊;“他爹,老崔家他大婶儿来了。”
茂林妈忙介绍:这位织席的师傅是我姑爷那个村的,就是我前几天告诉你的。”
老张头儿慌忙下梯子,伸着手说:“快,屋里坐。”
我看见碾棚那边,有两个大小伙子抱着碾棍推碾子。一个大闺女左手扶着碾框,右手拿个笤帚扫碾盘上的谷子。她的两条粗辫子长过屁股蛋,辩稍儿上的蝴蝶结一跳一跳就像两只蝴蝶在飞舞。她身穿粉红地儿绿叶红花掩襟小夹袄,袖肘上补着两块新补丁,蓝地儿碎白花裤子,打扮得十分俗气。脸蛋红里透白,一双花眼水灵灵,鼻梁直,嘴唇红,真可谓是高山出俊鸟。她大概就是茂林妈说的张翠花吧。
但是就是这么一瞥,令我十分失望,觉得她十分土气,纯粹是个柴禾妞儿,根本谈不上什么气质,绝对不是我心目中所向往的爱人标准。
进了屋,翠花妈端来烟笸箩。我意识到演戏开始了,我将进入一个我刚才在路上设计好的角色。角色掏出一盒香山烟,掏烟时故意顺手牵羊,将上衣兜里的十张10元大票子掏了出来,让它纷纷落地。
角色见翠花爹眼睛一亮,像从黑洞里钻出,看见了亮光。角色故意不忙着捡钱,先递给一人一支烟,然后,划火柴给几位点着,再漫不经心地捡票子,再漫不经心地装进兜儿里。
从八仙桌上的帽镜里,我看见了我的尊容:生意人的精干和手艺人的粗俗集于一身。新理的头发一边倒,梳得溜光,胡子刮得很净,下巴光滑。一身新做的斜纹蓝制服,上面的领扣子没系,故意露出水手衫似的秋衣领子。脸上没有皱纹,只有眼角有几条鱼尾纹,看上去顶多二十五六岁,我第一次发现打扮可以使人变得年轻,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形象。我高兴又悲哀,我高兴的是大自然给与了我恩惠,虽然岁月如刀,但是,没有把我刻成一个小老头儿;我悲哀的是,此时,我已经失去了我自己,成了没有一点艺术素质的粗人。这感觉只停留了一瞬间,我又进入了我的角色。这应当归功于念高中的时候,我曾经是学校话剧团的演员。我用第六感觉发现,门缝儿里正有一双眼睛在审视着我。
“李师傅织席多年了吧?";翠花爹坐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挺有气派地将两只大手按在突起的磕膝盖上,一刹那间,我觉得他很像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的匪首座山雕,角色从他的口气里嗅出了一种审察的味道。
角色坐在他对门的凳子上,两只手故意拽拽衣角,故意改变一贯使用的干脆利落的腔调,慢条斯理地说:“不长,才干六七年。”
“织一领席多少钱?”
“新来乍到,不知道行情,在我们那里是一尺长五角。不过,您要是先织,就是第一家,为了多揽活儿,我可以少要,或者不要钱。”
将欲取之,必先与之,这合乎兵书战法。而且说的话,不卑不亢,很有分寸。
“那好,就先给我织吧,露露你的手艺”张老头儿站起来,“走;看看秫秸去。“
“什么?用秫秸织席?我这还是第一次见过。”我吓了一跳。但是,我立刻用意志控制了胆虚,大声说:“好!”
茂林妈追过来,说:“前几天,我跟您说的那事?……”
我忙悄悄地拽拽她的衣角,向她摇摇头,使了个眼色。
“啊,瞧我这个急茬子,这不是用你织席了吗?”茂林妈爽朗地笑了。
可我的心里却暗暗打鼓,我从来没有织过秫秸席呀?这可怎么办呢?
秫秸有一丈五尺长,已经去了皮,半边红半边黄,骨节之间距离很长,有四捆,在房山墙那里戳着。角色说:“很好,挺长挺匀,正好编席。您真细心。”
“这是我特意挑的爽的。”人啊,有两大弱点:一是爱占小便宜;一是爱戴高帽子。
“叔叔,我想看看您炕上铺的席子,我初来乍到,也好了解一下别的师傅的手艺,不说超过人家吧,起码也要跟人家差不多;您说呢?";
";你也是个逞强好胜的人,我喜欢跟这种人打交道。”
角色进屋一看,原来秫秸席子和芦苇席子基本一样,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心里这才有了底,暗道:真是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吗?
五。可叹!找个柴禾妞儿做老婆还要施计用谋(3)
3.略施小计,就使我的心里有了底。我立刻走到院子里,拉开绿帆布提包的拉锁,抽出镰刀片、三镩儿,找一片空场,坐在一个板凳上劈起秫秸来了。
一家人围着我屏声潋气,听着镰刀片在秫秸之间走动而发出的刷刷的抑扬顿挫的声响,像欣赏一首优美的小夜曲,我就像那个小提琴演奏家,闭着眼睛双手熟练地掌握着节奏与偏正。左手拿着秫秸,右手拿着镰刀片,二手忽合忽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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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的脑子里却汹涌澎湃,一个声音说:“就这么一个柴禾妞儿值得你这么煞费苦心吗?”一个声音说:”就这样一个柴禾妞儿你恐怕不捣鬼都不能娶她做老婆呢。现实是无情的。”
天色已经暗淡下来,有山的地方似乎比平原黑得早,近山已经变灰,远山仍半边黑半边亮,风挺硬,杀皮肉。几只山羊咩咩叫着进了门,一群麻雀在屋檐下跳跃、鼓噪。我计算着时间,此时,大约是下午四点左右,我仍然坐着,劈着秫秸。似乎忘了时间,其实,我真正的目的是让这家的人看我干活的狠劲儿。
我看着翠花喂猪,猪如狗瘦。我忽然想起人们形容猪瘦是三快牌的来,即:脊背比刀子快,嘴巴比锥子快,趴下比起来快。这年月,猪也够可怜的,即使被杀后也是个饿死鬼。
我看着翠花爹在翻着柱子上挂着的红辣椒。我看着翠花妈在抱柴禾烧火,她不时打量我一眼。我看着那两个大小伙子上树摇晃漏网的柿子,我想起: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成语。我看见一个大约10岁的小子和一个大约8岁的丫头,背着书包向我吐吐舌头,忸怩地跑进屋。
我看见院子里堆的玉米秸并不多,房檐吊着的窗台上码着的玉米也没有多少,再看看这家人的打扮,除了翠花还算齐楚外,其他人是近乎褴褛了。我的观察既是作家的职业习惯,又是有意了解这家人的经济状况。孙子不是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吗?
老夫少妻,三男二女,勤劳简朴,光景不行,粮食短缺,俩大小伙子急需娶媳妇儿,而又没有经济实力。这就是观察的结果。
我的脑子里如车轮转似的分析起来——
老夫少妇,感情不错,对我与翠花岁数上的悬殊有利,可以得到二位老人的认可。
三男二女,负担不轻,生活贫苦,必然使翠花急于出嫁。
光景不行,必然影响到那两个大小伙子的婚姻大事,需要用翠花的彩礼,换取娶媳妇的聘金。
粮食短缺,需高价买粮,否则就难以度日,平原比这里的粮食宽裕,可能是这里的闺女向往的一大重要原因,翠花也不会例外。
急需娶媳妇,因为这两个小伙子岁数已大,这个急字,就会给翠花爹娘造成极大的精神负担,要摆脱此字,还需在翠花名下做文章,这便是她妈托茂林妹妹给她在北京郊区物色对象的原因;同时,也使得翠花不可能从容选择自己的配偶。
根据以上分析,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这家的短,正是我的长,完全可以用长攻短,以便速战速决,关键是:稳、准、狠。
我的脑筋转到这里,心胸便豁然开朗起来,就像一个夜行者,在漫漫长夜里。终于看见了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