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贞汤-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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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天孙子继书开就要哭,怎么不觉得为这两英雄光荣呢?两个孙子书风书主现在耀武扬威的当大官儿,我也是看着不舒心。当年听信了什么生贵人干大事的鬼话,现在倒教子子孙孙活不安稳。我们继家将来要是断了子孙可怎么办?!我说:‘你这是从哪儿担心起呢?怎么可能呢?你还有一个儿子两个孙子呢。’他说:‘继成生了三个孙子,死了一个还剩两,大孙子只留下一个姑娘,二孙子终身不要娶,三孙子刚跟老婆生了一个儿子就离婚了,可气不可气?我二儿子继天连老婆都没娶就死了。他死的不明不白的,连尸首都没找到,这个人就好像没活过似的。’我说:‘我听说他闹起那么大的军队来,谁都替他骄傲呢。’他说:‘军队在哪儿呢?让人家内地来的军队给接收了。看看现在大岛哪儿还有我们大岛人的地方?书风、书主这两个傻子还以为他们真在继承继天和书开的事业呢,——’我说:‘你可不能这么说,说了你就成了反贼了。我这个死人都比你懂得时事。别忘了你年轻时候就逃亡过一次了,现在你要是再逃也带不回来一个像莲英那样的老婆了。’他说:‘我现在要是逃就跟你逃算了,老头儿跟着鬼过也正常。再说,我这不是在梦里跟你说么?大白天我找谁说去?我憋死了,要不是今天见了你,就是在梦里我也不敢说。你以后常来吧了。’我说:‘以后我常过来,你要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就跟我说吧。我就睡在你身边儿,有事时小声叫我一下就行。白天我也围着你,你要是叫我时别让人听见就行。’我把他搂在怀里,他就像个小孩儿似的睡死了,也不叨叨了。男人老了,怎么倒显小了。”
第四部 在阴间里二十四、娇艳的魂儿(2)
“你没跟他干什么?”
“在那个时候你还能想下身的事?那是头一夜我们在一起,他就发了一大堆牢骚,后来就牢骚不断,我们愈相处得长他的牢骚愈多,好像他除了发牢骚对什么都不感兴趣。跟这么个人在一起能想别的么?”
“他还好是光发牢骚没强奸你,要是再碰上个像跟胡子来那样的边强奸边发牢骚的就更糟了,你下辈子也只好去当官儿了。”
“怎么能拿胡子来跟他比呢?他到底是继合呀。总之我跟他什么事都干不成,光说话了。说来说去他最怕的还是继家将来没有男人接后。可他跟儿孙们的距离愈来愈远,简直就不跟他们说话,他既不能停止他们的统一事业又不想鼓励他们。他说儿孙们不仅是在灭自己前程,也在灭大岛。那时候除了反贼没人会同意他的想法,因为大家都眼看着大岛在统一堂的关照下一天天繁荣,连工厂都建起来了,大烟囱里天天冒黑烟,显得威风极了。岛上到处是军队,是兵,是大炮,每天人们都唱军歌。人人都说,大岛在世上谁都不怕了,能成立个国家了。可继合就是不高兴。
“我不能看着他这么一个人孤独的平白无故的不高兴下去,就每天陪他听他发牢骚。白天我也过去,反正继合白天常闭着眼睡觉,也不理人。我常飞出去给他打听点儿消息回来,想给他带回点好信儿,好让他改变对统一对儿孙的看法,统一已经统得那么热闹了,就说明这统一总有好处吧。可无论是什么消息对他来说都是坏消息,他怎么都能想出个理由来不高兴。早我怎么没发现他是这么个牢骚满腹小心眼儿的人呢?比如我告诉他看见了书风,做官做得威武,身边常跟着卫兵,我替继家高兴,出了这么个大人物。可继合听了马上大怒,说:‘他那是什么样子?自以为了不起?一举一动都会被记录,有一点儿做的不符合要求,就会像继天一样连尸体都保不住。’我听了吓一跳,说:‘你怎么能这么说!继天虽说是按反贼处决的,但堂已经给继天平反了,怎么可能因此就不相信堂?’继合叫起来:‘晚了!平反又不顶一条命!我们这么一大家子男人闹不好什么功劳都没树,只落了个冤大头!谁让我那小子成立了六十七军,弄得人人都眼红!’我说:‘你还要什么?堂可也没亏待你继家,为继天平反,又给书开开那么大的追悼会,你看他那个大墓地!谁有那么大的个墓地!所有的领袖们都给他献了挽词,这可不是一般的待遇,要说出人头地,谁都比不上你们继家,还争什么?该谢谢内地来的军队。’继合又叫起来:‘好汉战死疆场。一个个死得不明不白的也夸口是英雄?他要是真被张更给打死了也算是义士,就怕是又犯在自己人手里落个冤死鬼,还硬撑着头皮叫自己是义士,接受杀手们给他献的花圈。再说我不信他就那么笨,站在前线等张更开枪!他跟张更的军队打了几年仗了也没出事,怎么堂的大部队一到,他就死在张更手下呢?我们继家的人不可能输在张家手里的。’我不同意:‘怎么可能你们继家人就不输?也别太自以为是了。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能因为你孙子死了,就怪天下不公平还怀疑是暗算。你就是怕丢人,太爱面子,什么都要胜过人家,可你儿孙们干的事就是生生死死的事业吗,怎么可能不死人?无论是怎么死的,反正都给你挣了脸了。’他还是叨唠:“我这脸也勿须这么挣来。我宁可让儿孙们死个明白,哪怕是下田让雷给霹死的呢,也是明白的,谁稀罕军队给开的追悼会。你怎么也那么势利?只在乎表面的光耀?你看不见这些娃娃们将来都会糊里八涂的死掉?他们谁都活不痛快死不明白,自个帮着挖自个儿的坟,我看着能不着急吗?’我说:‘你也是净想你一家子的事情,不看看现在内地来的堂和军队比张举人那会儿过来的内地人强多了,不杀妇女,婚姻自由,大家日子过得多好。这种日子我们从前都盼,现在你却怨。其实哪儿点亏待你了?’继合更不乐意听:‘要是真亏待了我我倒是可以公开骂了,我现在跟着儿孙们受惠,嘴也软了。你说他们不杀妇女?有人看见柯心杀了一女学生!当然现在不杀你这种妇女了,婚姻自由了,有什么好?好不容易书主的老婆生了儿子,书主一闹自由恋爱就跟人家分居了,说是没感情。他跟谁有感情?跟他嫂子。像话吗?’我说:‘你可别胡说。没有证据不能瞎说。’他说:‘全岛的人都议论,他就该当心吗,他既然是那么大的官儿,就该顾面子吗。就算是没事也不能不顾影响。’我说:‘你也快成张举人了。有事没有事你都大惊小怪。’继合说:‘没有这自由恋爱一说能这么丢人吗?还跟老婆分居。’真是不明白继合到老了怎么那么保守,不想想他年轻时也是有情有意的。我对继合说:‘我就不信书主能和他嫂子怎么样。书主是个稳重的人,要是有什么也是京之太过份。我知道京之那种女人的性情,要什么就非要不可。’”
“嗨,我可是京之的朋友,我常去看望我女儿,没见着她跟书主怎么样。”莫姑娘的魂儿插话。
4
“我说:‘你要是真这么替孙子们担心,叫继成说说他们。’他就叫:‘继成也不务正业!净给当权的人拍马,你知道他现在忙什么?帮着往内地推销军人们开荒种出的烟叶子!说是能换来子弹。你说他干什么不好?每次内地人一来就没好事,专会占了大岛来策划政权,这次也一样,跟当年来大岛上的流亡文人一样。’我说:‘你这话说得窄了,你们不也是从外头来的?咱们有谁是在大岛上土生土长的呢?不过是谁先占了这个地方。’继合说:‘你怎么也糊涂了?咱们世世代代在这儿,靠大岛活。外头的人来了不是要在这儿真活不去,是在这儿折腾呢。’‘你怎么知道人家是折腾呢?流亡的文人来了不也是买房置地得过下来了吗?’‘他们倒是卖房置地的,如今这些军队倒什么都不用买了,把前面来的人打跑了就什么都有了。将来再换上一拨外来人,还不得把我们都杀了?’我说:‘你真是无理。你儿子孙子搞起来军队,现在你孙子们都在那军队里当官儿,要是引来外人也是你家给引来的。说实在的,从你一生下来就把外人引来了,要说谁毁了大岛,就得先找你。可话又说回来,大岛还不是靠外来人才愈来愈像个样儿了?没有外来人这儿总是个穷岛,光靠你们大继家也不能把大岛整到哪儿去。你得感谢外来人。’继合哼一声:‘我当然得谢。哪天大岛给折腾到海底下去了,我也还得谢。我老子要是早知道大岛都变成跟内地一样乱了,他就不用回大岛来当居士了,就在内地待着还地儿大点儿呢。’我说:‘你人老了老了,怎么这么胡搅蛮缠呢?世道是要变的,也不能老围着你们一家子人变,你们家不过是变世道时的一股小力量,没了你们家大岛还是得变,没了谁世道都得变。’继合说:‘没我们大岛人就没有他们内地人,没有我儿孙创立六十七军他们内地军队就没着落。’‘你这话要叫谁听了都可笑。没有内地人大岛上连人都不可能有!还不是皇上把第一批人送到大岛上来的?没有内地的文人来大岛上哪儿来的大学堂?你要是没送儿孙去内地读书他们怎么会去考军校?没进内地的军校他们怎么知道搞军队?没有内地来的总堂会和大部队,你孙子们还不早让柯心给杀了?你真是怎么谢堂的恩都谢不过来呢。’‘你也变得这么能说,完全不像个女人了,好像跟这里街上走的女兵差不多了,你怎么不保住原来那样子别变呢?我宁可见到你原来那样子,一脸的羸弱和委屈,楚楚动人。’‘别忘了我是鬼,早没有时间局限了,我想入哪个时就能入哪个时。来看你之前我学了一大堆道理才来的,怕跟你谈不来,结果还是谈不来。要是我不死,可能咱们倒谈得来,我也不敢说这么多。’我们几乎什么都说,说什么都互相不同意。我是希望继合把事都往好里看,这样可以活得舒心点儿。这可能就是我当了几十年修行鬼的坏处,修得自己四平八稳,看谁都好,闹不清是非了?”
“那时候你要是认识了我,你就和继合会有点儿共同语言。你太不知道大岛上发生的事了,说话像外来人。”莫姑娘的魂儿起来点上一根儿香烟。
“再说你那好朋友京之。继合那时真怕书主要是跟京之好上了,就丢人丢大了。书主这人不正常,因为爱他哥哥,凡是他哥哥的事他都兜着,娶了他哥哥不要的包办的老婆,生了孩子,京之一守寡,大家怕他又要娶他哥哥留下来的寡妇。那时又不兴一夫多妻。大家也听说了那京之姑娘是一个对男人主动的新女性,不论伦理的,都捏把汗希望事情别成真的。幸亏京之死了书主才正式离了婚但娶的是城里来的梅,大家松了口气,继合才开始和书主有些来往了,要不然他一口咬定小孙子是被京之勾走了魂儿,干伤风败俗的事。我先是不懂,继合年轻时也是多情多意的人,又娶了莲英那样的老婆,他在梦里什么风流事都干了,怎么大白天的要维护风俗呢?人老了真没法说。后来再想想继合是身不由己的被我被莲英勾住的,要不然他也是个一般的正人君子,就好比他娶了希撒玛后非要把她的名字改成莲英,又让莲英喝女贞汤。他只不过是个一般人碰上了不一般的事,远没有他的儿孙们那股翻江倒海的勇气。可这个一般的男人就是我当娇艳时惟一爱过的人。不过,痴情的事都是懵头懵脑干出来的,到了谁都不是谁想的那样。继合临死时,是我守着他,家里人几次都以为他已经死了,其实是他正跟我商量死前跟儿孙们说什么。虽然他有一肚子话要说,可他死前什么都没说清楚。因为他在现实里考虑得太多,并不像在梦里似的什么都敢说敢干。他相信男孩儿多了才能使家族兴旺,可眼见着男孩儿多了要闹事;他希望后代们都有出息,可如今他们出息得邪兴;他找不到另外一种活法能使后代们更成功得有说头儿,怎么除了干统一外世上没了别的事可干了。看着后代们个个都踩着高跷当风流人物,他心口发堵,一辈子想睁一眼闭一眼,过高雅太平日子,结果什么邪事都落在他头上了,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临死前连自己要说什么都不明白了。这就是我那一生只爱的男人。生前我们也就是互相看过一眼,真关系还是人和鬼在梦里才完成的。他对他自己这段儿关系怎么说呢?他死后是我送他的魂儿去的天上,因为他连再转世的兴趣都没了。临跨进天堂的门儿时他对我说:‘我这辈子跟谁也没像跟你似的说过那么多话,可你却是个鬼。’后来我只要有空就去看他,曾问过他想不想跟我一块儿去投胎?他说懒得动。咱们说这些干什么呢?你本来想听点兴奋的事,结果这段往事一点儿也不好听。谁都想不到我最后和老情人在一起是听他发了几年牢骚而已。我这人心重,等我再投胎后还是希望能再见到希撒玛莲英,可其实仔细想起来连找不找莲英也没什么意思,去投胎到新生活里了,跟前世的人还有什么关系呢?”
莫姑娘的魂儿掐了烟头儿,说:“到底怎么做才能感觉得到大浪呢?”
“我讲这么深刻的话你还在想那事?给你上一课吧,”娇艳的魂儿起来去拿了纸和笔,画了个图,指着图说:“这儿,然后是那儿。”
第四部 在阴间里二十五、京之的魂儿(1)
莫姑娘的魂儿到孤河里去找京之的魂儿告别,也问京之的魂儿要不要跟她同去。京之的魂儿眼睛红着说她哪儿都不能去,得在这儿等书主死了再去拉上他一块儿投胎。莫姑娘的魂儿说你得等多少年呀?他一时半会儿且死不了呢。一说这个,京之的魂儿就哭上了,哇哇大哭,止不住。莫姑娘一看就知道她是这么哭着在孤河上渡过这些年的,谁都不见,也不上天也不入地也不投胎就这么在孤河上漂着等书主死,或希望有天书主能想起她来她好去他梦里合欢。
京之的魂儿显然是说起过去的事就不管别人听不听,边哭边说,语无伦次,照莫姑娘的魂儿判断她完全没有懂得新时代的希望了,也完全没有再投个好胎的希望了。莫姑娘的魂儿不懂得这么高不可攀的京之姑娘死后竟变得这么不明智,忧郁、愤愤不平、伤感、绝望。京之的魂儿曾完全拒绝进时代学习班,她每天在孤河上漂着讲自己的故事,不管有没有人听,还是说个没完,很可怜。
她见到莫姑娘的魂儿更停不住了:“莫姐姐,你别担心,你是好福气,在世上也没什么牵连,你的宁子是一直跟着我长大的,我的书开死后,宁子和红女像一对双胞胎似的形影不离的,她现在什么都不缺,书主又收养了她,将来嫁给个好人家,她可以说她是我们继家的人么。”莫姑娘的魂儿心说,这是我最担心的,她毕竟不是继家人,要是学会了打人家的招牌混日子将来肯定有心脏病。
“你就放心吧,我的红女也会一生保护你的宁子,红女对人对社会都有责任感呢。她到底是我们的女儿,知道不负我们的心。可是我连她都不如,我怎么能把感情从伟大的书开身上移开呢?”京之的魂儿哭得鼻涕眼泪的。
莫姑娘的魂儿想,看来宁子的一生也只有当大家族的影子了,谁都爱保护她,也算她有命,从世俗上说来总比一辈子种地强。不过是我这个当妈的有个穷脾气,就怕女儿被这种寄养的日子给搞的贪心虚荣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京之的魂儿过来搂住莫姑娘的魂儿哭呀哭呀,河水和眼泪把莫姑娘的魂儿都打湿了。莫姑娘的魂儿才发现原来她这个什么都不值的女人却是这个大英雄夫人兼统一义士的惟一知己。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