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贞汤-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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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车的司机都成了一家人似的,到处听到人叫她大姐、大姐的。她每个月把工资都攒下来一些,一到星期天就上街买便宜货。买下的新皮鞋新衣裙,平时舍不得穿,特殊的日子才穿。人笑她攒嫁妆,她其实根本不想嫁人,有人给她说对象,她一口回绝,觉得一出嫁就得要离开这个大家庭了,她舍不得。这个大家庭不仅是书主,和他们快出世的孩子,已经长大的红君红女等,还有这些下面的工作人员,还有常来常往的大岛人。大岛人一来就得住上好些天,带来家乡土产,买走京城新货,再拿些书主给的钱回去。有的人继家认识,有的人继家不认识,认识不认识一律给钱。月底,书主把自己加上梅的工资都给完了,梅就向陈香借钱买菜,到了下月开工资时再还上。陈香不仅得了个大家庭,还是这个家庭绝不可缺少的人,她见了人就说感谢堂。
第五部 在阳世上二十八、陈香爱家
陈香真爱她现在这个家。从大门口的抱鼓石到门里面的影壁、长廊、假山石、老海棠、金鱼池、菊花圃,她都爱,最爱的还是她自己在小后院儿里修的大鸡窝。梅生下第一个女儿红月后,陈香就带着红月住在北屋西边的一间小房里,和书主与梅的睡房隔着一间大客厅和一间大书房。小房间安静又凉快,陈香每天哼着戏哄孩子。家里请了临时的清洁工,陈香可以一心带孩子。红君在京城大学读书,周末回家,住在西屋客房。他已长成个漂亮小伙子了,模样像书主,但性格不知像谁,不爱学习,就爱照镜子,一照镜子就问陈香:“陈姨,你说我长得像我爸吗?”陈香怀疑是这孩子小时候缺爱,又敏感,生怕他自己不是亲生的。
陈香就对红君格外照顾,他只要一回家,陈香就张罗给他做好的吃,男孩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嘛。她有点儿为这孩子抱不平。陈香觉得,红君明明是书主惟一的亲生儿子,可书主对他的关心比对红女少得多。就算红女是继书开的遗孤,该疼,也不能把自己的亲生儿子闪在一边吧。再说这孩子的亲妈又离了婚,就算梅对他很好,他在这儿还是更需要父爱。可书主这个父亲太严厉,好像儿子如果不会带兵打仗就不配做儿子似的。可这是个什么年头儿呢?你们老一代打下江山不就是为了他们小辈儿的过好日子吗?干嘛对孩子那么苛求?他不是为了跟他老子更近才跟着进的京吗?要不他守着他亲妈不是更有人疼?继书开只有一个女儿,书风不娶,红君不是继家现在惟一的根儿了吗?我说这个他们就得说我老派,重男轻女,可男孩儿才是继家人么,女儿反正是要嫁的。说是这么说,陈香看见红君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还是着急:这孩子怎么跟霜打了似的?一点儿都没有上进心,除了长个继家的模样儿,没有一了点儿继家人的气派。继家人么,走到哪儿都是出人头地的,就光是我见到的这几位,哪一个都不是凡人的作派。可这孩子简直是稀松得上不了台盘儿!陈香就问:“红君呀,你长大想干嘛呀?”红君说:“我,当一般人。”他想了想,又说:“陈姨,我告诉你我心里想的一件事,你可千万别跟我爸爸说。我觉得我爸爸一辈子只是为了我伯父活的,要不是因为我伯父,他不会跟我妈结婚,这是我妈告诉我的,没有我妈当然也不会有我。后来要不是因为我伯母,他也不会跟我妈离婚,这也是我妈告诉我的。所以红女在家里比我们都重要,她是我伯父的女儿嘛。红女想干什么都成,她想去外国就去了,我去不成。她当然做什么都努力,大家都看着她,她干什么都代表我伯父,甚至代表我们继家,她是世界中心。我代表谁?最多代表我爸爸?我爸爸代表谁?还是代表我伯父。”红君大笑:“都说我们家出英雄,其实最后我老爷爷老奶奶、爷爷奶奶、我二伯我爸爸,全都代表我伯父。他们都不仔细想想,仔细想想就都明白了。唉,也许他们早就明白,觉得光荣,我觉得跟我没什么关系,要是愈想和伯父有关系,愈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陈香赶紧止住他,说:“这孩子,你可不能这么想,也不能这么对别人说。你要是这么想,你爸爸听了多伤心!红女到底是你姐姐,你们都是一家子,怎么说她代表你们家,你就不代表你们家呢?我敢说你爸爸把你和她看得一样重要,只不过你是男孩儿,就对你严了点儿,你自己又不争气,你要是学习成绩好点儿,不管在哪儿,大家都会重视你。你怎么就不能做给你爸爸看看?做给那些人看看?我在大岛时听人说,你老奶奶在世时,最疼的是你爸爸,她说你爸爸才是继家的人才,你看你爸爸不言不语的人,心里能装大事。你怎么不能学学他?你是他儿子,不为了你伯父而是为了你爸爸争口气么。你既然已经看出来他们都为了你伯父活着,你就做个样儿,为你爸爸活,做他高兴的事,好好学习。”陈香一番话把红君说呆了,他没想到陈阿姨能说出这么多道理来。他点点头,好像懂了点儿新道理,再细想还是没懂。他决心做父亲高兴的事,好好学习,可学好了父亲高兴了又怎样呢?人们还是说他不愧为他伯父的侄子!又是伯父!陈香看红君沉思,以为他听进去了,又奇怪这小孩儿怎么想得这么多这么邪乎!
京城热闹,有好多市场和戏园子。红君一回家,陈香就带着他和小红月去听戏吃小吃,陈香请客。她愿意把钱花在小孩儿和戏子身上。红君喜欢红月,爱抱她。他常帮陈香抱孩子,也学着用唱戏哄孩子。
有天梅回家后,到陈香屋里来,关上门,严肃地说:“陈香姐,我得跟你说件事。”陈香以为又是继家的事,忙热心地听,没想到梅说:“又开始清堂了,这回是连你们这些在总堂会官员家做事的非堂成员也一块儿审查。”陈香一听,忙叫:“哎呦我的妈呀,我怎么就忘了加入堂会了呢?!”梅说:“大姐,别急,听我说完再叫。”梅跟陈香说了半天,陈香明白了,原来是政府发现她曾当过戏子,又不是堂会成员,认为她不该占用这么好的一个公职,这么重要的一项工作应该由一位更可信任的堂内同仁来担任,决定要劝陈香离职。陈香听完眼泪就掉下来了,说:“我去哪儿呢?我这么爱这个家和孩子们,连对象都没说……我以为这么好好工作就是参加统一了,闹了半天忘了申请入堂了!结果没入堂还是什么都不算!就当了那么两天戏子,也成了历史问题了,在这儿干了这么长时间了,突然说我不适合了,我可是一心一意地为堂工作呀。”梅说:“谁说不是呢?我们都知道你是我们家里的人,都离不开你,可现在堂要裁员,所有没加入堂会的在职服务人员要不就得加入堂会,要不就得离职,因为政府编制有限,不能让所有的老百姓都享受堂内的干部待遇,政府又强调堂内的保卫工作,首长安全,所以他们让非堂会成员的首长服务员离开。”陈香说:“我现在申请加入堂会还不行吗?只要不离开这儿。”梅想了想,说:“恐怕就是你现在加入,也还是得先调走等你加入堂会后才能再调回来。不过这也是个办法,你先去个一般单位,等堂会批准了你的加入堂会申请,加入了堂会,你再回来,我们一定想法再把你调回来。”两人说好。陈香偷偷抹着眼泪等梅带回来新消息。第二天,梅就带回新消息来,说政府的人说了,陈香早干嘛来着?现在要裁员了,才想起加入堂会来,这种人动机就不纯!政府建议给陈香保留公职,但必须回老家当工人,完全不考虑她加入堂会的问题。陈香一听,说:“这附近有什么瘸子或厨子之类的人要找老婆么?我宁可在这儿嫁人了也不回老家。离你们近点儿我也能常回来看看孩子们。”梅哭笑不得,劝说:“天无绝人之路,我再去想办法。”过了一天,梅回来说:“我把政府的人给说通了,你可以离职,不占组织上那个名额,我们家发你的工资。我向政府作保证,你是绝对可以信任的人,不会危害首长安全。只要你信得过我们,喜欢这儿,你就不用回老家,也不用加入堂会,这儿就是你的家了,你就当我大姐,将来你出嫁,我们就是你娘家人了。可是有一样儿,你公职没了,以后再想加入堂会就难了。”陈香一听,忙笑着说:“嗐,我哪儿是真着急加入堂会?公职对我来说也没什么要紧的。要紧的是我爱这个家,只要跟孩子们在一起,跟你们在一起,怎么都成。”
后来梅常拿陈香急了要嫁人的事跟她开玩笑,又真有关心她的人劝地找对象,说她长得那么端正,人又好,腿瘸是小事,再不嫁就真晚了。有时候晚上她也躺在床上想,为什么她不需要个男人?跟男人睡在一起是怎么回事呢?可想着想着,抱抱小红月,就很满足地睡着了。
第五部 在阳世上二十九、刮过了黄土风
京城在夏天中午的时候,全城的人都午睡,街上安静得只听见知了叫。磨剪子锵菜刀的人偏爱在那时候来,来了,他一叫,妇女们就出去到街上找他磨刀。继家磨菜刀的事是厨师管,所以陈香最怕听见中午那个磨刀的来叫。要是再吹喇叭就更糟,把人从睡梦里吓一激灵,那声音大得哪怕隔着高墙还是一直传到你床边上来。陈香有时就干脆等着他来再等着他走,然后再睡。到了下午,大家都起床了,就听见卖冰棍儿的叫:“冰棍儿去火,三分五分——”红君周末回家时,就在下午去买冰棍儿回来吃。他长成小伙子了,也还是像小孩儿,爱和陈香一起去庙会,爱买泥人儿,爱看大草金鱼打架。陈香待继家孩子细心,厨师跟她开玩笑说:“还不出嫁?不如自己生两孩子得了。”陈香认定她自己也生不出这么好的孩子们来,再说这些孩子们都不是一个妈生的。新请来的临时女工是附近农村来的,每天来了就说她和丈夫的那点儿事,说的陈香替她臊得慌,可她止不住要说,好像不说她就得生病。她说的时候,脸放光,光放大了就红了,但绝不害臊。陈香的一点儿男女知识都是从她那儿来的。有时她是以哭说丈夫打她开讲,陈香刚一替她担心,要安慰,她就开始说他们在床上怎么乐。陈香觉得这女人脑子肯定有毛病。有一次女工说她丈夫病了,住了医院,医生给他注射“灭蚊剂”。过了几天,她辞了工,专门伺候丈夫去了。
梅回来说,清理堂会了,陈香听了庆幸自己已经没了公职,不用再受审查。后来梅又说,书风被判为大野心家,给降了职,说他无视总堂会。陈香心里一沉,想起书风每次来这个家里,总是笑得满院儿的人都听见,赶明儿可不能那么大笑了,堂会横是听见了说他狂妄。
从大岛上来了个老头儿,说是继成的朋友,也认识继合。书主一家从前谁都没见过他,但还是收他住在客房,好吃好喝招待着。老头说继合托梦给他让他来看看,谁都不信他的话,还是好吃好喝招待他。老头儿整天在院子转转悠悠,夜里也不睡,一个人从前院走到后院儿。陈香半夜醒了就隔窗看见他转悠,怪碜人,有天,老头儿对陈香说:“要出事。要出大事。”陈香说:“该出事早出事了。”她告诉老头儿关于书风的事。老头儿说:“这才是刚开始呀。更大的事还在后面呢。”陈香说:“怎么可能呢,这么一大家子人,还是好好的。您老可别吓唬我。”老头儿说:“说实在的,我倒更担心大岛,大岛人要倒霉了。”陈香说:“这儿的事怎么会闹到那儿去呢?您别多心了,还是趁在城里好好玩玩儿吧。”老头儿咕哝着走了,第二天,陈香发现老头儿不见了,哪儿都找不见他,不辞而别。
紧接着,是天上下黄土,刮黄风,满天是红的。刮过了黄土风,堂会就降了书主的职,所有原统一六十七军的高级领导人都降了职。警卫没了,手枪没收了,厨师调走了,除了司机,没有别的公务人员了。陈香再次庆幸她没了公职,可以留在继家,觉得她是世上惟一的自由人,可以选择跟哪家人过带哪家孩子,又不少薪水。
过了一阵儿,就是搬家,搬到一个小点儿的院宅里,说是小,还是有俩院子二十间房。陈香暗喜,对红君说:“瞧,但凡干出一番事业来的人,怎么出溜儿也出溜儿不到哪儿去,看你爸爸,政府还是对他重视,你长大了也最好干出大事来就不怕打击。”红君听了不言语。红月长大一点儿了,喜欢在地上洒了尿用脚踩了在院子里转圈儿,踩出一行行湿脚印儿来,自己看着笑。
在新家里,陈香成了里里外外一把手。做饭、买菜、带孩子、打扫卫生。她还把院子里都种上大菊花、大牡丹,说是显得喜庆。她对梅说:“把这个家弄得活气点儿,就算是都撤了职,日子还得过。”她养了一大群鸡,每天早上去看母鸡下没下蛋,不下蛋的鸡,杀。又养了一大窝兔子,用烂菜叶子喂,兔子一长胖就跟着鸡肉炖了,每次肉上桌,陈香都得说:“兔子没味儿,跟着什么肉出什么味儿。”再时不时牵只羊来杀,不敢杀,就让书主帮着杀。书主能跟着陈香杀羊,陈香就更要让书主对每天的饭菜满意。她发明了一种大菜,就是把猪、羊、牛、鸡几种肉都放在一起,煮大锅的汤,里面放各种菜,各种香料,各种薯类,有什么都放在一起炖煮。这种浓肉汤可以就着大饼吃,可以泡着米饭吃,怎么吃都香。
书主降职后被分配到管医院的部门。他不懂医药,写信向父亲继成讨教,发现父亲正研究怎么制出一种让女人专生儿子的药来,说是为了支援统一军队。书主怀疑老头儿老了,脑子有毛病了,结果母亲秀儿又写信来说继成制此药的原因是因为记得老爷子继合的生前愿望,希望书主多生儿子。书主在饭桌子上拿这件事说笑,说应该调父亲去国防部,帮军人家属策划生育,或者去农业部也行。“女孩儿有什么不好?也是继家人。”书主说。他还是早出晚归地上班,热爱家庭和政府的医药事业。陈香对梅说:“早知道继部长爱草药,不如早就学医,还保险。”梅说:“大姐你说什么呢?统一是第一位的吗。咱们还得相信政府会把误解弄清楚。”陈香信梅的话,她有时做饭时就想,让政府批评一下也没什么,能过这么安稳的日子谁都该知足了。瞧,这满院子的花儿,一点儿不比从前赖,要是梅再生下个儿子来,我们的日子就更热火了。
过了不久,消息传来:书风自杀了。
第五部 在阳世上三十、人丁兴旺
书风的葬礼除了继书主一家到了,没别人来。没有政府的人来,也没有他的战友们来,谁都怕沾上他。陈香看见书风的遗体就哭了,心想,就算这个人狂妄自大,也不能这么凄凄凉凉就走了,他这个人不像是有私心的人,连妻室都没有,就这么干了一辈子统一,好歹该有些人来送终吧?又一想,可别这么乱想,堂要是说他有野心,一定有什么说法儿,我们不知道。可我为什么哭呢?她不禁想起那个从大岛来的老头儿,想起老头儿说的话,发毛。
可红女和宁子很快就从外国回来了,一家人又热闹上了。宁子还带回来一个儿子,是个混血,很漂亮。宁子说孩子的爸爸还在外国,红女偷偷告诉陈香说,他们根本没结过婚。
陈香觉得宁子真可怜,一辈子没父母,好不容易出了国,还让外国人给骗了,生出个私生子来,真不得了,赶快给她瞒着,还把西屋三间腾出来,给宁子和她儿子小雪住。
红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