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湘女上天山 作者:卢一萍-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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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没有休息。我也不能休息,觉得她们远离亲人,刚刚来到新疆,就染上了疾病,卧床不起,作为一名护士,作为老乡,我应当照顾她们,使她们尽可能多地感受到最后这一点人世的温暖。
部队刚进新疆的前三年是最为艰苦的,所有的经费都拿来搞新疆的开发建设了,所以前三年没有给我们发津贴——女兵们连卫生费都没有。我们是真正的、百分之百的无产阶级。
当时,四位老乡都想吃湖南饭,可在那个地方,除了盐水煮麦子,盐水煮苞谷外,很难吃到大米。我没法满足她们的愿望。即使有这些东西,我也没有钱买。有一天,王丽丽可能是觉得自己不行了,就让我把她身上的毛衣脱下来,帮她卖掉,然后买点好吃的;汤佑芳见了,也让我把她从老家带来的一双雨鞋也带上一块儿卖了。
我怎么也不忍心。我知道,那是她们身上唯一能值点钱的东西,但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没有钱给她们买吃的东西。我含着眼泪把东西接过来了,我一心想卖个好一点的价钱,所以一趟一趟地在街上转。但最后也只卖了十四块新疆币,虽是县城,却没有什么东西买,吃的东西更是稀缺。何况,那点钱换成人民币,也就相当于一元多钱,根本买不了什么东西。把整个县城转完了,也就一点当地的土特产,我就买了点葡萄干、杏干、核桃和红枣。
当时医院住的是老乡的房子,不能让人死在人家的房子里,这是当地的风俗习惯,要尊重。那人要死了怎么办呢?部队就在离老乡房子一公里远的地方搭了个帐篷,把她们都抬到那里去。那里没有其他人,就四个不久于人世的病人,其他护士因为害怕,晚上都不敢去守护,我就对医院领导说,夜班都由我值。
每天晚上,我都提着一个小马灯,去守护她们。后来回想起来都浑身发抖,却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一点都不害怕。帐篷太小了,只有两张床那么宽。当时也没床,就是在土台子上铺了些芨芨草和芦苇,一共两个土台子,每个土台子上躺两个人。
有天晚上,王丽丽把我叫到跟前,用很微弱而平静的声音对我说,陶勇,谢谢你照顾我!
我预感到她可能不行了,我伤心极了,但我强忍着,因为我害怕影响其他三位病人的情绪。我就故作轻松地说,这是我应该做的,你不要客气了。
她说,我想念湖南老家,想念我妈。她流着泪,过了好半天,又接着说,可我回不去了,见不到了,我妹妹王婷婷也在六师,请你一定要答应我,让她先不要跟父母说,我这么年轻就死了,父母一定受不了的。
我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眼泪,我流着泪,点了点头。
还有,就是请转告部队的首长,他们花了那么多代价把我接到这里来,可我还没作什么贡献就走了,真对不起呀!她断断续续地说完,呻吟了一阵,还想着不把床弄脏,把身子挪到床沿外,吐了一大摊血,就停止了呼吸。
我内心的悲痛可想而知,我觉得自己都快崩溃了。为了不影响其他三个病号,我冲出帐篷,对着黑黝黝的夜晚失声痛哭起来。
哭完后,我回去把血收拾了,然后为王丽丽擦拭身体。正擦拭着,汤佑芳又“哇哇”地吐开了血,也是一摊血,吐完后,她已经不行了。我过去问她有没有话要说的,她用那双美丽的、已变得黯淡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她的嘴动了动,却没有声音了。我把耳朵凑到她的嘴边,只听见她用细若蚊蚋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让我不要告诉她家人。过了一会儿,好像真是回光返照似的,她用很清楚的声音说道,陶勇,这下可以回老家了,可以见爹娘了。顿了顿,又叹息了一声,接着说,可我走了这么远的路,什么事情也没有做,哪有脸面回去呢?说完,她的嘴里又冒了一些血。然后,她还睁着她那美丽的眼睛,没了声息。
我更加悲痛,我去抹她的眼睛,想让她闭上,但她就那样睁着。我看着她那眼睛,感到了害怕,吓得直哆嗦,但悲痛很快占据了我的整个身心……
唉,我再也讲不下去。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近、如此直接地面对死亡。我虽然害怕,但我没有逃跑,我一直坚持到把她们的遗体擦拭干净,把衣服给她们穿好,然后给她们梳好头发、扎好辫子。汤佑芳死不瞑目,我又用自己的手巾把汤佑芳的眼睛蒙上,安抚了另外两位病人,才提着马灯朝医院走去,去向医生报告。
刀子一样凛冽的寒风在黑夜里呜咽着,像哭泣的野鬼,在空旷的大地上来回奔突,令人毛骨悚然。我突然觉得自己异常虚弱,悲痛已耗尽了我全部的力量。我感到身体发飘,像一片羽毛一样轻,任何一阵风都会把我刮到人世之外去。那盏小小的马灯牵引着我,把我坠在人世,让我往前移动。我已感觉不到任何的恐惧了。
天那么冷,可回到医院后,我还出了一身虚汗。我的头发被汗水打湿了,冒着热气。那一公里路,对我来说,实在太漫长了。我气喘吁吁地哭着对医生说,王丽丽和汤佑芳牺牲了。
医院的人听说,都围了过来。大家都沉默着。好多人流了泪。院长沉痛地说,都是因为没有药呀,没有药谁也救不了她们。她们死了,就不再痛苦了。
第二天,那位李丽华老乡也离开了人世,又过了半天,另外一位叫陆梅的老乡也去世了,她们和汤佑芳一样,都是吐血而死的。她们最后几乎说着同样的话,想念家乡和亲人,不要把自己的死讯告诉家人,为自己还没来得及为新疆做点什么而遗憾。
当时,给那四位老乡擦洗遗体的肥皂都是几位战士凑了一点钱,让我去买的,那肥皂还是维吾尔人用羊油和其他什么玩意儿掺和在一起做的,样子像窝窝头,洗起来有膻味儿。当时,那县城没有内地的肥皂,只有这种肥皂。我一直对战士们心怀感激,是他们使那四位老乡能够干干净净地离开人世。
那一周是我一生最为悲痛的时候。我的眼睛都哭肿了,好长一段时间里,我脑子里都是她们那痛苦和绝望的表情,以及她们弥留之际的模样,怎么赶也赶不走。
她们的遗体埋葬在开都河边,自从离开那里,我再也没有机会回去过。
姚琼华:这里是一个让爱情走开的地方
我一直认为,人的情感是复杂的,它既有美丽光明、动人心弦、让人魂牵梦萦的一面,也有灰暗复杂、难以琢磨、让人伤心痛苦的一面;它可以给你带来幸福,使你的人生上升到一个圆满的境界,也可以给你带来伤害,把你带进命运的冷宫。我就属于后者。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这种东西对人的伤害会很大。
他是政治处主任,已有妻子儿女,他的邪恶、自私和极端我至今还心有余悸。我当时才十六岁,还不知道情感是什么,即使对爱有所向往,也和其他少女一样,是白马王子式的。他在我的心目中,既是领导,也是父辈。我不知道他会对我怀有非分的企图。他对我除了关心之外,平时也看不出有什么不适当的举动,直到那颗手榴弹猛然炸响。
根据他事后的交代,他为了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决定先借他八岁儿子的手杀害他的糟糠之妻。他有意把手榴弹放在孩子够得着的地方,让他在他母亲面前玩那危险的玩意儿。手榴弹冒了烟,在地上打着转,眼看就要爆炸了,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孩子的母亲看见了,她不顾一切地把儿子抱在胸前,扑出了屋子……
手榴弹爆炸了,孩子的母亲受了伤,孩子平安无事,但他的意图却暴露无遗,他被判了三年刑。
此案当年曾震动新疆部队。
我在一个资料中看到,中国共有三次离婚浪潮,一次是解放初,一次是“文革”期间,一次是改革开放后。这第一次的情况尤为复杂,除了国民党阵营中因为大量的人员逃到台湾或海外造成夫妻分离外,也有共产党内的不少干部因进了城,当了官,受了新环境的影响,要离开糟糠之妻的。新疆部队当时也有许多这样的事情发生。他们革命前大多出身于农民家庭,而北方不少人在成家时,就是父母为他娶的童养媳,多年操持家务,加之生活本来的艰苦,又大多一字不识,革命成功后,她们自然不是他们想要的“官太太”。女兵们年轻,有知识,在部队这个等级分明的组织里,如果以前没有结婚,作为领导,只要看上谁,就可以娶谁,这无疑是很具诱惑力的。所以不少人写信回家去离婚,但像这位主任这样极端的,的确罕见。
我是无辜的,但在好多不明真相的人的心目中,好像我也是共谋者,有些人甚至认为,如果没有我,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总之,闲言碎语很多,人们看我的目光也不一样了。我从此背上了黑锅。我的命运从此改变,使我本应该很顺利的人生从此充满了坎坷。
至今尚有许多女兵讲起我的苦命,还嗟叹不已。但好多人根本不知道我身在何处,只知道我在塔里木。而塔里木是苦难和危险的代名词——它又是如此广阔,你刚才也说了,你一直希望采访我,但你环塔里木盆地采访结束后,仍没有我的消息。如果不是石河子的陶勇帮你打听到我的音信,我也没有跟你讲述这一切的机会。
是啊,这几十年来,我被命运驱赶着,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哪有时间和心情与朋友和老乡联系啊,除了几个特别好的朋友,没人知道我的下落。
我是1950年12月参军的,当时刚满十六岁,正在长沙周南女中读初中。在这之前,我已报名去参加志愿军,但年龄不够,没让我去,然后又考上了十二兵团文工团,但因我是独生女,四岁时就跟奶奶过,奶奶舍不得我走。她对我说,你等我三年,三年后我死了,你再走。我就开玩笑地对奶奶说,你要活一百岁呢!我没有听奶奶的话,没想奶奶三年后真的去世了。我当时正经历我年轻人生中突如其来的一场风暴,没想又失去了最亲的亲人,心中的悲伤真是难以言表。
我偷偷参军,临走之前才告诉奶奶。没想那是我与奶奶见的最后一面,没想那次告别成了永别。
到了焉耆,我分到二军六师十七团宣传队,任副班长,其他人则继续往前走。我当时听说喀什出产大米,就想到喀什去。我们当时最关心的就是有没有米饭吃。有些地方太荒凉,湖南女兵不下车,别人端一盆米饭过来,湖南女兵就下来了,心想,这里有米饭吃,还不错;对付不下车的山东女兵,则是抱来一捆大葱。
我们在焉耆住在一个破败的喇嘛庙里,后来又搬进一个马厩里,在马槽里填上苞谷芯子,就成了床。
当时,要求每天写日记,并要求说真话,日记最后要检查,就像检查小学生的作文本,若里面流露出什么“思想问题”,检查后就得受批评。机关还检查信件,我最恨这一点。有一个一起入伍的姓王的男兵,是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我们在招聘团认识,他分到喀什后,常给我来信。宣传队队长把信扣下了,有一天,他来找我谈话,说我思想有问题,不健康。我问有什么问题,怎么不健康了。他说你在跟别人谈恋爱。我说我没有,他说组织上了解我的情况。
宣传队队长是宣教股股长兼的,当时组织上已分配给了他一名四川女兵。没想他这山望着那山高,又要找我谈。我当即就回绝了。我说我不会谈对象,因为这不健康,是思想问题。他每次来找我,我都这么说,把他顶得哑口无言。最后他只好作罢,把扣押的信还给了我。我这才知道姓王的男兵给我来过信。
因为我是城市贫民,出身很好,所以一到部队后,组织上就不停地出面为我介绍对象。给我介绍过参谋长、营长、教导员、股长,我都没有同意。
但我没有想到政治处主任会盯上我。他是有妻子儿女的人,所以女兵们跟我一样,都很信任他,觉得他既是首长,也是长辈。他给我谈了之后,我当即就回绝了。他再次找我后,我不敢去了,想尽可能地避开他,就给他写了一封短信,大意是说,你已有家庭,我不可能答应你,你也不应该这么做。没想他最后丧心病狂,要害死妻子和儿子,来达到自己罪恶而卑劣的目的。
此案发生后,许多人以为我怎么怎么样了,对我有许多误解。但通过立案调查,我只写了那样一封回绝他的信,我没做任何不当的事情。领导对我是信任的,但我牵涉到这个案件,所以打眼的事——比如演出节目呀什么的都不让我参加了。这使我内心十分痛苦。我多么想离开这个对我充满了偏见和歧视的地方呀。
1953年初,要调一批干部到北京去,当时连级干部可以结婚了,别人给我介绍了组织股协理员,出于好意,让我通过这种途径离开这个让自己痛苦的地方。这位协理员年轻、厚道,有文化,我当时也就同意了。但组织上认为去北京的人都必须是思想纯洁的,不同意我们在新疆结婚,让我到北京再说,并且让我晚一点再走。协理员先去北京,他到了北京后,就给我来信,但信被扣掉了。他是从这里出去的,自然知道没收到我回信的原因,第二封信他就把寄信地址写成了“湖南宁乡”。他们以为是老家来的信,就交给了我。从信中我得知他马上要发调函来,但后来的信肯定又被扣压了,所以我再没有收到他的任何消息。我知道这里不会放我走,也就死了调走的心。
组织上又接着给我介绍了协理员王永富,是政委亲自出面介绍的。大意是说,你出了那样大的事,你就不要犟了,赶快定下个人来,以免别人说长道短,说三道四。
我当时已十九岁,在这个年龄,谁不渴望和向往美好的爱情呀,可这里却是一个不谈爱情、让爱情滚开的地方。
我含着眼泪答应了政委的“提媒”。
说句实在话,我当时并不知道王永富是谁,部队一般都叫官职,我只知道他是“协理员”。政委见我答应了,就把王永富叫到他的办公室,让我们见了个面。没想当天下午,王永富就打了结婚报告,要我签字。我当时既感到惊讶,又感到可悲和好笑。我当即就把那报告扔到火里烧掉了。我说你等着吧!
不久,我考上了军区卫生学校。虽然这婚姻是强加给我的,但我已答应嫁给他,就绝不改口。所以在学校时,有人追我,我都以我已订婚为由来回绝了他们。还有一个一起参军的同学,他是为我来新疆的,到乌鲁木齐分兵时分开了,他不知我去了哪里,他考到了沈阳外贸学院。毕业后,他又要求来到了新疆,他到处打听我的下落,终于得知我在卫校,就向我讲了他为我做的一切。
我当时非常感动,但我只能告诉他,我已订婚了,我不能接受别人的爱了。
毕业后,我本来可以留在乌鲁木齐,但我要求回到焉耆,以实现自己的诺言,我与王永富很快就结了婚。以后就随着他在塔里木来回调,在这种共同生活中,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像那个时代的很多婚姻一样,彼此虽然谈不上有多深的感情,但可以说有了所谓的“革命友谊”——我只能这么说。后来,随着四个孩子的陆续出世,我们的关系因孩子而得以维系和加深。
王永富也是个苦命人,十四岁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十八岁——也就是1948年被俘,当了“解放战士”,由于他作战勇敢,立过很多功,解放当年就入党了,不久又提了干。没想“文革”一开始,就把他打成了“阶级异己分子”,后来又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他六八年被迫害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