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湘女上天山 作者:卢一萍-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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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她把自己的根真正地扎在吾瓦了。
她现在和老伴经常带着孙子,到大条田里去看看庄稼,他们已习惯了在田地里走一走。没有什么能比她看到那些庄稼更亲切的了,它们就跟她的儿女一样。
我的一天中,有很多时间也是望着这片绿洲度过的。我离不开它。我在绿洲中可以看见老伴的身影,看见爱,看见远逝的时光。我把自己所有的怀念、伤感和孤独、都寄托在那里。
你到这里来采访湖南女兵,使我很感动,忍不住老泪纵横。——还有人知道五十年前有这么一批女性,真是不容易啊!忘记与记起,是一种良心的尺度。我以为我们已被忘记了。只要有人在新疆工作的省份——山东、上海、河南、四川、江苏等,都派人来看望和慰问过,甚至连上海的劳改犯,上海市政府都派人来看望过,我们这些最先到新疆的湖南女兵,却没见到故乡的来人,真让人……心寒啊……
每想到这里,我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我常常向南望,望着……眼泪就出来了……
我是在革命胜利前随着祖父和父母从湖南流落到新疆的,至于全家何以离开故土家园,流落到这里,我一点也不清楚。但我还是湖南人。
新疆解放之后,我就参军到了六军十七师。那年,我十五岁,当时,部队驻在迪化老满城,主要负责迪化的城市建设。刚过完春节,部队就在妖魔山、黑山头、南郊等地用爬犁拉石头。为解决在市区北郊垦荒引水的问题,决定整修、扩建从红雁池到安宁渠的和平渠。这条当时全疆最大的灌渠,是1947年张治中主持新疆政务时兴修的。由于没有水泥,只有用片石修砌。七千多立方米片石要运到三十多公里外的工地,没有汽车,不知该怎么办。最后陶峙岳将军对六军军长罗元发说,我有个土办法,现在是隆冬季节,冰雪铺地,道路光滑,新疆老乡常用的爬犁可以大派用场,到时候部队一出动,就是三国时诸葛亮的木牛流马也比不过。
罗元发认为是个好主意。
正月初五,罗元发和政委张贤约就带领六军所有驻迪化的部队,组成了五千多人的爬犁大军,官兵们拉着装满片石的爬犁,在迪化城穿街过巷,形成了一条浩浩荡荡、蜿蜒流动的长龙,十分壮观。
迪化全城顿时轰动了,市民们从没见过这样奇特、壮观的场面,也第一次见到这样勤劳的军队,都纷纷拉着爬犁,赶着马车、六根棍车和牛马参加到劳动行列中。
和平渠最后从安宁渠延伸到了五家渠,长达一百多公里,可灌溉农田七十多万亩。这是解放军进驻迪化后的第一次亮相,这种亮相的方式独特、壮观,给迪化市民留下了真正要化剑为犁的印象。
我参军前就读于乌鲁木齐师范学校附属职业学校,这样繁重的劳动是第一次参加。我与另外两名女兵拉着近一千斤重的片石,一天往返六十多里地,脚打起了泡,肩膀被粗麻绳磨得又红又肿。家里的人见了,说,你原来是个娇小姐样子,不想当了兵后,跟变了一个人似的,想都没有想过你能吃这么大的苦。我听了这样的话,感到十分自豪。
然后,我随部队开荒到了戈壁滩。离开城市,条件更艰苦了。
当时四点钟起床,送五趟肥料,要送到四五公里远的地方,回来时还得拉柴火,累得不行,但不敢讲。吃的是清水煮麦子,每顿一勺半,吃不上蔬菜,肉更不用说,绝大多数时间是用盐水下饭。北疆雨多,一下雨,地窝子外面不下了里面还在下,外面小下里面大下,经常蓄满水。没个躲雨的地方,衣服被子常被浇得透湿,像个落汤鸡似的,只有等太阳出来把衣服和被子晒干。
我当时在七十四团,团政委的爱人也和我们一起住地窝子,她带着两个孩子,一个两岁,一个还不足一岁,每次下雨,大家都要想方设法保护母子三人,当时连一块塑料布都没有,保护她们的唯一方式就是把淋湿了的被子由四人各牵一角,扯开让孩子们躲在被子下面。
这也说明那时的部队是真正的官兵一致,苦难同当。所以再苦再累,极少有人有什么怨言。
我也就是在那种艰苦的环境中遇到了相爱的人黄龙球。
我当时的职业是团部商店的售货员,但那实际上是劳动之余的工作。黄龙球任管理排长,长得年轻英俊,很注重军人仪表,不管衣服多么破旧,总补得平平整整,洗得干干净净。
他经常到商店来买东西,慢慢就熟悉了。不久,他说他希望和我交朋友。
我一听,羞得不行,但我对他的印象的确很好,他向我求爱,我内心还是觉得挺幸福的,所以,我只是说,我年龄还小。
我也就比你大六岁,我可以等着你。他说完就走了。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该怎么办。我已知道了部队里有关婚姻方面的规定——先团级干部、再营级干部、连队干部。所以我虽然喜欢黄龙球,但不知道他一个排级干部有没有条件谈对象结婚。但我相信爱是无罪的。所以,当黄龙球再次向我求爱时,我答应了。
我后来才知道,黄龙球实际比我大十三岁,只是长得年轻,从面相上看不出来。像他这种大龄的军人,是准许结婚的。我也是那时才知道,他也是向上级打了报告,上级批准他恋爱结婚后他才来找我的。
我们在1953年结的婚。结婚后,我知道了他的年龄。那天我下班特别晚,看见他正填自己的履历表,还没有填完就有事出去了。从履历表中,我知道他是1922年出生的,而不是1929年。
我当时非常生气,等到黄龙球回来,我劈头就问,你为什么要骗我?
他一看我手上拿的履历表,就明白了,他惭愧地笑着说,我对不起你,我这就是在向你坦白,我是有意把履历表放在这里让你看见的,我如果还要哄你,就不会把履历表摆在这里。
你以前为什么骗我?
我不这样,能找到你这样好的老婆吗?假如你听说我比你大十三岁,肯定不愿和我谈对象。所以,我是因为爱你才撒谎的,是可以原谅的错误。
那可没有这么绝对,如果我真的爱你,你就是一个糟老头子了,我也会爱的。所以,你这错误我不会原谅。我故意对他这样说。
我这也是因为喜欢你,怕得不到你,才这样做的,请你原谅,一定原谅!
下不为例吧。我见他一脸诚恳和惭愧的样子,就半开玩笑地说。
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骗你了!他也信誓旦旦。
从此,我们相依相伴着行走在新疆这片大地上,共同经历了这个国家和那个时代的人们所经历的光荣与梦想、希望与失望、成功与失败、动荡与流离、艰难与困苦以及幸与不幸。
我们结婚不久,黄龙球被调到兵团司令部搞工程规划,足迹遍及天山南北。1963年调到大泉沟水库,正要调任玛纳斯河管理处当处长时,“文革”爆发了,整个管理处被解散,人员用五十辆卡车拉到南疆,遣散各处。我们来到了吾瓦。黄龙球被打成臭老九,当了“老牛”(当时兵团人对住“牛棚”者的称谓),下放到大田里劳动。然后是打土坯,一头(当时的人就这么称呼的)“老牛”一天要打五百块土坯。完不成任务就要挨打,再后来就去养猪班当班长,一干就是八年。
他当“老牛”,我和孩子们也受屈辱。别人可以随意骂我们,没人敢跟我们说话,遇着了也躲着走。他们让我与丈夫划清界限,动员我们离婚。我说,我不会离,他就是死了我也不会离,不管你们给他定的罪行有多大,他也是我的丈夫。
当时,他住在猪圈里,不让我们见面。我怕他身体受不了,就偷偷地养了几只鸡,给他煎荷包蛋,他喜欢吃米饭,我就到处求人,用面换米,给他做米饭吃。他有人专门看着,我开始给他送吃的,警卫不让,我就天天去,后来,那人可能是被感动了,就告诉我,要送,就晚上偷偷地来吧!
我深感欣慰的是,我和他是相爱的,我现在可以这样说,是因为我们的爱经受住了时间的检验。这就像维吾尔族人在《十二木卡姆》歌词中所唱的,“要想知道是否相爱一生,请问那白发的老人。”
“文革”结束后,上级要调我们回兵团设计院,但我已经害怕他去当官,我希望过一种平静的生活,那种政治运动使我至今还心有余悸。
儿女们现在住在城里,他们的父亲去世后,就在城里为我安排了住处,但我坚持要回到吾瓦来,因为我觉得老头子还住在这里,我得回来陪着他。我也不能让这套房子因充满尘土而显得荒芜。
我就在这里,一天天地擦拭着屋子里的家具,清扫那些尘埃。到了黄昏,我就站在窗前,望望远山,望望沙漠,望望随着季节枯荣兴衰的绿洲,等待着我相伴着走过了坷坎一生的爱人,带着原野的气息,踏着稳健的步伐走回来。
陈亦明:她结婚当天就疯了
有些人你已无法找到她们。她们要么已不在人世了,要么已没了音信。要么什么也告诉不了你。
我很少向人讲她们的事,我一直把它们憋在自己心里,都快五十年了。我原来年轻,身体好,能承受这些事情,以及她们命运的沉重。但现在我老了,承受不了啦,它们压得我气都喘不匀,腰都直不起啦,我早就想讲给人听,想让人们与我来共同承受。可是讲给谁听呢?当年的姐妹们堵在心里的东西本来就已很多,我可不愿再给她们增添这些沉重的东西,我常常在想起她们时,不知不觉会叹一口长气。给我们的晚辈讲,他们不愿意听,他们冲我嚷嚷,唉,又是你们当年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得了得了!你就让它烂在你心里吧!可这些往事总是不烂,非但不烂,还在心里生长着,越长越大,越来越沉,越来越广阔,我一个人的心怎么能盛得下呢。就像一个园子里盛不下森林,一个池子里装不下海洋。
我讲出来后,你一定要写出来。不要像别的记者——先后至少有十来个记者,满心地想让我讲,口口声声地说要在报上登,可至今我连一个字儿也没见着。这不是为了别的,我只是想说,既然她们都全部付出了,难道让其他人面对一下都不可能吗?
这同样是牺牲!
真正的牺牲!
闲话就不说了,言归正传吧!黄干事是我们的分队长,长沙人。她是个文化人,修养很好,长得有点胖,但文气,看上去挺舒服的。她因为有知识,在奔赴新疆的路上又担任过分队长;到部队不久,就到宣传科当干事。她入伍时已二十一岁,这在湖南女兵中算年纪大的了。她当兵走时已订了婚。她未婚夫在口内当兵,原是大学里的同学,也是解放初入伍的。他们十分相爱。她原想自己当兵后,和未婚夫都在部队里了,要调到一起很容易。没想事情并不是她想像的那么简单。她调不到口内去,她未婚夫也从口内调不来。她后来知道,她与她的未婚夫不可能成为眷属,组织上已经给她安排好了。
你不要想着调他来,都是革命同志,你嫁谁不行呢,新疆什么都不缺,就缺女人;而他在口内,是不缺好姑娘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组织上会考虑给你找一个很好的,真正的革命同志的。组织科长就这样跟她谈开了话。
可我们相爱,那是爱情,不是别的东西!
什么爱不爱,情不情的,全是小资产阶级情调,你听从组织的安排,与为革命立过功的同志结合,组建幸福家庭,那才叫爱情!
我不会同意的,我已订婚,我只会嫁给他!她坚决地说。
你这样做是不行的。
我倒觉得你们这样做,是违背《婚姻法》的!她勇敢地反驳。
这可是你说的!科长恼羞成怒。
是我说的!
那好吧!
科长刚走不久,她就被关了禁闭,一关就是七天。
她出来后,组织科通知她准备结婚,对象是团里的副政委。她就在那天晚上,离开了部队,她留了一张条子,条子上写着——
我不想离开部队,但我不得不离开。我希望组织停止这样的婚配。爱,永远是婚姻的基础。没有爱的婚姻,对男女双方来说,都是不幸和痛苦的。
我以为部队会抓她回来,但没有找到她,我们再也不知道她的去向。直到八一年,才听到了她的消息,她在长沙一所中学当语文老师。我不知道她当时是怎么回到湖南去的。
正是她的留言使我一生未嫁,因为我没有真正的爱,因为在那个年代,你真正爱的人,却不让你跟他结合。
原来也有人说她自杀了,有人在几年后还给我指了她的坟。又过了几年,我想去看她,那坟当时已看不出来,它早被牛羊踏平了,与那片荒地成了一体。可我不死心,我想我一定要找到那个掩埋她的小土包。我在那片荒地上转呀转呀,却什么也没找到。
我当时还想,时间改变了一切,好多好多的普通生命就这样被时间遗忘,然后不留一点痕迹地抹去了。它一点儿也不管这个生命在这世界上经历了怎样的不幸与痛苦,幸福与欢乐……
后来,当我知道她还活着,我真高兴呀!
我还认识一名姓周的女兵,名字我就不说了,我叫她周姐。她是高中毕业生,入伍时十八岁。她是我们那批女兵中最漂亮的,高挑身材,白净皮肤,大眼睛,樱桃嘴,两条粗黑的长辫子,气质高雅,天生的丽人胚子。我觉得她是我们三湘四水养育的一个精灵。这么多年了,我再也没有见到像她那样超凡脱俗的女孩子,见了她的人,没有不说她长得完美的。告诉你吧,她走到哪里,就会像夜里突然亮了一颗星星,令人瞩目。她到部队后,战士们只要能看上她一眼,心里都会美滋滋的,要是能和她搭上一句话,那就幸福得不行啦!
你要知道,部队当时正在垦荒,大家忙得脚板朝天,加之也没什么条件打扮自己,那些战士们平时里都是泥头泥脑,胡子拉碴,衣衫不整的。周姐到了部队以后,面貌一下子就改变了,几乎是突然之间,战士们都整洁了。衣服再烂,补丁再多,也洗得干干净净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胡子也常常刮了,再艰苦的劳动,回来也要洗漱洗漱。爱说粗话的不说了,大家都变得文明起来了。她去哪里参加劳动,哪里的工效就特别高,淳朴的战士们就这样表达着他们对美的倾慕和尊重。
周姐的理想是当一个作家,她向往新疆的神秘。在我们眼里,新疆只是一个遥远、荒凉而又贫穷的地方;但在她眼里,那里的一切都是美的、神奇的。她说过,新疆是最富有美的地方,她平生的愿望就是写一本新疆的书。
但她的梦想,包括她的一切,都很快被打碎了——
一位师领导看上了她。
那位领导是三三年参加革命的老红军,已四十岁左右,原来的老婆他离掉了,三个孩子都跟着他。那时周姐比他最大的孩子年龄还要小两岁,但她无论怎样也没能摆脱这强加在她头上的命运。
她很快就结婚了。
可能是心理压力太大,就在结婚的当天,她疯了。
她到处跑,那领导办公时,她就跟到办公室,在办公室大吵大闹。安静一些的时候,她就倚在师首长住的土坯房的门上,两眼无神地望着外面,嘴里嘀咕着什么,一站就是好半天。
她像一朵花,正要开放时,却被摧折了,凋零了。
奇怪的是,自从周姐结婚以后,团里的官兵又成了泥头泥脑、胡子拉碴的样子。是的,他们心目中的美神已经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