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湘女上天山 作者:卢一萍-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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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发生的第二天,周恩来总理紧急召见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政委张仲翰,向他下达了指示:毛主席和党中央非常关心新疆发生的问题。兵团要立即组织一支素质较高的军垦队伍,分赴边境一线承担维持治安,劝阻边民外逃的任务。对边民外逃地区遗留下来的农牧业生产和基层政权工作,实行无代价的代耕、代牧、代管,以期边民重返家园。同时,沿中苏边境建立国营农场带。
1958年成立的塔(城)额(敏)总场,迅速组建了武装连队,进驻塔城和裕民,接管了监狱、银行、仓库、商店,承担了党政机关的保卫工作。并在边境沿线设立望所,在四十三个关卡担负巡逻和警戒任务。
事件发生后不到十天时间里,兵团从各单位和各垦区抽调的近一万人的队伍开始向边境一线开进。我有幸成为这大军中的一员。
这是一次悲壮而又激昂的出征。
我们中有翻越过雪山草地的老红军,有参加过八年抗战的老八路,有参加过解放战争的老战士,有“九二五”起义官兵,有支边青年,最引人注目的是我们这些从湖南、山东、四川、上海等地入伍的女兵,只是我们已从当年的年轻姑娘变成了拖儿携女的青年母亲。
我们已告别过自己的故乡,这一次又告别了我们刚刚建好的农场、工厂、医院、街道和学校,又一次告别了我们付出过心血与汗水、辛酸与喜悦、爱与忧伤的土地——我们的第二个故乡。我们要去的是一个充满着烽火硝烟、被人抛弃的家园。我们知道自己此行意味着什么。
就在“伊塔事件”发生的当天下午,我丈夫开完会,下午就坐飞机到了塔城。然后到了裕民县负责“三代”。我随后跟随“三代”大军,前往边境。
我1952年元月从长沙入伍,来到新疆后,先在骑兵第八师二十二团工作,然后调到乌鲁木齐河管理处。当时我已有三个孩子,丈夫虽然一直在修建乌库公路的工地上,顾不了家,但在感觉中,生活终于安定下来了。一夜之间,通知我们前往千里之外的一个陌生的地方,内心的确是难以割舍,但边情就是命令,入伍之际的卫国戍边梦没想在已为人妻、已为人母之际实现了,内心很是激动。但我毕竟是一个母亲,为了孩子,我渴望和平的生活。此去谁知道会有什么遭遇呢?
自边民外逃之后,许多传闻就传开了。说什么“苏修”把我们这边的老百姓骗过去之后,就会出兵占领伊塔地区;还有人说会在那里施化学毒剂,让那里寸草不生,人畜死光;甚至有人说他们要在那里试验原子弹,传来传去,把硝烟味传得越来越浓。如果我是一个战士,或者说我不是母亲,我会义无反顾地前往那里。可我有三个孩子,我和许多前往那里的女人一样,内心怀着深深的恐惧。
但我们上路了。六月的北疆的确很美。拖儿带女的大军走得很急。日夜兼程地到了塔城,第二天火速赶到了裕民县。到那里后,就感到那里的确需要人。裕民县原有一万多人,我们去时,只剩下了不到一千人,县委只剩下了书记和副书记,巴尔鲁克山上的三个乡因为离边境线近,跑得一个人不剩,水磨还空转着,有些毡房里的牛粪火还飘着余烟,牛羊则跑得满山遍野都是。有时候,看着山上就十几只羊,但上山一赶,就会越赶越多,一天能赶回来成百上千只。仅一六一团就赶回来了十四万只羊和几千头牛。
我丈夫带的是筑路工程处十一团值班连,他们全副武装地到了已没一丝人烟的巴尔鲁克山上,一边守卫那里,一边组建十二团。我也带着孩子去了……
其实,这里是一片不宜于农耕的地方。这里有时九月份就开始降雪,到来年五月份还是银装素裹,冰天雪地。有名的老风口就在额敏附近。这一带风大雪狂,一旦风雪来临,就有行人被困、人员死伤的事情发生。所以驻在额敏的边防团专门配备了一个装甲连,以便在风雪来临之后去抢险救人。
乾隆二十九年(公元1764)在塔尔巴哈台设参赞大臣时,参赞大臣阿桂就借口:“雅尔地方向来雪大,而牧场遥远,近城所有地亩,不敷五百兵丁耕种”,要将雅尔城东迁。乾隆皇帝得知后,大发雷霆,斥责阿桂“于心何安”。但雅尔城终因“其地严寒,军民不堪其苦”,于1766年东迁。新城“每年四月动工,九月雪凝冰冻,即须停做”。修城尚且如此,耕作无疑更加艰难。
我们几个一起来的妇女,看到这荒山野岭的,没有住,没有烧,没有吃,就哭着不肯下车,男人们越劝,女人们就哭得越伤心。是啊,从到新疆来已十多年过去了,原以为在戈壁荒漠中开出了良田,节约每一分钱,每一根线,办起了工厂,常人没有吃过的苦已吃过了,该吃的苦已吃完了,没想又到了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地方。
又得开荒,又得烧牛粪,又得住地窝子,已吃过的苦又得吃,已受过的罪还得受,而这里比原来的地方更为艰苦。更主要是因为孩子,原来受苦受累终于给他们创造了一个成长的环境,到了这里后,托儿所没有了,学校没有了,他们会变成一群小野人。我们包含着复杂情感的哭声,使男人们也掉下了眼泪。
他们最后也大声哭泣起来,这些男人的心里比我们想得更多,他们所肩负的也就更多。
他们一哭,我们就不哭了。我们为自己的哭而愧疚,在这里,哭是需要的,而更重要的,是一起面对一切困难,重新开始。
我们连的家当是两口铁锅和几张羊皮,当时还是国家最困难的时候,吃的是混着玉米芯子和葵花芯子的“高产饭”;又住进了地窝子——地下挖几个坑,篷上几根干树枝,盖上些刚割来的野草,再在里面铺上些枯树叶,打开背包一铺,就住下了。然后开始开荒,抢种冬麦,还要站岗放哨,一天最低也得工作十五六个小时。两口铁锅,一口做了个木盖子,蒸“高产饭”窝窝头,那窝窝头一百克左右,每人一顿一个。另一口锅里煮萝卜片,没有油,只有盐,每人一小勺。黑面和玉米面只有妇女生孩子时才照顾给十几斤。
当时住的地窝子,即使是地窝子,也不是每户都有一眼,我们这些有家属和子女的干部职工七十二家合住了十一眼,每眼地窝子住六七家人,其实就是一个用布帘隔开的大通铺。
在创业阶段,我们头脑里几乎抹去了“房子”的概念,更不去奢望有“房子”住。无论职务高低,大家都住地窝子。我调到乌鲁木齐工作后,终于住上了土坯房。但刚住上没几天,又来这里住地窝子了,于是就有了既幽默又辛酸的故事。
有一年,有一个叫马万才的同志半夜起来解手。可能是白天工作太辛苦,也许是里面太黑,住的人家太多,难以分清楚,加之又睡得迷迷糊糊的,他解完手,摸黑进了一个“家”里,倒头便睡,不一会儿就被人从床上揪了起来。原来马万才摸错了家门,睡错了床,把主人从床上挤下来摔醒了,主人这才发现来了一个“侵略者”。这事儿像风一样传开了,从此人们见了马万才都会把他取笑一番。
我们到巴尔鲁克山一年之后,连队有年轻人要结婚,共有四对,连队决定把全连唯一的一间牧民作“冬窝子”的房子腾出来作新房。房子是用石头垒起来的,很小。大家挖掉厚厚的牛羊粪,铺上干草,然后每对新人之间只留下十多厘米的间隔作为分界线,四对新人的新房和婚床就收拾好了。新婚之夜,有个小伙子半夜出去小便,天气冷,小伙子进屋就摸被窝。一摸,不对劲——咦,怎么床上还睡了一个男的?自己的新房里怎么会有别人?——他以为那是他一个人的新房呢,没记起还有另外三家。他一把把床上的小伙子拽起来,拉着就要去找领导,吵嚷得其他人都醒了,点亮油灯,才知是自己摸了别人的被窝。后来,大家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迷糊”。
山上没有学校,孩子们上学要走三十里山路。他们自上小学开始就只能住校,夏天一两个星期回家一趟,冬天雪大,只能一两个月回家一次。巴尔鲁克山狼多,他们不时遇到狼坐在路中间,贪婪地盯着他们。孩子们吓得直哭,他们就用哭声和吼叫声与狼群较量。后来,他们上学时,家长们就给他们备上一挂鞭炮,专门用来驱狼。冬天,山上的雪很大,至今还不时有封住山路、不能通行的情况发生。孩子们冬天趟着没膝的大雪,要走十几个小时,到家里大腿以下的裤腿全结上了冰壳,鞋子和裤子常常脱不下来。见到孩子那个样子,哪个做母亲的不心痛呀!
我们的孩子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有人说他们“生在地窝子,长在泥土中”,从小就经历了艰苦的磨难。
在塔城地区,原中苏边境共有三百八十余公里边境线,我们这些屯垦战士迅速建成了八个边境国营农场,其中三十七个连队的四十七万亩耕地与苏联接壤。
解放之后,国家一直把苏联作为“老大哥”看待,中苏边境一直是有边无防,这也是“伊塔事件”中大量边民能够通过边界涌入苏联的原因。
中苏边境有三条线。一条是1864年《中俄勘分西北界约记》形成的不平等条约线。第二条是苏图线。也即是苏联地图单方面标示的国界线,它将我国的六百五十平方公里领土划入其版图。这样,就在不平等条约线和苏图线之间形成了争议区。我国边民始终没有放弃在这些争议区内生产、放牧和居住。由于苏联军队不断越过苏图线向我方推进,并不断发生边境冲突和武装挑衅,1962年由两国总理达成边防谅解,互在原地不进不退,维持现状,就形成了第三条线——实际控制线。但苏联依仗其强大的武力,在中苏关系紧张的年月里,仍不时越过实际控制线。
1963年,苏联边防军人抓走了执行边防任务的班长李增和和另外两名战士,抓过去达一个星期,经外交途径交涉后,才放回来。
1969年5月,加曼奇的三名农工按照边境协议在双方共用的界河里放水浇地,被苏联边防军人抓走,经多次会晤,才送回。
同年8月13日,我铁列克提边防连官兵前往边境巡逻,突然遭到苏联边防军人的伏击,他们动用坦克和武装直升机。打死我边防官兵二十五人,随军记者三人。
1979年中苏关系最紧张时,苏联在中苏边境陈兵百万,双方均加紧战备,老百姓都纷纷往口内迁移。当时只有建设兵团和部队没有动。
我们就在这样的环境和气氛中生存,我们的存在,其实就是战斗。
我们每年都要赶着畜群在春秋之季转场。为了维护国家的主权,我们要多走几十里的山路有意穿越争议区。每当那个时节,苏联军人便荷枪实弹、全副武装前来阻止和干涉。但我们毫不畏惧,他们甚至多次出动装甲车和直升机来驱赶羊群。一个叫脚丫子的地方的转场斗争最为激烈。周总理的电话可以直接打到转场指挥部前沿。在1979年7月,苏军在铁列沙地设伏,把兽医布龙布提克和干警李宝勤打死后,用直升机把尸体劫走,经过四十四次外交交涉,他们才归还了遗体。所以,那些转场路上,不但洒下了军垦战士的汗水,也流下了他们的鲜血。
只有在边境上,才能认识每一寸国土的神圣。
只要你去过边境线,你就可以看到我们把庄稼一直种到了边境的最前沿;有些地方甚至种到了苏军的铁丝网前,因为那是被他们蚕食的我们的土地。我们在他们的枪口下耕种,庄稼也在他们的枪口下生长。
每个人的劳作都是为了收获,但在那种情况下不是。那种劳作有无收获,能不能收回劳动果实都已不重要,它只不过是一种斗争方式。但作为一个庄稼人,在那些庄稼受到对方骑兵践踏时,眼睁睁看着粒大穗重的庄稼收不回来时,心中是十分难受的。
在巴尔鲁克山下,有孙龙珍烈士的墓碑。那是1969年6月10日,苏军骑兵越过实际控制线侵入我国领土,绑架了正在放牧的牧工张成山。消息传到连队,孙龙珍不顾自己已有六个月的身孕,飞快地赶往出事地点。快到现场时,苏军开枪了,一颗子弹穿透了她的胸膛。待其他人冒着生命危险把她抢救下来时,她已经停止了呼吸,牺牲时年仅二十九岁,她是江苏泰县人。她的墓碑就坐落在离边境线很近的山包上……
张瑾子:生活在战争的阴影中
多尔布尔津即是现在的北屯。在1958年之前,这个地名在中国地图上还没有诞生,但有关的传说却流传久远。据说成吉思汗六次挥师西征时都曾在此驻足,得仁山就是他当年调兵布阵的点将台。
远古的铁马金戈已难觅踪迹。当年兵团政委张仲翰和农十师第一任师长张立长来到这里时,这片土地还沉睡着,只有连天衰草,只有额尔齐斯河在落寞地流淌。
据说,张立长是嫌多尔布尔津这名字不好叫,也觉得悲凉,才请张仲翰取了北屯这个名字的。北屯诞生时,瓦无一片,房无一间。现在,它与石河子、奎屯、五家渠一样,已成为北疆屯垦新城。
我原来所在的一八五团团部驻地在克孜勒乌英克。它与塔城、伊犁的许多地方一样,地处边境,也属于边境团场之一。在中苏关系紧张的年月里,我们的头上始终笼罩着战争的阴影。我们已习惯了间谍、探照灯、高倍望远镜、信号弹、曳光弹、穿甲弹、警报器、战壕、散兵坑、铁丝网、潜伏这些与战争和军事有关的名词。
我1952年入伍后,先是分到了驻莎车的骑兵第八师,后又调到农八师铁木工厂、玛纳斯河水利处等单位工作,农十师组建后,调北屯。我几乎是从新疆的最南边到了最北边。
其实,我们农十师一八五团的职工们履行的就是边防军人的职责。因为我们有老人和孩子,所以在战争爆发后,甚至连撤退都困难。与伊犁、塔城的边境农场一样,我们的生命与脚下那片土地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我们的一切,从我们到达那里的那一刻起,就已交给了那片土地。我们与边防军人面对的战争一样直接。
什么叫血肉长城?
我想,那就是不仅用自己的生命,还要用身家性命筑成的防线就叫血肉长城。
我们的存在,就是在向对方说,这是我们的土地。所以我们把庄稼一直种到了界河边上,而对方为“便于”边境管理,自边界十公里以内不准农牧。
边防军人都知道,如果单靠他们的一个哨卡或边防连队是阻挡不住敌军侵略的。他们能做到的是,一旦敌情发生,立即给后方决策机关通风报信,同时,尽可能抵抗,以为后援部队赢得尽可能多的反击时间。
我最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曾当过边防军人的作家高建群的一篇文章,他在这篇文章中说——
将这些兵团人放在边境线上呈“一”字形摆开,尤其是摆在这块争议地区里,决策者们的意图很明显。
也就是说,一旦中苏战争爆发,一旦苏军从这块位置进入,那么,兵团的老少爷们儿,将用他们的血肉之躯,宛如黄继光用胸膛堵枪眼一样,在这里设置一道肉体的国境线屏障。
退路是没有的,背后是荒原、大戈壁,是人迹稀少的少数民族地区。等待援兵也是没有可能的。那时偌大的阿尔泰草原上,机动部队只有一个骑兵团,在盐池草原;一个分区独立连,在阿勒泰。你唯一能做的事情是拼死一搏,血溅疆场。
同为土地,但这块土地如果置于边界,它就变得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