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浦旧事-第12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连自家媳妇也看不住。明儿请树之过来瞧瞧,咱们哪间房子适合作画室,就依着他家的规 格,建个一模一样的。” 她大喜过望,脸上笑意盈盈,几乎说不出话。祖荫亦是心满意足,抬手缓缓抚摸她乌黑的发 髻,突然低声问道:“樱儿,上次走得匆忙,也没听你把话说完。那天……你娘到底说了什么?” 她像是被毒蛇一口咬中,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下意识地往后缩去。 八仙椅既深又阔,她整个身子都几乎蜷进椅中,一双眼睛如鸽子般温驯纯洁,含着一丝凄楚, 摇头不语。祖荫伸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只觉得她浑身瑟瑟发抖,心下极是不忍,咽了口气慢 慢道:“樱儿,那日你说,你只有我一个人了。既然如此,这世上还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说?” 他的眼中一片情深似海,让人不自禁沉沦。这世上还有什么秘密不能跟他说?她心中一酸, 泪水几乎涌到眼中,刚张口说“我娘——”,那誓言却一字一句如焦雷般在耳边炸响——“你 若日后对旁人提到自己的身世,天打五雷轰,青天白日遭逢邪祟,都要落在陈祖荫身上”。 她打个冷战,将嘴抿得紧紧地,默默瞧着门上贴的红纸。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最后一个字 是平安的安,万事安好,消灾得吉。 她终于扭过头去避开他的目光,轻轻地说:“我娘说既然我情愿没名没分地跟着你……日后有 什么苦楚,统统得自己担着。”
他胸口一闷,千种复杂感情纠结一处,想解释却无从说起,终究默然踱到门边瞧着院里一地 残花,低声叹道:“我何尝不知道……你不明白……” 玉兰花瓣如污秽的纸巾铺在地上,一阵阵腐败之气潮水般涨落,简直让人窒息。这是一种行 将死去的味道——那间几乎近月没开过窗的屋子、密不透光的窗帘、久不清洗的褥单、说话 时胸腔如风箱般拉动的呼呼声、门外低低切切的啜泣——合在一起便是这种陈腐的味道。 其他一切都能慢慢腐败,唯独诺言历久弥新。
第十二章 软语轻嘘过画梁
院中久久无人打扫,春日潮地,万物都易生长,向阳处的小草已有二寸高矮,难收难管。祖 荫心里一瞬间亦然如是,无数回忆纷至沓来,如阶角丛草,除了乱还是乱。 玉兰树上新生的嫩叶却是绒绒的,叶与花一般好看。虽然花儿已尽归腐朽,眼前一切却是全 新的。祖荫心里似乎也从纷乱中生出一丝期盼,颇有感慨之意:“樱儿,清流教你念书画画, 你不晓得我有多高兴。”微微一笑,像是自言自语,“起初见到他们夫妇二人,我简直惊讶得 要命,世上怎么会有这样自由自在的伴侣,能够凭着自己意愿结婚?后来往他们家去的多了, 才渐渐知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他脸上鲜有一种如孩童般的纯真神色:“我原本已绝了指望,自觉人生不过如此。所谓伊人, 在水一方,只是心中的白日梦罢了。可自从遇到你,竟像美梦成真。”他的眼神一暗,叹道, “我极羡慕树之与清流,朝夕相对,再无旁人,何等美满?可我已允诺……亡师在先,不能 食言……” 他背向雪樱而立,一席话说得甚快,身后却毫无回音。院里的石阶亦悄然似反省,他只怕她 生气,低低唤了一声“樱儿”,她仍是不言不语。他心里愈发难受,忍了又忍,缓缓转过身去, 却怔在当地,良久苦笑一声,走去抚着她的脸道:“樱儿,这里对着门,当心风寒受凉。我抱 你上楼睡罢。” 雪樱这半月来日夜用功,本就是乏透了。方才将整个身子躲进椅子深处,说了两句话困倦上 来,不知不觉便靠着椅背睡着了,此时慢慢睁开眼睛,见祖荫一脸怅然之色,自己也怪不好 意思,口中忙不迭道歉。祖荫却像是乍然回神,双臂一展,已将她抱在怀中,摇头微笑道: “念书学画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不可求效太骤,欲速则不达。我看着你,你且好好睡一觉吧。”
他将她抱上楼安置到床上,见她呼吸渐渐均匀,方轻轻松开手。只听后窗河里,船桨与流水 回环相和时,一片溅水声,便起身走到窗边将推窗合上,悄悄退出房间。二楼的栏杆上挂了 几瓣枯萎的玉兰,与朱栏相衬,黄扎扎地刺眼。他正欲伸手将萎瓣摘下,抬眼间却见巷口上 似有人朝楼上眺望,目光相对,立刻就不见人影了。他心中大奇,只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凝 神回想,却万万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 院门啪啪被拍得一片响,还不等人应声,便咣当大开。进宝笑嘻嘻地领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 娘进来,见他站在楼上,忙向上拱手道:“少爷,大掌柜家的前两天就把丫环预备好了,就等 着您开口呢。我一去,嘱咐了两句便让带过来了。”又转身对那小姑娘道,“快给爷请安。”祖
荫忙朝下摆手,回头看了一眼,见房门关得甚严,才点点头笑道,“也没什么安不安的。进宝 也帮着忙,先把这院子打扫干净。” 进宝答应一声,面上却浮起难色,想了又想,突然扑通跪下,哭丧着脸道:“少爷,上次少奶 奶遇见我……已经知道雪樱姑娘的事了。听说这半月一直在娘家……您还是赶紧回家看看 吧。” 祖荫怔了怔,缓缓皱眉道:“你怎么不早跟我说?”扭头看看房里,点点头道:“既然如此, 你在这里瞧着,我回家看一眼就回来。”
陈宅在青浦出了名的开朗畅通,门房也比别家显着敞亮。春阳和煦,照进房里暖洋洋的,深 宅大院昼长人静,正是歇午觉的时辰。看门的老周喝了两壶浓茶下去,仍觉得困意浓浓,不 知不觉便眼睛半阖。 却好似有个不知趣的小贩摇着拨浪鼓在门房外徘徊,“登登登”的声音没完没了地响,惹人心 烦。老周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斜眼一瞅,勉强瞧见一人背光站在外面,正以手叩门。他刚梦 到发双倍工钱,正数钱间却被吵醒,自然不耐烦,将眼一闭道:“我家少爷出门去了,你有什 么事过几日再来。” 那人静了一静,脚步声便渐渐远去了。老周恍惚间突然觉得不对,直直跳起身往外一看,又 惊又悔,急急嚷道:“少爷,您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那人转过身站住,正是祖荫无疑,眉目间略有点倦怠,微笑道:“晚上关门后,自己去账房领 罚。”抬脚欲走,又站住问道,“老周,你可记得少奶奶什么时候回娘家去的?” 老周面有惭色,低头想了半天道:“少爷,确切的日子我不记得,不过前后的情形大概还说得 上来。”又在心里盘算了一回道,“先一天大掌柜差人告诉宅里,少爷您去了上海。又过了一 天,第三天早晨我刚开了大门,天还没亮透呢,少奶奶就带着丫头走了。”祖荫仿佛若有所思, 过了良久才点点头道:“罢了,今日就不必去领罚了。下不为例。”老周又喜又愧,一躬到底: “谢谢少爷宽厚。”只听脚步声往里宅去了,才直起身来。
老太太的屋子在里宅正中央,庭前架上满满一树青翠,茎叶退了残红,湿漉漉的绿。侧厢房 里笃笃作响,木鱼声慢悠悠的,不疾不徐,在深宅的肃静中听来,一记一记异常稳实。祖荫 在门外悄悄地立了半晌,心神初定,方掀起帘子进屋,只见丫环拢翠跪在侧厢的观音牌位前 敲木鱼,母亲手里拢着念珠,在里厢的太师椅上阖着眼半躺半坐。 他有意放重脚步,慢慢走向侧厢。拢翠扭头一瞧,面上立刻浮上欢欣喜色,手上的木鱼不知 不觉便停住了,老太太却在旁含含混混地问道:“翠儿,困着了?” 他忙摇手制止拢翠出声,又挥手让她立到一边,将长衫下摆一提,自往蒲团跪下,拿起黄杨 木小槌继续敲起。才敲了几下,便听老太太叹道:“拢翠,你要把木鱼敲碎吗?” 他忍不住停了木鱼笑道:“我怎么听不出有什么分别?”丢下小槌站起身,走过去扶着老太太,
笑道,“娘,我回来了。” 老太太仍有些瞌睡朦胧,眼睛半睁半闭道:“木鱼督人精进,最讲究心平气和。照你那么乱敲, 菩萨都要被惊扰了。”说了几句话,慢慢醒过神,睁眼见是祖荫,脸色一沉道,“你还有脸回 来?十五万本钱的生意都不跟与家里商量,真个自己翅膀硬了?” 祖荫却陪着小心,说话含笑,胸有成竹:“娘,这次走得匆忙,没来得及跟您辞行,惹您担心 受累,确实是儿子不对。”扶着老太太坐端了,又向拢翠使个眼色。 拢翠捧了卷荷叶样式的小茶盘静静走过来,里面放着一个薄胎青花盖碗。他端起盖碗,双手 奉给老太太,微笑道:“娘,您先喝杯茶润润口,我再把这半月的经历好好讲给您听。”
老太太哼了一声道:“左不过是些生意上的事,还敢跟我多嘴多舌?当年刚嫁给你爹的时候, 我也经见过些风浪。生意场上成者王败者寇,一着不慎,前头几辈人的心血就打了水漂。只 要你能守住祖业,一辈子衣食无忧,安逸富足,陈家的家底难道还不够你花的?又何苦劳心 费神去弄什么纱厂?” 这杯茶本不欲接,却见祖荫眉目间尽是憔悴之色,自然是大半月劳碌奔波而致。她到底不忍 心,接过茶盏喝了一口,摇头道:“你自小爱读书,不喜营营,娘还以为从牛栏里出了一匹马…… 结果这马到头来又变回牛了。” 祖荫眉目清明,但笑不语,半晌轻声道:“娘,我总不能靠祖宗的荫佑过一辈子。家业日后还 要传给后世子孙。”说到此处心神一荡,缓缓道,“我哪能一辈子不思进取,分毫不添?”
老太太却大不以为然:“你爹辛劳了一辈子,没日没夜的忙,到头来有什么意思?这几年瞧你 安于守成,稳稳当当享福,娘心里极赞成的。至于添不添家业,娘本来就没指望过你。”突然 神情一肃,徐徐道,“可是你既然接手纱厂,就莫要小看这盘生意。十五万本钱砸下去,你若 经营不好,陈家不因你富,却要因你而败了。”
祖荫恭恭敬敬点头道:“娘说的是,儿子记住了。纱厂有二百号工人,我若不上心,把厂子弄 砸,他们也就衣食无着。若因此流落街头,我的罪过就数不清了。我此番既然立志做事,自 会尽心竭力,先求无过,再求有功。”
老太太眼里却生了倦怠之意,摇头道:“你先做一年半载看看罢。唉,等你真正做起事来,才 晓得里头的难处。”她将盖碗放回茶盘,挥手道,“翠儿去菩萨面前接着敲木鱼,还是它听着 踏实。” 祖荫不敢答话,默默侍立,半晌见老太太只随着木鱼声一粒粒拨拉手中佛珠,闭目不言。他 原以为母亲会大发雷霆,结果竟这般轻松过关,心头陡然一松,正欲告退,却想起一件重要 的事,忙问道:“娘,听说少奶奶大半月都不在家里了,不知道有什么缘故?”
大门方向远远地传来隐约喧嚣声,像马儿被抽时的疼痛哀鸣。老太太霍然睁目,皱眉朝窗外 看去。祖荫忙轻声道:“我一会儿便吩咐家里赶车的,不可再这般抽打牲口。”老太太轻轻咳 了一声,拢着手里的佛珠,又想了想才慢慢地说:“你走的第二天,玉钿娘家那边传过信,说 亲家太太突然得了急病,我就忙打发她回去照应着。前几日荔红回来禀告,亲家太太病已渐 愈,没什么大碍了,少奶奶不几日就回来。你明儿去瞧瞧,若是亲家太太好了,你就接她回 来。” 祖荫目光闪烁,到底什么也没说,悄悄退出侧厢,正欲向大门去,却想起该给樱儿拿字帖, 便转身往书房来。 书房前植着疏疏的百十竿燕竹,春阳照进竹林里,竹叶间似有青烟袅袅。新发的燕笋才二指 粗细,笋壳微黄,与竹竿疏叶相映,黄绿披拂,煞是好看。竹林里的雀儿并不避人,灰扑扑 一群在地上跳跃,不知被什么惊动了,唧唧飞到空中盘旋一圈,又一头扎下来,如风呼啸。 他从书房里取了字帖,便急急往大门去,刚走到前院的游廊上,只见一个人影从门房处飞也 似地冲过来,抱着他的胳膊急急道:“好少爷,你怎么倒出来了?你没见到少奶奶和……雪樱 姑娘?” 祖荫差点被扑倒在地,往后退了一步才扶着栏杆站住了,挣扎着把胳膊抽出来道:“进宝,你 不好好收拾院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忽然脸色大变,一把抓过他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进宝抽手后退一步,哭丧着脸道:“唉,我恨不得找根绳子把自己勒死。”低着头也不敢看他, 期期艾艾地说,“您前脚刚走,少奶奶不知怎的,后脚就到了。她让荔红上楼把雪樱姑娘叫下 来,说要带过来给老太太见见……”话未说完,便听耳侧边轰的一声巨响,栏杆上的大栲格 子竟被祖荫一拳砸穿,碎屑纷飞,露出里面白森森的木头。他手上鲜血淋漓,目光如困兽般 愤怒到了极点,咬牙道:“她竟然敢!你怎么不早点进去找我?” 进宝吓得张口结舌,眨着眼睛道:“少奶奶说让我在门房侯着,不准乱走。” 祖荫似未听见,极快地将眼睛闭上了,再睁开眼时神态已安静平和,淡淡地道:“进宝,你立 刻去替我办两件事。”凝眉思索,慢慢地说,“第一件,今天从大掌柜家带来的丫头是什么来 历。第二件,去打听清楚,少奶奶回家侍的是什么疾,都见了哪些人,说了什么话。” 进宝十分为难,低头踌躇道:“头一件还好办……第二件可真够难人的。” 祖荫啪地把字帖往他怀里一扔,喝道:“若不是你先前嘴漏,又死撑着不告诉我,如何能惹出 这事?”脸色一沉,一字一顿地道,“若再办不好,你小子就真个找绳子勒死自己得了。”说 毕略一挥手,转身便往里宅飞跑。
从前院到后厢,游廊栏杆无穷无尽,他一路狂奔,好容易看到院里的花架了,才放缓脚步, 只觉得心怦怦地似要从胸腔跳出来。刚才若直直往大门去,恐怕就能碰上玉钿。谁知道偏偏 去书房找卫夫人的字帖,与大门方向正好相反,两下里便走岔了。
屋里荔红的声音如一把利刃,四平八稳,说话极是流利:“少奶奶听说从乡下来了个姑娘,便 要打发我去接,不想少爷急急去了上海,也不知道将人安置在哪里,只好暂时撂在一边。”她 顿了一顿,接着道,“后来刘家大少奶奶来探病时提了一两句,才知道她的来历。原来少爷下 乡住了几日,回城时不知怎的被她知道了,躲在少爷的车上,偷偷跟了来。咱家少爷最是心 善,便替她找了一处房子暂住着。她却痴心妄想,想飞上高枝儿。现在青浦城里传得乌七八 糟,说哪有这般不要脸的女子?情愿无名无分,也要缠着陈家少爷不放。老太太您看,要怎 么……”刚说到此处,却听门外祖荫含笑道:“少奶奶怎么悄没声息就回来了?方才还正商议, 我明日亲自去接你呢。” 帘子一动,屋外阳光漏进来,铺了一地金影,屋里乍然明亮。只见少奶奶玉钿穿件香色地红 茱萸纹的缎袄,喜气盈盈,坐在乌木椅上捧着一杯茶水,含笑倾听。雪樱被荔红按着肩膀跪 在地上,虽然脸色煞白,却并无畏惧,腰杆挺得甚直。 见祖荫进来,屋里各人俱是一惊。玉钿放下茶盏,款款站起笑道:“听大掌柜家的说,你这次 去上海办大事,奔波劳累。我无德无能,替少爷分不了什么忧,却也不敢劳动少爷去接。” 祖荫微微一笑,转脸对荔红道:“你去找进宝,把我特意买的旁氏白玉霜给少奶奶拿过来。” 荔红话才说了一半,如何肯走?迟迟疑疑地转目望着玉钿。 玉钿握着帕子抿嘴微笑道:“虽是少爷一片心意,不过倒也不必急在这一时,明日去拿也一样。” 祖荫摇头道:“明日我又要忙了,还是早些拿来的好。”见荔红仍跪在原地不动,眼风一扫, 淡然道,“我离家几日,连家里的丫头都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