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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青浦旧事-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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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略好些,就去念经祈福。” 拢翠咳了一声,走到桌边去倒盏热茶,边服侍她喝边笑道:“少奶奶就是心太细,凡事翻来覆 去地在心里掂量,才容易劳神。既然身子不爽,就好好歇几天。只要心诚,念经祈福也只是 走个过场罢了。”又问,“大夫说什么来着?” 玉钿喝了两口茶,摇头示意不要了,从枕下摸出雪青色排穗帕子,捂着嘴咳了一声道:“也就 是让人安神静养,莫要思虑过多,说吃两副药看看,慢慢养着就好了。”
拢翠将茶盏轻轻搁在床边的矮几上,又伸手将被角掖了一掖道:“光吃药只怕不管事。”偷眼 看玉钿脸上神色并无不悦之意,便笑着道,“不是我说,这屋里确实冷清。又不像老太太那儿, 成年累月供着菩萨,等闲邪物都不敢进去。不如也请个佛像在屋里供着,平日里烧香念经, 日子也容易打发。” 听她说到“这屋里也确实冷清”,玉钿手上一紧,将帕子紧紧攥成一团,若有所思,抬眼看向 窗外。天边阴云低垂,雨水溅在屋顶上,又顺着瓦当流下,滴零零的急响声里,似隐含金戈 铁马的杀伐之音。 她突然嫣然一笑,伸手撑着床沿坐起,容光焕发:“还是拢翠眼光深远,说的极是。只不过从 外头请的佛像再好,还是不足以显示虔诚。不如按着这屋子的影壁,请家里人按尺寸画一幅。” 拢翠一怔,迟疑地笑道:“少奶奶可是说笑,咱们家哪里有人会这个?” 玉钿眼中笑意荡漾,慢慢躺下道:“你不知道,雪樱姑娘心灵手巧,画的人像活灵活现,乍一 看还以为是真人呢。等我病好了,就求她画去。” 见她已合上眼睛,荔红悄悄站起身,将床前纱帐放下,又将轩窗合上,屋里光线骤然黯淡。 两人踮着脚一前一后出了厢房,站在檐下瞧那无边雨幕。雨声泼剌,令人无端端心情阴郁。 拢翠撑开油纸伞,叹口气道:“今年的梅雨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才完。”伞面上印着竹叶桃花, 冷落的石青对着恬静的粉红,在霏霏雨帘中似蒙上一层黯淡的哀愁。 节令真是初夏了,遍野风雨琳琅,日子好长。
梅雨足足下到阴历六月末才算过了。经了雨季后,日光一出,便是极通透的骄阳,烈烈直射 大地,水气被蒸成蓬蓬的湿热,裹头盖脸地往人周遭扑来。雪樱从早晨画到傍晚,也不知道 后背被汗水浸透了几次,皓纱衣衫本来轻薄如纸,此时也湿湿地粘在身上,闷得人透不过气。 忽然觉得身后凉风习习,转脸一看见清流拿着蒲扇替她扇风,便点头微笑道:“少奶奶让我替 她画一幅佛像。说是乞巧节就要呢,眼看就没几天了。” 清流却不答话,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幅快完工的佛像。雪樱虽然用的是西洋技法,但仍以传统 的红、黄两色为主色调,再以柠檬黄加钛白画明部,大红、土黄调和做暗部,从暗到亮,色 彩似浑然一体,过渡自然柔和,竟略含中国画风。看了半晌终于点头微笑:“精诚所至,金石 为开。你悟性极好,又这么勤奋,只要持之以恒,日后定能有所成就。” 雪樱嗯了一声,眼神专注,拿起油画刀小心翼翼地将亮部的颜料刮下,轻声道:“再做一遍罩 染,这画就快完工了。”她的眼睛清澈如水,仿佛心中除了画布颜料,别无他物。 清流见她脸上密密地都是汗水,碎发软软地贴在颈子里,湿得白雾腾腾,心下怜惜,掏出洋 线手帕替她擦汗,笑道:“虽然七月初七时就要,你也不用赶成这样。都站了一天了,快坐下 歇歇。”不由分说地将画刀夺过来,硬拉着她坐下。 门外草丛里藏着数只纺织娘,唧唧地叫得爽朗响亮。听那虫声如织,此起彼伏,仿佛旧年在 湾里时,七月间收了茧花儿,在茧镬边徐徐转动缫丝的纺车,轮轴唧唧作响里有种收获的繁
华。她掐指算算日期,心里一喜,笑吟吟地道:“清流姐,我在放生桥养的蚕就要吐丝结茧了。” 清流捧着玻璃杯正准备喝茶,一听便扑哧笑出声,点着她的额头道:“还好意思说是你养的? 自从半月前祖荫回了上海,你就索性搬到这里来住,画画一入迷,哪里见你回家照应过?” 雪樱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低头弄着衣角道:“你没看到柳柳嫁过来那天,少奶奶见我跟祖荫进 去,脸色好难堪,听说回去就病了。我也怪对不起她的,这次她开口跟我要幅画儿,怎么能 不尽心尽力?” 她一双明眸如夜空中的星辰般晶亮,清流也不忍心再说什么,牵过她的手叹道:“下次握画刀 的时候要用巧劲儿。你看,手指都勒出这么深的红印了,疼不疼?” 那痛楚虽只是一丝,却久久萦绕指间不去。她抿嘴一笑,摇头道:“习惯了就不疼。”侧耳听 纺织娘的唧唧叫声,轻声道:“赶紧画完了,好回家剪了麦秸做簇,让蚕宝宝爬上去结茧花儿。”
饶是雪樱不畏暑热,在画室里日赶夜赶,这幅佛像也足足到七月初六才完工。大半月来呕心 沥血,等到好容易画完了,压力陡然松懈。抬头看窗外,夕阳直刺得人微微眯起眼,她情不 自禁放下画笔赞叹道:“真美。” 园中树木经了雨季,转成一种极深的湿绿,绕着白墙乌檐绵绵不绝。夕阳在西,落日余晖未 尽,如一匹色彩斑斓的锦缎低曳于天幕,红艳欲流。红和绿对比强烈,似蕴蓄着肃杀的美感。 清流笑了一声,走来站在她身后,指着西天说:“雪樱,半月来夕阳日日如此,你今天才瞧见? 真可谓不知西方之既红。” 雪樱脸微微一红,转身收拾画架,将佛像慢慢拿下来卷着,低头微笑道:“清流姐,我现在觉 得当初跟祖荫来青浦,是我做错了。不管他对少奶奶怎样,总归……他们才是正经夫妻。可 我也回不了头了……这次少奶奶开口要佛像,就当我补偿她吧。” 清流一听便拧起眉毛,正色道:“你若这么想,画画就到不了上乘境地。拿起画笔后,只能与 眼前的画布交流,人间的烟火气一丝一毫也不准带进去。”她觉得自己语气严厉,放缓声音道, “樱儿,我平生最恨男人蓄妾,可是却对祖荫和你另眼相看,还教你画画读书,你可知道是 为什么?” 见雪樱脸上浓浓疑惑,她叹口气道:“我们与祖荫相识两年多了。先前你没来时,他在我家一 坐便半晌午,家里的生意得过且过,从不肯多操心。”想起当时他眼中萧索黯淡的神气,她摇 头笑道:“作为一个女人,我还是会反对他和你。但若为爱情的缘故,我会赞成。”忽然眼珠 一转,伸手来捏雪樱的脸:“也怨不得他。你这么美丽聪明,我若是个男人,定要跟你天天在 众人面前走进走出,让他们嫉妒。” 雪樱面红耳赤,嫣然一笑,将画卷收到怀里,打个呵欠道:“怎么这会子倒困上来了?回去要 好好睡一觉。”她半月废寝忘食地画画,极为耗神,一双眸子本来明如清水,此时似蒙上暮霭, 倦意沉沉。清流替她收拾好画笔画刀,亲自送到大门口,笑道:“未来的大画家,罗马不是一 天建成的,慢慢来吧。”见她眼中有探询之意,笑吟吟地道,“就是说别想一口吃成个胖子。”
雪樱挥手招来一辆黄包车,坐好后眨眼微笑,挥手道:“我知道,不可求效太骤,欲速则不达。” 那车夫自是谨慎,忙躬身道:“小姐放心,青浦城里我很熟的,哪里都能到达。”他似要验证 手艺,拉起车便飞跑。 暮色袭人,青霭渐渐上来,车把上系的铜铃铿然摇动,叮当轻响间悠远无穷。青石巷似走不 尽般幽曲延绵,她忽然就想起第一次坐着黄包车去放生桥时,祖荫侧身看着她,目光坚定温 暖,轻声道:“樱儿,我见了你才明白,男人就该让自己的女人现世安稳。我这辈子欠你名分, 可别的上头,定让你太平得意……” 那车夫闷声不语,身子向前微仰,两手紧压车把,走的极快极稳,突然放慢脚步,扭头问道: “小姐,咱们要去哪里?” 她犹在出神,随口道:“上海。”车子猛然刹住,剧烈摇动,她险险从座上掉出来,见车夫目 瞪口呆,忙改口道,“放生桥,我要回家。”想到家只觉倦意浓浓涌上,掩嘴打个呵欠笑道, “回家要好好补一觉。”
这一觉连做梦都甜甜蜜蜜,身上似有阳光普照,温暖无限。仿佛梦境里有开门说话声,又恍 惚有人走动,窸窸窣窣的声音萦绕耳边不去。她心里烦恼,勉强睁开眼睛,房里却空无一人, 只有墙上一角阳光痴痴照耀。楼下的声音恰到好处地静默了,残梦粘人,教人恋恋不舍,她 翻个身又重新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楼梯又开始吱吱作响,直往房里来。她又恼又困,睁眼 叹道:“影儿,你这半天在忙什么呢?” 门外那声音却似少奶奶的语气,温柔和蔼,微含笑意:“雪樱姑娘,我特意来接你去宅子里过 乞巧节。” 她本是将醒未醒,凝神一想立刻翻身坐起,慌着拿过衣服穿上。玉钿在外笑道:“我在楼下等 着,姑娘收拾好了便一起走吧。”还未等答话,便又折身下楼去了。 夏日的衣服本来简便,她一瞬便收拾好了。又对着镜子将头发略拢了拢,恐少奶奶久等,忙 忙下到堂屋。玉钿见她下来,款款站起笑道:“听说妹妹这半月一直忙着画佛像,可真是受累 了。” 也不知道影儿去了哪里,堂屋里除了玉钿空无一人。她心下疑惑,忙摇头笑道:“我不画佛像 也要画别的,少奶奶不用客气。”又笑道,“影儿不知道去哪里了,有客人也不来叫我,让你 等这半天。” 玉钿摇手笑道:“你莫怪影儿。刚才下车时,我瞧着那车像拔了缝似的,恐怕妹妹坐着不稳当, 让她出门重叫车去。”和颜悦色地拉着雪樱的手笑道,“我跟老太太说,这次央姑娘画了佛像, 今日又正赶上乞巧节,借着请佛像的机会,不如一并请妹妹去宅里坐坐。你不知道,老太太 一听,立刻叫我亲自来请。大家都等着瞧你的画呢。” 雪樱微微一笑,往后退了一步道:“少奶奶请稍坐,我先去拿画儿。”
玉钿却一把拉住她道:“哪里还用得着妹妹拿?方才等的功夫,已经让荔红拿上了,这会儿正 在门外瞧着车呢。”她脸上浅浅笑涡,轻声道,“老太太恐怕在家等得望眼欲穿,咱们快走吧。” 雪樱心中似有一团小小阴影挥之不去,手却被她紧紧攥住,身不由己地便往门外走。青石小 径两侧的石榴花儿枝叶扶疏,盛开的花儿胭脂般衬在绿叶间,如妩媚笑颜般历历闪闪。有轻 风吹过时,薄绡花瓣便微雨似地纷纷飘落,落了又落,石径几乎已被铺成淡淡红色。脚踩上 去静悄悄的,什么声息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觉得难以言喻的惆怅失落,渐渐充斥身心。
老太太果然在正厅中等待,见玉钿浅笑盈盈,携着雪樱的手走进来欲行礼,忙笑道:“不必弄 那些场面上的虚礼,快坐下歇歇。”又对她笑道,“祖荫说的计较太多,我也不敢打发人去看 你。今儿借着过节,有神佛保佑,才敢请你过来瞧瞧。”看她身上一件紫汤荷花的大衫,文雅 清丽,底下缣素菱的裙子上却沾着几点红、黄之色,煞是刺目,微皱眉道:“你那边使的丫环 怎么这么不上心,连衣服也不替你用心浆洗?少奶奶也不挑好的送过去。” 玉钿在旁赔笑道:“我原本挑了一个,少爷嫌不好,又退回来了。” 雪樱早晨被催醒,匆忙间也未细看,随手拿起昨天那条就穿上了,此时才看见上面染的西画 颜料,想必是上色时不小心沾上的。自己也略有窘意,微笑解释道:“画画时一疏忽,颜色便 上了身……倒不是丫头不上心。” 玉钿将茶盏轻轻放在肘后的茶几上,微笑道:“正要夸你的画呢。我那天还跟老太太说,也不 知道妹妹是从哪里学的这般手艺,画的人像活灵活现。”又笑对老太太道,“我听拢翠说,屋 里请了佛像,等闲邪物都不敢进去,才硬央着妹妹替我画副佛像。特意让家里人画,更显得 诚心。”拿眼四下一溜,皱眉道,“荔红这丫头,让她抱着画儿,却不知道人瞎跑到哪里去了?” 厅中一时寂静无声。夏日时气闷热,条案上满满地摆着时新水果,缕缕果香清而不淡,随风 阵阵袭来,又静静地淹没在暑气里。庭外两只夹公鸟啾啾叫唤,雪樱侧脸看向庭前,正瞧见 荔红捧着画卷雄赳赳地走过来,离厅子越来越近,刚微笑着道:“那不是荔红……”却突然只 觉浑身似被冰水淋透,寒意一丝丝从心里透出来,慢慢地咽下一口气,几乎带着恐惧看向玉 钿。 玉钿若无其事地扭过脸去,唇角渐渐浮上微笑,款款站起道:“荔红,怎么磨磨唧唧半天才来? 雪樱姑娘画了半个月的画,你可不要抱在怀里抢了头功。” 荔红笑嘻嘻地走来将画卷递给雪樱,低眉敛衽地说:“荔红不敢居功。请雪樱姑娘亲自打开给 老太太瞧罢。”
第十七章 一年明月今宵多
因着今日是七月初七,玉钿指挥着宅中的大小丫环在庭中设起香案,摆了时令水果,拜过牛 郎织女星后,又瞧着几个未出嫁的小丫头在月影里穿针。她心情甚好,将髻上插的赤金龙凤 钗拔下来,笑容满面地道:“你们几个比赛,谁穿针最多,这个金钗就算彩头了。” 众丫环皆是低低惊呼,少奶奶往日极少打赏,今天不知道为何如此慷慨。那几个小丫头自然 争先恐后,使出全身解数,只恨没多生出几只手。玉钿在旁捡了一把椅子坐着,含笑观看, 侧脸却瞧见荔红静悄悄地走过来,眉梢眼角俱是溶溶笑意。她心中一喜,回头见场上已分出 胜负,随手将金钗掷到胜者怀中,款款站起笑道:“赏给你添嫁妆。我也看乏了,回去躺躺。 你们接着玩罢。”荔红忙上前搀扶,笑道:“小姐,这下可解气……”被她眼风斜斜一扫,忙 低头不敢再说。 一直回到房中,玉钿进了正房坐下,才长长出口气,低声笑道:“当着那么多人就顺嘴乱说, 好没眼色。先去替我倒杯茶。” 初七的上弦月,正像一张蓄势待发的硬弓,又像个弯弯的笑眼,装满了喜悦。月色郁郁,照 在一院水绣球花儿上,甸甸花球如珠如玉。她含笑接过茶盏,慢慢拿碗盖撇着浮沫,见荔红 转身又要点灯,忙制止道:“今儿乞巧呢,灯烛不可太明。白天晴得通透,天上没什么遮蔽, 夜里月光也明朗,敞开门借点月影就是了。”荔红依言将正门大开,月色施施然登堂入室。夜 风里也似带着花香,从门洞嗖嗖吹入,沁人心脾。 她只觉得心满意足,轻声道:“荔红,你来陪我说话儿。” 荔红自然知道她想听什么,笑嘻嘻地答了一声是,眼中神采飞扬,比划着道:“可惜小姐今日 没瞧见,那画室被砸得比破砖窑还乱,颜料倒在地上,五颜六色,像开了个绸缎铺。所有的 画都用剪刀绞成碎渣子,像鸡毛一样乱纷纷撒了满地。”又凝神回想,点头笑道,“我还特意 将那幅佛像打开瞧了瞧,倒真个画得活灵活现,比外头请的好多了。可惜老太太吩咐,什么 东西都要砸得干干净净,我也不敢不从呐。” 玉钿轻轻一笑,抿了口茶缓缓地道:“那个傻乎乎的丫环呢?仿佛叫影儿来着。” 荔红嘴角一撇,冷笑道:“我们一推大门进去,她见势头不好,三两步出门,叫了一辆黄包车 便飞跑,想必是回张家去了。” 玉钿略略皱眉,半天才道:“罢了,随她去吧。一个傻丫头,能翻得起什么浪。” 荔红听她说翻浪二字,眼中一亮,笑眯眯地道:“小姐才没瞧见今儿的浪呢。把茧花儿从后窗 倒到河里时,半个河面都是白的,就像六月飞雪花片一样。白茧子沿着河水往下淌,还有人 撑着船拿网捞呢。” 玉钿呆了一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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