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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等等灵魂 作者:李佩甫-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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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张牙舞爪地说着什么,唾沫星子满天飞。这人跟上官的表哥打招呼说:
“怎么,做了?”表哥还有点不好意思,说:“做了。”不料,这人大咧咧地说
:“好,做了好!”上官说:“哎,你不是说……?”可那人却象是浑然不知似
的说:“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呀?”走了几步,上官对表哥说:“这人怎
么这样?!”表哥说:“你别理他,这人就这样。”

    后来,当广告播到了第十天的时候,上官的表哥从北京打来了一个电话。他
兴奋地告诉上官,这个仅有五秒的广告一炮打响!竟有许多人打电话来问……特
别是那仅有一句话的广告词:“中原之行哪里去,金色阳光是我家”,已传遍大
江南北,长城内外,可说是家喻户晓!表哥特别告诉她的是,那“创意大师”这
会是逢人就说:那广告是他的创意!在电话里,上官气恨恨地说:“你告诉他,
他才是狗屎呢!”

    早上六点钟,当一个响亮的、军人式的咳嗽声响过之后,办公室的门开了,
任秋风扣好最后一个扣子,从里面走出来。

    可是,他站住了。

    因为,门口还立着“灯”样的一个人。那“灯”就是她的眼睛!

    这人是江雪。她显然是下了火车直接赶来的,肩上挎着挎包,一只手就那么
按在竖起来的拉杆箱上。没人知道她究竟在门口站了多长时间,可她就那么倔倔
地站着。

    任秋风扫了她一眼,说:“——进来吧。”

    她就那么拉着箱子走进门去,仍是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站着。

    任秋风望着她,皱了一下眉头,说:“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江雪太委屈了!她一肚子委屈……可是,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泪,满脸满
脸的泪,无声地流下来。

    不料,任秋风“咚!”地拍了一下桌子,吼道:“还哭?哭什么?你还有脸
哭?!我让你干什么去了?你的任务是什么?!”

    在任秋风的喝斥下,她擦了一下泪,果然不哭了。可是,她抬起头来,却固
执地说:“我没有错。”

    任秋风说:“什么,你没有错?你还不认错?!那是谁的错?我的错?!”

    江雪仍然重复说:“我没有错。”

    任秋风敲着桌子说:“你,你怎么……这么固执呢?!”

    两人互相看着,那目光就象刀子一样,一凌一凌的,比试着锋利。江雪说:
“他的确受贿了。”

    任秋风沉默了片刻,说:“我知道。”

    江雪吃惊地望着他,往下,竟不知该怎么说了……可她的一双眼睛在说:你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处理他?!

    任秋风气冲冲地指着她说:“我看,你就是个木头疙瘩!我现在问你,你是
反贪局的?”

    江雪不吭。

    任秋风厉声说:“回答我的问题!”

    江雪倔倔地说:“不是。”

    任秋风说:“我让你干什么去了?你的主要任务是什么?”

    江雪说:“进货。”

    任秋风说:“那你任务完成的如何?货进来了么?”

    江雪不吭了。

    任秋风劈头盖脑地训道:“难道说你不知道什么叫轻重缓急么?我这里开业
在即,十万火急!你去给我反腐败去了?你知道这里耽误一天,会损失多少钱么?

    几十万、甚至上百万!我这里,是分分秒秒掐着时间算的,我忙得头都炸了,
派几路人出去订货,你那里是最重要的一路……你懂么?!“

    这时候,江雪慢慢抬起头,说:“我明白,是我错了。”

    任秋风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还觉得冤么?”

    江雪硬硬地说:“不冤。”

    任秋风说:“这是我给你上的第一课。毛主席说,饭,要一口一口吃;仗,
要一个一个打。苹果,是要摘的,可你得等它熟了,得有梯子。”

    江雪说:“我明白了。”

    任秋风看着她,说:“你兴师问罪,到此结束了?”

    江雪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

    可任秋风却依然用嘲讽地口吻说:“你完了,我还没完呢。由于你的失职,
已经给商场造成了损失。让你跟老吴去,本来是想让你把这一块(所有的关系、
采购网络)接过来的……不客气地说,你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往下,我问你,
你是就此辞职不干呢,还是从头做起?”

    江雪觉得她一下子“小”下去了。这一刻,她觉得她是那样地渺小,那样地
无助!脚下的地,象是抖然间裂开了一条大缝,她正在下沉……要知道,她和她
的两位同学都是做为“人才”引进的。她的老师,曾郑重地推荐过她们。现在她
的两个同学都是部门经理,并且都做得好好的。只有她,刚刚上任,就被撤职了。

    这叫她怎么去面对母校和老师呢?!可她,还是坚忍地站住了。她站在那里,
咬着牙,默默地说:“我,从头做起。”

    任秋风背过身去,说:“要哭你就哭吧。不过,你要想清楚,从头做起,就
得从售货员开始……”

    可是,她没有哭。她心里说,她已经落到最低点了,哭也没有用。从今天起,
她再也不会哭了。

    苗青青是在报社三楼的拐口碰上任秋风的。

    在开业的前三天,本市的广告也铺天盖地的做起来了。任秋风在省市多家报
纸上,都打出了整版的广告。晚报这一家,由于苗青青这层关系,任秋风原来没
打算做。可报社的总编看到省报后,专门给他打了电话,说你是报社的家属,怎
么连门都不登?你要不来,我们就把苗青青开除了。这虽然是句玩笑话,任秋风
还是来了。

    苗青青并不知道任秋风的来意,她手里拿着一篇改过的稿子,正准备上楼找
主任签字,可就在拐弯处,两人刚好碰上了。苗青青说:“你,怎么……来了?

    有事么?“

    任秋风说:“我见见你们总编。”

    苗青青一听他要去见总编,心里顿时生出了许多疑问……她迟疑了一下,说
:“我能跟你说几句话么?”

    任秋风已跟报社的总编约好了时间,他看了一下表,说:“现在?”

    苗青青说:“就现在,几句话。”

    任秋风说:“那好,你说吧。”

    苗青青却不愿就这么在楼梯口站着,她说:“这儿说话不方便,你跟我到办
公室来吧。”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苗青青的办公室。报社的编辑、记者流动性大,
除了值班编辑,一般不坐班。所以,办公室正好没人。苗青青把任秋风带进了办
公室,给他倒了杯水,说:“坐吧。”可任秋风却没打算坐,只说:“有啥话,
你说。”

    苗青青望着他,久久不说话……片刻,她的眼圈红了红,轻声说:“报社在
搞改革,我也正在申请高级职称……咱们的事,暂时、不要让别人知道。行吗?”

    任秋风很痛快地说:“行。”

    苗青青说:“那,你找总编是……?”

    任秋风知道她误会了,说:“嗨,你想哪儿去了?是广告的事。”

    苗青青松了一口气,可她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不安……她想了想,说:“那你,
再帮我一个忙吧。”

    任秋风望着她,说:“怎么帮?要我在总编面前,替你说几句好话?”

    苗青青说:“那倒不用。不过……”

    任秋风很大度地说:“说,你尽管说。毕竟夫妻一场,只要我能做的。”

    这一刻,苗青青又觉得很难开口,不管怎么说,她也是个知识女性……她说
:“算了,不用了。”

    任秋风说:“你看,你说嘛。有什么不能说的?”

    女人的心眼又是很活的。苗青青断断续续地、噫噫哎哎地,还是说了:“你
能、陪我,在这楼里……走一圈么?”

    任秋风望着她。他明白她的意思了,他甚至有些心疼她了……一个女人,不
容易呀!

    苗青青见他久久不开口,就说:“算了,不难为你了。你走吧。”

    任秋风赶忙说:“走一圈就走一圈,这有什么?走,现在就走。”

    顿时,一个女人一下子就活了。在屋里的时候,苗青青的脸还是寡的、苦的,
可出了门就灿烂了。她微微地笑着,竟带出了一点娇柔的妩媚,由任秋风伴着一
层一层走。凡是碰上熟人,她都要介绍说:“我爱人,我爱人回来了……”于是,
人们就上前跟任秋风握手。任秋风也就不断地跟人点头,寒喧一番。这是一场谢
幕前的演出,是遂了女人心意的招摇,是意会中不可言传的体贴。任秋风就这么
伴着她从三楼一直走到了五楼……

    当他们站在总编办公室门前的时候,这一次,是苗青青抢先敲了门。门一开,
她就笑着说:“头儿,我们老任拜见你这大总编来了!”

    总编从他那巨大的写字台后站起来,笑着说:“他敢不来么?家属在我这儿
呢!”说着,他快步走上前,跟任秋风握手,说:“坐坐,坐。老任,当年,咱
还是一个大军区的战友哪!”

    等三人在沙发上对面坐下,总编说:“老任哪,我给你说,青青可不简单,
她不光是报社的一枝花,还是一枝笔。是我们这儿的大笔杆子!你可是有福啊!”

    苗青青用娇嗔的口气说:“头儿,你别寒碜我了。我们老任广告上的事,你
可得给点照顾哇!要不我就不给你干了。”

    总编说:“那没说的。你说怎么照顾吧?我这当总编的,就做一回主。说吧,
减半?还是全免?我听青青一句话!”

    青青说:“你算了吧。让我说,我怎么说?”

    任秋风说:“广告我们肯定做。都有制度,我理解,该多少是多少。你也别
为难。”

    总编哈哈大笑说:“哈,看看,到底是家属。这样吧,开业那天,我派我们
的报社的大笔杆子苗青青女士,专门去采访,给你写篇大文章,怎样?这可不算
是假公济私……”

    出了门,两人都沉默了。就那么一层一层走下去,见人的时候,还是笑,寒
喧;不见人了,就默着。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到了报社门口,这时候,任秋风站住
了。他回过身来,淡淡说:“完了吧?”

    苗青青默默地说:“谢谢。”

    任秋风象是没话找话似地,又问了一句:“你们这个头,总编,姓什么?”

    苗青青说:“姓硬,坚硬的硬。”

    “噢,还有这个姓?”往下,任秋风说:“那,我走了。”临走,他又说:
“那五万块钱,给你的时候,你不要。现在,我连那五万都没有了……等以后,
再补偿你吧。”

    苗青青眼一酸,扭头走回去了。

    离最后的开业时间,仅剩下十二个小时了。

    当晚八点,任秋风带着各部经理及二十多个部门主任出现在一楼大厅里。最
初,他象是怕吓着什么似的,小声问:“各部门都就位了么?”上官汇报说:
“都就位了。”于是他说:“开始吧。”

    刹时间,就象是密集的雨点一样,那瑰丽的、繁纷的、几乎是吐着热气的光
束从四面八方射出来!光是从最高层开始亮的,那光雨泻下来的时候,人们象是
被烫了一下似的,都不由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人们发现,那光并不爆,一
个旋涡一个旋涡地,放射着美人鱼一样的鳞光,很温和。那光一层一层地亮下来,
就象雨缓缓地落在地上,尔后再开出一丛丛花来,那花是由玻璃的反光映出的,
奇诡绚丽,五光十色。接着,那开放式的电梯动了,那电梯象是两条油亮的螺旋
式的瀑布,又象是游动着的鲸鱼的脊背,缓缓地游向空中。而乐声就在这时候响
起来了。是啊,抬起头来,只见半空中伸出一个挂着帷幕的椭圆形琴台,一个身
着古装的美女,安详地坐在那琴台前,正在弹奏古琴,是“长相思”还是“琵琶
行”呢?倏尔就有了“大珠小珠落玉盘”之感……从一楼上去,站在电梯上,你
就象是站在了颜色的丛林里。那是商品么?那柜台的摆放就象是一个巨大的七彩
漩涡,每一个大漩涡里套着一个个小漩涡,徊繁往复螺旋而上,成了一个一个的
迷宫,使你不知该从那里进,那里出;那一处一处的金黄,银白,釉红,淡紫;
那一处一处的茶青,芽绿,粉橙,铃蓝;那一处一处或圆或方或端或羽;那一处
一处如烟如雾如诗如画……它又象是集中了人类所有智慧创造出来的富丽堂皇!

    叫人心悸,似乎不敢多看。

    就在这时,突然有一处“咚!”地响了一声。在这个肃然的、仿佛水晶宫一
样美的地方,那一声震惊了所有的人。人们讶然望去,只见那声音是从三楼鞋帽
部发出来的。于是,正在巡查的人跟着任秋风朝鞋帽部走去。站在鞋柜前的一个
女营业员吓得脸都有些白了,但她仍然是笔直站在那里,做出迎宾的姿式,经过
三个月的培训,她脸上的笑容虽然硬了一点,还算是露着标准的七颗牙……任秋
风上前拾起了那只掉在地上的童鞋。那是一只湖蓝色的女式童皮鞋,羊皮做的,
红胶底,面上带暗扣的,很小,很精致。仿佛一刹那间,任秋风象是在那泛着亮
光的湖蓝色小童鞋上闻到了一股羊的气味,他象是看见了站在山坡上的一只小羊,
心抖然地柔软了……也就是片刻,这影像很快消失了。任秋风小心翼翼地把鞋拿
在手里,又按原来的十字交叉的形状摆在开放式的展柜上,尔后他对那女营业员
说:“没事,你放松一点。”

    待五层全部巡查完毕,任秋风站在五楼的电梯口,不经意地朝下边望了一眼,
这时候他看见第一层那个由各式香水组成的放射着奇光异彩的水晶柱前,笔直地
站着一个戴天蓝色船形帽的小女子。他知道,那就是江雪。她现在是香水柜的营
业员了。

    回到办公室,任秋风脸上并没有兴奋之色。这一刻,他象是累垮了一样,瘫
坐在那里,甚至有几分沮丧地对站在面前的二十多个中层干部说:“该做的,我
们都做了。该投进去的,我们全投进去了。到现在为止,装修、培训、加上广告,
我们总共投入三百五十八万,实话告诉你们,这其中包括我个人的五万安置费…

    …不说了,就这样了。你们,回去吧。“

    众人面面相觑。一百多天里,他们付出了多少汗水和努力……这个人,这个
象大山一样坚强的人,这个执意要带领他们创中国第一的人,是不是害怕了?是
啊,这么一大摊子,万一呢?

    任秋风无力地摆了摆手,说:“去吧。我这里没什么事情了。看……明天吧。”

    人们见他的确累惨了。相互间悄悄地使了个眼色,一个个走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突然有一个闯进来,大声说:“我告诉你任秋风,你太不象话
了!你怎么能这样呢?!”

    趴在桌上的任秋风微微抬起头来,见来人是齐康民,就身子一松,又趴下了。

    齐康民站在那里,很激动地推了推眼镜,象讲课一样挥动着手臂,一跳一跳
地说:“你的眼光哪?你啥眼光?!我告诉你——那是一块玉呀!”

    任秋风仍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不理他。

    齐康民再次跳起来说:“你知道人才的重要么?我告诉你,我不是吹,她价
值连城!你说,你用不用吧?你要不用,我就把她带走了。那是一块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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