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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等等灵魂 作者:李佩甫-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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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成了一堆泥,是个什么样。”

    上官有些吃惊地望着他。心想,已经破产了,这人说话怎么还这个样子?虎
死不倒架?

    老刀说:“我兜里还有些钱。有整有零的,四十七块八。你要是不嫌弃,我
请你吃顿饭?”

    上官心里生出了许多疑惑……她望着他,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老刀说:“你要是看不上,就算了。”

    上官想了想,说:“要请,还是我请你吧。”

    老刀笑了笑,说:“也行。其实,我就是这个意思。”

    于是,两人走出了博雅小区,来到街头的一家饭馆。这家饭馆很小,不干不
净的,只摆了几张圆桌,几只圆凳。待两人进去后,老刀就一屁股坐下了。上官
先是从包里掏出了一叠卫生纸,把桌、椅擦了一遍,尔后才坐下来,说:“想吃
什么,你点吧。”老刀说,那好,我可点了。说着,他给那当服务员的小伙招了
招手:“小伙子,来三碗刀削面,二两的。辣子猛一点,汪汪的!对了,再来头
蒜!”那小伙说,好哩,三碗面。还要点什么?老刀说,我就三碗面。剩下的,
你问她。她点什么你就上什么。上官看了看老刀,说你就要面?老刀说,就面。

    上官就给那小伙说,我要米,再来份西红柿炒鸡蛋。那小伙应一声,懒洋洋
地去了。

    过了一会儿,面先上来了,一下子三碗,摆在了老刀的面前。老刀也不客气,
拿起筷子招呼一声说,我先吃了。就这么说着,头一低,筷子就下了,只听一阵
呼噜声,就见那筷子桨似的,在碗里快速地搅动着,扒拉扒拉,兹喽兹喽,一个
碗就空了;尔后再挪过一碗,又是一阵呼噜声,又是一阵筷子响,中间还加了蒜
瓣巴唧巴唧地辣响,又是唿喽一声,第二碗空了;第三碗挪过来时,上官看得眼
都直了,她算是知道什么叫狼吞虎咽吃了!就见他吃着,筷子在快速搅动中,有
一块比火柴头大一点的肉沫掉出来了,他用筷子去夹,夹了两下没夹着,于是手
一伸捏起来就塞嘴里。尔后兹一声,碗空了,筷子也放下了。那碗干干净净地,
就象是洗过一样!

    等上官要的米饭上来时,他已吃完了。这饭吃得既香甜、又过瘾,真是太影
响人了!上官看呆了,竟不由地咽了口唾液。上官说:“够么?”

    老刀说:“够了。我是事不过三。”吃完了,他捏一牙签放嘴里,没咬两下,
忽然,他对着那服务员招了招手,说小伙子,过来,你过来。待那小伙慢吞吞地
走过来时,他说:“小伙子,有句话我得给你说说。”那小伙有气无力地说,你
说吧。老刀竟用教训的口气说:“小伙子,你听我说,咱当一跑堂的,不比谁矮,
也不丢人。可话说回来,做事不能这样。你得利索点。你肩上搭的那白毛巾,别
整天污不丢的,得洗得干干净净的。人麻溜了,把店儿拾缀得清清爽爽的,谁看
见谁喜欢。这么一来,生意好了,回头客多了,你挣的钱不就多了么?要是碰上
个有眼光的,说不定就把你带走了。”不料,那小伙听了,寮了他一眼,鼻子里
哼了一声,扭过身悻悻地走了。

    上官看着他,心想,这是一个破了产的作派么?于是,她就多了一个心眼,
说:“你啥意思吧?”

    老刀笑了,说:“你看我象个白吃(痴)么?不是吧。我是个钓鱼人。”

    上官说:“钓鱼人,你的钩太弯。说吧。”

    老刀说:“首先说,是你救了我。当年见你那一面,我受打击不小。所以有
一桩生意,说的好好的,可我没签字。后来才发现,那人是个大骗子。搞的是国
际诈骗,七千万的生意呀!此后,我整整想了两年……我知道我错在哪儿了。我
是有错必改。我这人吧,是个煤黑子,出身贫寒,一身的贱气。当年靠一身行头
去见你,可一身行头也包不住我身上的寒气,我败了。不过,我败得心服口服。

    那时,说心里话,我是喜欢你。后来,我是钦佩你,欣赏你。见了一面,你
把我的魂勾走了。“

    上官听了,冷冷一笑,说:“你成演员了?”

    老刀说:“不。这才是我的本来面目。你别看我弄了两所大学的名誉教授,
那也是拿钱买来的。早年在矿井里爬着背煤的时候,两个膝盖全是血,腿上那疤,
也是煤矸石砸的,不比要饭好受。头年,你见了我的虚。这次,你见的是实。这
些年,我也读了些书,知道我身上就是寒气太多了,寒生贱。我这一回,算是贱
到底了吧?”

    上官说:“我不知道你这人究竟图什么?咱们只见了一面……”

    老刀说:“见你一面,我就清醒一次。人这一辈子,就得迷点什么。你要是
什么都不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比方说,我迷钓鱼,结果还是差点被鱼钓了。”

    上官笑了,说:“你还挺哲学。”

    老刀说:“偶尔,土里也会埋块金子。”

    上官又笑了笑,再不说什么,她埋下头把那一小碗米饭吃完……尔后对那小
伙说:“多少钱?结帐。”那小伙说,刀削面一碗三块,三三九,西红柿炒鸡蛋
八块,一碗米两块,一共十九块钱。

    上官交钱时,老刀一动也不动地坐着,等上官交了钱,看样子要走了,他才
说:“你等等,我还有事跟你商量。”

    上官说:“这就奇怪了,你跟我商量什么?”

    老刀说:“有件事,想请你帮帮忙。”

    上官摇摇头:“我能帮你什么忙?”

    老刀说:“前面我说的,都是真话。可老实说,我这个样子,是存了心思的。

    也想借机考查你一下,看你人品如何。这一项,你过关了。所以,有个项目,
我投入了两千七百万。想请你给管一管。“

    上官瞪大眼睛望着他:“我?!”

    老刀说:“就你了。”

    上官说:“这不是开玩笑么。”

    老刀说:“不开玩笑。说正事,我从来不开玩笑。我买下了东方商夏51% 的
股份。来找你,为的就是这件事。”

    上官望着他,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终于,她说:“当真?”

    老刀郑重地点点头。

    上官说:“我能做什么?”

    老刀说:“请你出任总经理。”

    上官心里乱了,她下意识地说:“不不不,不。”

    老刀说:“你不要忙着拒绝么。我用你,也是反复斟酌才定下来的。东方商
厦那边的徐总到年龄了,就要退了。我想找一个更合适的人。实话说,我在这儿
已呆了一个多月了。”

    上官的方寸已乱,凭感觉,她觉得不能接受。可为什么不接受呢?这不正是
你需要的,一方很大的天地……可她还是觉得,不能接受。上官说:“你还是…

    …找别人吧。“

    老刀说:“这样吧,咱摊开说。掏心窝子说。我知道你有顾虑。是,我是喜
欢你。说白了,我喜欢你。可这是生意,不是人情。我是开煤矿起家的,煤矿是
挣钱,可危险性太大,动不动就死人。我也修过高速路,高速也挣钱,可一综接
下来,行贿的数额太大,万一出点什么事,就被牵进去了。所以,我想转转行,
干点风险小的实业……当然,我这人也曾有过邪的一面,可我出钱建过八所希望
小学,总不是个坏人吧?我请你主事,就是请你主事,决无别的意思。你放心,
我要是有图谋不轨的举动,你把我眼珠子扣出来!”

    上官的头有点大,她觉得她就象坐在云端里一样,她用全部的意志在控制着
自己。这个人,有点吸引她了。也不知为什么,她的一部分情绪在慢慢向他倾斜
……她嘴里的话也不象是她自己说出来的,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谢谢你的
好意。你让我想想……我还在读研究生,在职的,马上要参加考试了……”可她
知道,这都不是理由。

    老刀说:“你是不相信我这个人?”

    上官很勉强地说:“也不是。”

    老刀说:“那好吧,我再给你半年时间。你把事情处理一下。刚好,徐总还
有半年退休,我就再用她一段吧。不过,我这人做事,喜欢一杆子插到底,用你
是用定了。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

    上官说:“谢谢你的信任。等我想好了,我会告诉你的。”

    三博雅小区第八栋第18号,就是上官曾经的“家”。

    开了门,屋子里静悄悄地,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新房子的油漆味,很苹果。站
在厅里,上官顿时有了物是人非之感。

    地板是新的,窗帘是新的,一切都还是新的,那些经心的布置……几乎还没
有启用,如今就已成了过去式了。静生远,让人陌生。那时候,怎么就以为这里
就是“家”?家又是什么,肯定不是这么一个陌生的空壳子。

    沙发上,还撂着一本小书,那书的名字叫《家庭食谱》。这书是上官买的,
她还没顾上细看呢。她下意识地走过去,拿起那小书翻了一下,里边有折了角的
一页,那是她将要显示厨艺的两道菜:一道是“糖醋苹果肉丁”,一道是“莲藕
饼”。现在,用不着了。

    上官手一松,那书又落在了沙发上……尔后,她走进内室,打开壁橱,把自
己的衣服一件件叠好,放在旅行箱里。在上官一件一件叠衣服的时候,她脑海里
总是有一种响动在干扰着她。起初时,她并不清楚这响动是什么,只是叠着叠着
就出错了。比方那件绛紫色的风衣,明明叠好了,却又提着领子掂起来,只好重
新叠……后来她一下子明白了,是那个家伙。是那个家伙吃饭的响动在干扰她,
是那呼噜呼噜声…她从来没见过还有那样吃饭的,那叫狼吃。这是一匹狼!她一
边叠着一边想,狼又怎样,你能吃了我?!

    待一切收拾好了,上官“啪”一下合上旅行箱的盖子。尔后,她四下看了看,
当她把那串钥匙撂在餐桌上的时候,一刹那间,她的心颤了一下。这绝不是留恋,
不是的。而恰恰相反,这象是在做最后的挣扎,也是对抗。她是在对抗那匹狼对
她的搔扰,倘或说是——吸引。狼是下了功夫的,狼盯上她了。她怕的是下了这
条船,又上了那条船——男人的贼船。

    该走了。上官退着身子,一步一步地走出了这所房子。“咣当”一声,门关
上了。那门的响声就象警钟似的,又一次敲了她。

    下了楼,上官没走多远,居然碰上了她最不愿见的人——江雪。这真是太巧
了!

    江雪是开着车来的。她开的是一辆桑塔那轿车,那车是新的,是任秋风刚刚
下令配给她的。江雪从车上下来,从车的后备箱里掂出一个大提包,正要上楼,
迎面碰上了上官。她在博雅小区也分到了一套房子,那房子隔一个门洞。

    看见上官拉着一个旅行箱走过来,江雪还是笑了笑,矜持地说:“怎么,要
走哇?”

    上官也笑了笑,说:“你看这院里,有树么?”

    江雪说:“我看挺好。不过,我一来,你就走。真是没有缘分哪。”

    上官不客气地说:“是呀。我是退出。你是占领。”

    江雪说:“我不是一个骄傲的人,可你的话,让我骄傲。不管怎么说,这也
是干出来的。”

    上官说:“是,大街上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为此骄傲。”

    两人女人相望着,从各自的眼里,都放射着逼人的灿烂……那象是花与花的
较量,是气和气的交锋,光与光的碰撞;也象高手过招,谈笑间,只是一剑。江
雪笑着说:“英国有一个叫伊恩的,你知道么?他说,鞋带并不只有一种系法。”

    上官说:“我不知道伊恩。我只知道泰勒。泰勒说,拾到的气味,就不是气
味了。”

    尔后,两人擦肩而过,仍然是微笑着。不管心里想什么,仍然是每一步都很
有风度,高跟鞋的节奏一点也不乱……可是,江雪并没有立即上楼,她站在那里,
默默地望着上官的背影,象是要礼送她“出境”。

    上官也觉得她背上有“蚂蚁”,她背上爬满了“蚂蚁”。这个人,就象陶小
桃形容的那样,她心里象是藏着一把冲锋号,见人就“杀”,那日子,是一刀一
刀夺的!

    这时候,有一辆车开过来了,是“奔驰”。这辆奔驰车开到了她的身边,慢
慢停下了。那个人从车上走下来,拉开车上官什么也没有说,这时上官已顾不得
说话了。她二话没说,就上了“贼船”。这个时候,别说是贼船,就是装满炸药
的船,她也是会上的!

    江雪是看着她上了那辆车的。有那么一会儿功夫,江雪站在那里,心里象是
长出了一把锯……

    然而,当那车开出博雅小区大门之后,上官突然说:“停车。”

    老刀问:“怎么了?”

    上官说:“谢谢。我要下去了。”门,说:“上车吧。”

    四悄没声地,上官独自一人来到了大连。

    大连是个海滨城市。这里三面环海,冬无严寒,夏无酷暑,气候非常好。海
边上有很多当年外国人留下的欧式建筑,那一栋一栋的小洋楼,有尖顶的、方顶
的、圆顶带浮雕的,造型都很别致。整个城市看上去干净极了,街上到处都是花
草、树木,天是那样的蓝,空气也好,大海就在眼前,碧波万顷,海天一色,还
有那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漂亮女骑警……可上官到这里来并不是度假期的。她也没
有度假的心情。她来,是参加最后一次会考和论文答辩的。早在两年前,她就悄
悄地报考了大连商学院的在职研究生,学的是国际贸易。这对心高气傲的上官来
说,也是不甘于人后的一种表现。

    选学国际贸易,最初的时候,并不是想出国,而是想为任秋风的宏大设想做
些准备。他不是要建商业帝国么,不是要走向世界么,上官云霓本是打算要好好
辅佐他的。可突然之间,这一切都用不上了。不能想,一想就让人心痛。你一心
一意奔着一个目标,可目标突然消失了……不过,既然上了,那就上完吧。有了
这个文凭,真不行了,还可以去教学。上官就是这样想的。她也只能这样想。

    平时来参加考试,只是很短的时间,考完就走。她一般都是早出晚归,中午
在学院食堂吃饭,晚上住在同学家里。其实,来这里读研,也是这位要好的同学
牵的线,她刚好有一套房子,两人可以就个伴儿。可这一次,要两三个月呢。况
且,那同学已经结婚了,男人是个海员。暑期再住在人家家里,显然不太方便。

    这里是海滨城市,有很多个人办的家庭旅馆。于是,上官就在学院附近租了
个地方。

    上官要考的课程就剩下两门了,一门是《贸易经济学》,一门是《国际市场
营销》。这对她来说,都不是太难。只是毕业论文,在答辩之前,是要费些时间
准备的。

    来大连,上官心里还暗藏着疗伤的念头。她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她想一个人
悄悄地躲开,去面对大海,让那受伤的心慢慢平复、痊愈。所以,来这里以后,
每天下午四点,她都会带本书到海滩上来,租上一把遮阳伞,一个人坐在那里静
静看海。这时候,手里的书也许会翻上几页,也许一页都不翻,就那么坐着,默
默地眺望大海。那浩瀚,那渺远,那平静,还有海面上那滚滚的落日,都成了她
治愈伤痛的药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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